作者簡介
于懷岸,1974年出生,做過農民、打工仔、報社記者、旅游類雜志和大型文學期刊編輯。出版有長篇小說《貓莊史》《青年結》,中短篇小說集《遠祭》,短篇小說集《想去南方》等。
1
趙小明看到閃亮的鐵軌那天,是一個溫暖的春末下午,晴空萬里,艷陽高照。這樣的好天氣,站在雞公山南麓能看到六十里外我們酉北縣城玉屏峰項的六角塔。雖然我們從沒去過縣城,但那塔卻是經常看到的,見怪不怪,它在我們眼里比“哪咤鬧海”里李天王手心里托的那個也大不了多少,我們放牛時都懶得看了。那天就是這樣,我們把牛趕到雞公山南麓的坡地上后,我和趙小五躲到一片柏樹林里下五子棋,趙小明躲到另一邊一株大柏樹下看書。我記得他看的是一本地理課本。我們都是初三學生,馬上就要中考了。我說的我們就指我和趙小明,不包括趙小五,他小學沒畢業就打牛屁股了。趙小五不是讀書的料,他爹要他上學,打斷了好幾根打牛屁股的竹條子,也沒把他打回學校去。我和趙小明都準備報考轉戶口分配工作的中專學校。我們不想考高中,然后上大學,因為我們家里窮,只想盡快拿到鐵飯碗。趙小明跟我在白沙中學同一個班,他成績算拔尖的,在全年級總是前五名。問題是我們白沙中學只是一個鄉級中學,每年考上中專的最多也就三四個,一兩個的年成也有。再有一個多月就要上考場,趙小明得攢足最后一把勁兒沖刺一下,所以他走到哪里都是書不離手,周末在山上放牛也不例外。
我和趙小五一下棋就下入迷了,主要是趙小五的棋藝很好,我老是下不贏他,我又是個不服輸的貨,就糾纏著他不放。也不知道我們下了多少盤,陽光斜移,曬到坐在西邊的趙小五的背上時,他才站起身來拍打著屁股上的草梢說不下了。我也站起來,朝那株大柏樹掃了一眼,發現趙小明已經不在了。我沒聽到牛鈴響,牛已經走遠了,趙小明肯定看牛去了。趙小明是個認真負責的好青年,跟他一起放牛特別輕松,可以不管事,牛走一腳他也走一腳,我們只管黃昏時趕牛回家。趙小五也看到趙小明不在了,不慌不忙地褪下松緊褲,露出白嫩的大屁股撒尿。趙小五的一股尿剛飚出來,突然傳來趙小明的呼叫聲:“小平,小五,快過來看!”
趙小明的聲音很大,很宏亮,來得突兀,嚇得我和趙小五一個激靈,不約而同地抬頭循聲而望。趙小明的聲音是從上面傳下來的,中間隔了一塊荒坪和一片小樅樹林,我們看不到他人。趙小五嘀咕了一句:“這里又沒種糧食,他大喊大叫什么,牛不見了嗎?”見我沒動,也沒作聲,他又繼續撒尿,提褲子時他也驚叫起來,“日他娘,老子的尿都屙到鞋子上了,昨天我娘趕場才買的白球鞋,被尿漚黃了,她要罵死我的。”
趙小五抱怨聲未落,趙小明的聲音又響起來了。這次他叫得更大聲,更急促,“快過來呀,你倆快過來,小平——小五——”
我給趙小五說:“過去看看吧,莫是趙小明出事了。”我首先想到他可能掉進天坑了,剛好抓住一根葛藤,一下子嚇傻了,不知道喊救命,只會喊我們過去看。我有過這樣的經驗,有一年,我在貓莊水庫洗澡,不小心滑進了深水里,一邊撲騰一邊一個勁兒地喊娘,當時我娘在家里,隔著三四里地呢。
我和趙小五飛快地跑過去,幾乎以百米沖刺的速度穿過那塊荒地,穿過一片樅樹林,朝雞公山頂跑去。我倆跑出紅汗白汗,看到趙小明時只差把肺葉氣炸。趙小明并沒有掉進天坑,更沒有別的危險,他正站在一塊高大的石頭上,手搭涼棚,目視遠方,一副指點江山激揚文字的模樣。聽到我們跑動的聲音,他竟然頭也不回地說:“你們猜我看到了什么?”
趙小五喘著氣問:“看到了什么?”
趙小明說:“上來看吧。”
那塊大石頭重達幾十噸,高約兩丈,不會比貓莊的任何一棟房子矮,爬上去要費不少工夫。以前我們爬過很多次,早就不愿意爬了。
我說:“那上面能看到什么?”
我和趙小五一邊捂著小腹,一邊蹲下去。我們明顯是被趙小明這個老實人捉弄了,他叫得那么急促,那么聲嘶力竭,只是為了測驗我們的短跑速度,更可惡的是,我們跑來了,他卻一本正經地背對著我們,想日弄我們再爬那塊大石頭。我們才不會再上當呢。
趙小明等了半晌,沒見我們上去,才回過頭來,說:“我看到了鐵軌,兩條鐵軌,它在閃閃發光呢。”
趙小五抬起頭說:“你騙鬼吧,這里根本看不到鐵軌。”
我也說:“不可能看到鐵軌,鐵路離我們貓莊有六十里遠呢。”
趙小明急了,大聲賭咒發誓:“騙你們不得好死,我真的看到了鐵軌,兩條鐵軌從涵洞里伸出來,彎彎的,又伸到山澗里去了。跑過火車的鐵軌才會磨得那樣光亮光亮的,太陽一照,閃閃發光,過一會兒興許還能看到火車從洞子里跑出來呢。”
趙小明說得有板有眼,我和趙小五有些心動了。我們都沒看到過鐵軌和火車,只知道六十里外有一條鐵軌從我們縣一個叫皂角的小鎮上穿過。這條鐵路叫做枝柳線,初建時是作為戰備鐵路修的,我們貓莊很多人,包括我爹、趙小五的爹和趙小明的爹都參加了修建。聽我爹說,按規劃這條鐵路本來是要穿過我們貓莊的,在貓莊建一個小站,由于還沒開建就發生了中蘇珍寶島戰爭,當時的林副統帥命令整條鐵路全線南移三十公里,硬是把它從貓莊搬到了皂角村,讓那個比貓莊還小的小村成了一個集鎮。
趙小明又說:“快上來吧,等一下太陽陰了就看到不了。”
趙小五脫了鞋子,挽好褲腳,開始爬那塊大石頭,石頭上有很多尖棱,他怕劃破他的新球鞋和褲子。他爬上去后,我也爬了上去。石頭頂端是個平臺,很寬,站我們三個人綽綽有余。趙小明換了一種姿勢,左手叉腰,右手平舉,筆直地指向高遠處的一處山坳,像一幅油畫里某位大人物一樣指引我們去看閃亮的鐵軌。我們順著趙小明的手指看去,首先看到的是一片層巒疊嶂,這些大大小小的山峰像是突然從我們腳底下冒出來的,著實嚇了我一跳。接著我看到了幾條黃色的蜿蜓盤旋的公路,它們纏繞在一座座大山上,九曲回腸,突隱突現,然后我看到了白沙鎮高高低低的房子,我們白沙中學也隱匿其中,但我分不清哪一棟是教學樓哪一棟是我們住的宿舍。白沙鎮后面是一條藍色的飄帶,輕盈靈動,那是酉水河。我的目光越過酉水河,就什么也看不見了,全是一片朦朧的霧氣,也許是氳氤的水氣。我把上下眼皮拉到最大限度,眼珠子睜得比牛卵子還大,也沒有看到趙小明說的閃亮的鐵軌。
顯然,趙小五也沒有看到,他嘀咕著說:“什么卵也看不到啊!”
我跟趙小五的腔,憤憤地說:“狗日的趙小明,你日弄我們呀。”
趙小明回過頭看著我們,問:“你們沒看到嗎?”他又用手指著那個山坳說,“那,在那里呀,它又閃光了,看到了像玻璃片一樣發光的兩條亮亮的線條了嗎?”
趙小明雙目發亮,神色肅穆,一臉的無辜,看他的樣子,真不像是故意日弄我們。我和趙小五再次睜大眼睛,除了一團霧氣,我們還是什么也沒看到。這時,我一下子醒悟了,那是不可能的事,雖然沒見過真正的鐵軌,但我在電視匣子里是見到過的,其實剛才我用腳想一下也能想到,鐵軌能有縣城的六角塔那么大嗎,六角塔可是高層建筑啊,隔著六十里看起來也只能像顆打蛔蟲的寶塔糖。
在雞公山是不可能看到鐵軌的,趙小明一定是發魔癥了。我心里冷了一下,想起一年前,我們上初二時,趙小明有一次失蹤了兩天。那次他就是跑去看火車了,不過他最終沒看到,他從白沙鎮老碼頭出發,沿酉水河走了二十里路,卻被更寬的河面阻住了。他舍不得過渡的兩塊錢,又走了一天一夜,走上百里路,走岔了,始終沒有走到鐵路錢上,甚至連鐵軌的影子也沒見著。他回校后老師嚴厲地責問過他,他死也不說干什么去了。但他有一天晚上跟我說了,他說是去皂角鎮看火車了,還說他聽到了火車的拉鳴聲,那聲音高亢雄渾得比貓莊所有騷水牯發情的喊聲還大,他是隔一座山聽到的,聲音都有那么大,那么驚人。他說他在那座山上轉了一天,每次都轉回原來的山下,就是翻不過去。
我和趙小五下去后,趙小明一個人又在石頭上站了半個時辰,直到滿山滿坳鋪滿了金黃色的光,二里外的山頭都模糊起來,趙小明才下來跟我們一起趕牛回家。
2
趙小明對火車有著遠比我們復雜的情感。我們對火車只是充滿好奇,就像貓莊開通公路前我們對汽車的好奇,也像我們現在對從貓莊天空中飛過的飛機的好奇一樣。
趙小明不一樣,他對火車不僅僅是好奇和想往,甚至有一種仇恨。趙小明曾多次對我說過,他以后要考鐵路中專學校,當火車司機,讓火車受他驅使和奴役。有一次,他甚至惡狠狠地說,它(指火車)要是不聽話,我就把它開下橋去,摔死它個狗日的。趙小明很少像貓莊其他少年那樣動不動就說粗鄙話,那是我聽到他說過的惟一一次粗鄙話。
趙小明對火車的復雜情感來自于他爹趙成明。
趙成明是我們貓莊最后一批被派出去修鐵路的兩個社員之一。時間是一九七六年初,那時趙小明才三歲。趙成明在鐵路上干了差不多三年,從湖南修到廣西,又從廣西修回湖南,一直到一九七八年十二月,枝柳鐵路全線鋪軌接通幾天后才被人送回貓莊。真正是送回來的,兩個白制服的公安送的。趙成明成了一個瘋子。兩年前他高高興興唱著革命歌曲去修鐵路,兩年后卻是瘋瘋癲癲地回貓莊的。至于趙成明為什么會瘋,那兩個白制服沒說,他們只把人交到貓莊大隊部,讓大隊書記趙成林送回家。關于趙成明瘋掉的原因,多年來貓莊人有很多種說法,有人說他是在修涵洞時被炮震瘋的,也有人說他是在架橋時掉下山澗里摔瘋的,更有人猜測他是看上了鐵路上的哪個女人,想瘋的。直到幾年后,同趙成明一起修鐵路去的留在了鐵路上工作的彭老七回貓莊探親時才說,其實趙成明是被火車的拉鳴聲嚇瘋的。他說那天是十二月一日,鐵路全錢鋪軌接通的儀式結束后,很多社員就回家了,但他和趙成明還有另外幾個社員被選上了先進代表,還要在皂角站住一段時間,一邊跟著鐵路工人修檢路段,一邊等著參加二十天后在懷化舉行的通車慶典儀式。當時他和趙成明都已經知道了,他們路段的五名先進代表都會被正式招工,成為鐵路路段工人,拿綠本子,吃國家糧,領國家工資。所以那天他們都很興奮,通軌慶典上都喝了酒。他和趙成明都喝多了,回工棚他倒頭就睡了,一覺醒來,他發現日落西山了,還看到站臺上停著一輛火車,圍著很多人觀看。他走出工棚才知道其實只是一個火車頭,應該是從別處開來試軌的。彭老七說,雖然他們在鐵路上干了差不多三年,但從沒有看到過火車,火車頭也一樣,他們一直在深山老林里打洞和架橋,別說火車,連汽車都很少見到,修路物資全靠肩挑背負運到工地上。他也趕緊出了工棚,往站臺上跑。那是一輛東方紅號火車頭,渾身漆黑,像個龐然大物似的臥在鐵軌上,那些人爬在火車頭上就像一堵墻壁上的幾只壁虎那樣細小。彭老七跑到站臺上時,看到趙成明站在車頭的一塊翹起來像個大鏟子一樣的鐵板上,整張臉都湊到冰冷的車身上去了,一雙手也沒空著,這里摸摸,那里摸摸。趙成明那是興奮,很快他就要做鐵路工人了,就要一輩子與鐵軌和火車打交道,他想好好地摸摸火車頭。彭老七說,他跑上站臺,距離火車頭還有百來步時,突然,火車頭像發瘋了似的傳來一聲嚎叫,嗚——
那聲音高亢、雄渾、歇斯底里,震得人耳朵一陣陣發麻。
接著又是連續三聲:嗚——嗚——嗚——火車頭像一個巨大的打屁蟲一樣,剎時被一團濃重的煙霧包裹了。火車第一聲拉嗚時,彭老七就看到很多爬在上面的人紛紛驚駭得往下跳,直到火車第三聲拉嗚時,他才看到趙成明從一團濃煙里跌了不來,摔倒在鐵軌的枕木上。
趙成明雖是仰面倒下的,只是后腦勺在枕木上撞了一個包,幾乎不需要什么包扎,但到晚上他就發起了高燒。打了一夜點滴,燒退了,他這個人卻癡癡呆呆的了。工友們都說他是被火車的拉嗚聲嚇傻的,趙成明也不跟別人爭論,第二天就一個人卷被窩搬出了工棚,住進山上一片樹林子里,領導請他回去也不回,叫人給他送飯他也不吃。領導急了,十二月大冬天的,夜里有零下三四度,怕他凍死,也怕他餓死,命人把他綁回工棚。趙成明一回工棚,就大喊大叫,吵鬧不止,罵領導,罵工友,罵出格的話。工友們這才明白趙成明瘋了,叫來衛生隊的人要把他送醫院去,路段的領導說,又不是工傷事故,送什么醫院,是他這個人廢了,還是送回去吧。
趙成明從回來那天起就沒走出過家門。他一個人住在家里的吊腳樓上,不喊不叫不哭不鬧,也不跟趙小明母子同鍋造食,自己搞個小鼎罐小砂鍋,在樓上生火做飯,除了屙屎撒尿,他連樓都不下。當然更不會種田做菜,他的米、油和蔬菜都是趙小燕和趙小明姐弟送上樓去的。趙成明在他家的吊腳樓上已經蝸居了十多年,到現在都不肯下樓。現在我們貓莊很多人,主要是像我們這樣十六七歲的孩子,都以為趙小燕趙小明姐弟沒有父親,是孤兒呢,因為這些人從沒看到過他們的父親,也幾乎沒有人提到過,包括趙小明的娘蘇三三,也從不在人前提趙成明,仿佛她也把他忘記了。哪怕就是住他家隔壁又經常去他家里玩的我,一年也碰不到一次趙成明,專門想看他也看不到。趙成明每次上樓后就會把梯子收上去,只有他自己要下來方便時才會放梯子,而他從來不在白天下樓,就連生火做飯也是半夜三更,我哪夜若是半夜里起來上茅廁,準能看到他家的吊腳樓上火光躍動。惟一能夠經常見到趙成明的只有趙小明,從十二歲趙小明能不用梯子爬得上樓后,每次放學回家都要爬上樓去看看他爹。趙成明跟誰都不說話,也只跟兒子趙小明說。他們在樓上說話嘁嘁的,細聲細語,沒人聽得清。
3
回校后,趙小明天天認真學習,努力拼搏。這時候課都上完了,學生們主要是自由復習。我們白沙中學是鄉級中學,管理混亂,不說社會青年隨便就可以來教室里找人、滋事,就是那些差生們也整天鬧哄哄的,抽煙,說話,唱歌,你出我進,整個教室就像趕場一樣。白沙中學的學生絕大多數一畢業就走上社會,考不上中專,也不會考高中,離白沙鄉最近的高中有三十公里,縣七中,升學率年年是零,沒人會去做三年無用功。這些學生反正升學無望,馬上就要踏入社會了,他們無所謂,也就不遵守學校紀律。所以我們成績好點的,真正想考學的都不在教室里自習。去寢室也不行,比教室還吵,我們一般都去學校后面一個小山包的樹林里。那片樹林古木參天,有幾十畝大一片林蔭,不僅空氣新鮮,而且安靜,容納十多個學生復習,可以互不影響。白沙中學真正想考學的畢業生還不到十個呢。
我和趙小明每天天剛放亮就去那片樹林。我們要走十五分鐘,到了樹林里剛好天光大亮。我們先在樹林外看書背誦,等太陽出來后,再轉移到樹林里去,那時林子里就亮堂了,到吃午飯時回校吃飯,然后下午再來。每次我們都在自己特定的一株大樹下復習,趙小明演算數理化公式,我則背歷史政治題答案。我的數理化比趙小明好,但學習沒趙小明勤奮,他早就把那些需要死記硬背的東西背得滾瓜爛熟。我們學習的時候,我的背誦老是被趙小明打斷,他一碰上不會做的數理化題目,不管我是不是正背得入迷,立即屁顛顛地跑過來問我,我只好放下課本,耐心地給他解答。其實我自己考中專的意愿并不比趙小明弱,因為我家跟他家一樣窮,甚至比他家還困難,我家人口比他家多兩倍以上,爺爺和母親都是病號,常年要煨兩個藥罐子。我就是考得上縣七中,估計家里也不會再盤我了,沒錢啊!
雖然我的時間很寶貴,但誰讓我跟趙小明是堂兄弟呢,他問我難道我可以不理嗎?
趙小明真把最后的一個多月當成了短跑沖刺。他不但白天認真復習,晚上很也刻苦,從來都是最后一個下晚自習,幾乎準時踩著熄燈鈴聲進寢室。后來我聽老師在課堂上不點名表揚班上一位同學,說他半夜里都在廁所里看書,我對趙小明看了一眼,他馬上轉過臉去了。其實他不轉臉我也知道老師是在表揚誰,我雖然睡覺從來是一挨床鋪就能睡到大天亮,但我猜也猜得出畢業班那樣刻苦的只會是趙小明。
一天早上,太陽剛出來不久,我正在樹下讀背中國歷代朝代表,趙小明突然叫我:“小平,你信不信?”
我頭也沒抬地說:“什么信不信?”
趙小明說:“我又看到鐵軌了,它在陽光下閃閃發光。”
我抬頭看。趙小明站在一條土坎上,周圍都是樹林,那個地方我也站過不知多少次,我喜歡在那里撒尿,土坎下面是一塊大石板,尿線落下去錚錚作響,清脆悅耳。再下面不到十米,就是寬闊的酉水河面。但我知道在這里不大可能看得到鐵軌,距離鐵路線差不多二十公里呢。
我想起半月前趙小明在雞公山那一幕,心里琢磨趙小明是不是又在捉弄我。
趙小明筆直地站在那里,像上次一樣,他不再回頭跟我說話,我只好過去,看到底是怎么回事。我走出樹林,來到那個小土坪,我就曉得在這里根本看不到鐵軌,因為趙小明面對的是東南方向,此刻是逆光,太陽光正從那邊強烈地照耀過來,不但人的眼睛花花的,遠處的山頭也一片霞光,就是酉水河對岸有一棟大建筑都難以看清楚,更別說窄窄的鐵軌線。
我走上去摸了摸趙小明的額頭,故意開玩笑說:“你沒發燒吧?”
趙小明說:“你才發燒呢。”
我懷疑趙小明心理壓力太大,從而出現幻覺,我不好點破,就給他說:“你不能那樣死搞,看書看到半夜,沒有什么效率,要注意休息。”
趙小明說:“笨鳥先飛,考上中專就好了。我爹常給我說,吃得苦中苦,方做人上人。”
趙小明一提到他爹,就兩眼發光。
趙小明的刻苦沒有白費,五月上旬縣里舉行的中專資格統考,他果然考上了。這個統考雖然不是正式的中考,但對想考中專的畢業生至關重要,只有考上了才有資格報考中專學校。這次統考,我們白沙中學只考上四個人,我和趙小明都榜上有名。
趙小明興奮了三四天,但很快就變得憂心忡忡了。據在縣里參加閱卷的班主任向老師說,這次白沙中學考得一點也不理想,全縣有報考中專資格的考生一百九十六人,比去年多出了二十個名額,但白沙中學卻只上線四個,比去年還少一個。向老師還說,今年全縣只錄取九十八個中專生,包括部屬省屬和地區中專學校的全部名額。他說他在縣里看了這次統考成績,白沙中學這次取得資格的四名考生沒有一個人進入前八十名,成績最好的趙小平只考了五百六十二分,剛好排在八十一名,其他三個考生都沒有進入前一百名。向老師又說,當然大家也不要有思想包袱,這次統考的題目要比真正的中考深得多,每年的中考都不會出像這次統考這么偏的題。學校的想法是今年我們保住兩名中專生,當然,更要爭取四名考生全部考上。考不上中專,也得爭取多幾名考上縣一中。
趙小明的成績只有五百三十八分,排在一百五十多名。
統考取得資格后,能不能考上,關鍵是填志愿。去年白沙中學五個考生考上了四個,就是他們志愿都填得低,考的就是我們縣民師。我們縣民師招收名額多,每年有三四十個,再者,縣里那些一中二中的尖子生,眼睛都盯著外面的部屬和省屬,他們不會考本縣的中專,競爭相對不大。縣民師一般也就是差生們的競爭。要知道,一中二中很多尖子生抱的是這種心態,沒考上好的中專,就繼續上高中,考大學,實在是家庭貧困的,退而求其次,也會報考地區的中專。我填志愿的時候就猶豫了好多天,決定不了。以我現在的成績,只要不考失手——譬如會做的不做錯,作文不走題,考縣民師有百分之九十九的把握。至于部屬,那是不敢想的,省屬要靠撞,如果能超常發揮,也許考得上,但那樣風險太大。班主任向老師建議我報省屬,他是要保住白沙中學一個省屬的名額。雖然他建議我填的農機校不是什么熱門學校,競爭不會像石化、鐵路、郵電學校那么激烈,但我心里還是沒有底。
我也想考得越遠越好,我對外面的世界有一種強烈的渴望。猶豫了整整一個星期,最后,我自己打敗了自己,不敢報省屬學校,折中后報了州民師。
趙小明報的是鐵路學校。不是他自己告訴我的,是班主任向老師給我說的。我填完志愿的第二天,也就是填報志愿截止的前一天,向老師把我叫去他的宿舍,拿出志愿表說:“你勸勸趙小明吧,他要考省屬的,懸啊!現在改報還來得及。”
我早就曉得了趙小明會填省屬的鐵路專科學校。我們州雖然有鐵路,州里卻沒有鐵路學校。省屬中專,又是熱門,說實話,我連想都不敢想。趙小明填報這個志愿,他是豁出去了。
向老師又說:“我勸他填縣民師,把握大一些。他雖然這幾個月很刻苦,很努力,畢竟底子薄,就是吹豬,一二十天也吹不肥。”
我說:“趙小明不想上民師,他想上鐵路學校,當火車司機。”
向老師嘆了一口氣,說:“這孩子怎么就不明白,理想是理想,現實是現實,如果考不上,他這幾年書就白讀了,還得回家打牛屁股,我給你講,明年很可能上面會取消復讀生報考中專的資格。以他的底子,也很難考上縣一中,上大學幾乎沒希望。你去勸勸他吧。我讓他回家跟大人商量一下,你們是堂兄弟,你跟他一起回去,做一下他父母的工作,他們也不想孩子因為好高騖遠而考不上學吧。記得明天上午一定要趕回來,下午學校要把志愿表送到縣里去。”
我找到趙小明時,他正在宿舍里睡覺。側著身子,背對著我,我叫了他幾聲他都沒應。我知道他沒有睡著,他的脊背在不停地起伏。他正盯著墻壁上的斑點或者閉著眼睛,冥想剛剛填的志愿的后果。
我搖了搖他的身子,說:“向老師讓我們回去一趟,去不去?”
趙小明知道我的意思,他說:“我不回去了,回去有什么商量的,是我爹讓我報的,他一定要我考上鐵路學校,讓我當上火車司機。”
我愣了一下,我想到了趙小明考鐵路學校的強烈愿望肯定來自于他爹,但沒想到就是他爹要他考的。我確實替趙小明擔心,我的擔心跟向老師的肯定不同,他想的更多的是學校的聲譽,我擔心的是趙小明的前途。作為堂兄弟,作為八年的老同學,我希望趙小明能穩穩妥妥地考上中專,吃上國家糧,不愿意看到他名落孫山,淪為像趙小五那樣打牛屁股,一輩子勤扒苦做還窮得揭不開鍋的農村人。我說:“你還是好好想想,要不我陪你回去問問你娘,讓她給拿主意。”
趙小明幽幽地說:“我娘除了做工夫,還曉得什么,她還不是聽我爹的。”
我本來想跟趙小明說他爹是個瘋子,怎么能聽他的呢。但我沒有說出口,我怕傷了趙小明的心。他聽了這話,準會和我打架。打架我還真不是他的對手,他不僅大我一歲,長得也比我結實,力氣比我大得多。
趙小明隔了一陣,又說:“考不上鐵路學校,做不了火車司機,做別的又有什么用呢,我不想辜負我爹的希望,也不想一輩子做個小學教師,就在貓莊或者白沙鎮上呆一輩子。破釜沉舟,背水一戰,小平,我就報鐵路學校。我想好了,就賭這一把,也許賭贏了呢。”
我說:“要是賭輸了呢?”
趙小明似乎早就想好了,接過去就說:“那就再復讀一年嘍,明年再考。”
4
等中考成績出來絕對是一種煎熬。雖然我自認為考得不錯,沒有太大的失誤,作文沒有寫走題,該做對的題目都做對了,自己估分在六百分上下。往年州民師錄取的成績也就在五百八十分左右,從沒超過五百九十分。
中考后,我還是天天和趙小明、趙小五一起放牛。我們還是天天把牛趕到雞公山南麓的坡地上,我和趙小五還是下五子棋,回家的時候砍一捆柴回去。趙小明不下棋,一到山上他就砍柴,一天要砍七八捆。他把柴都碼在那塊荒土坪里,支起來,讓太陽曬。自己只背兩捆回去——夏天我們守早夜牛,清早和午后都要放牛,也就是上午和傍晚都得把牛趕回家——然后等柴曬干了,跟他母親和姐姐一起再背回去。那樣柴要輕一些,每次能多背一些。我們砍柴都是乘早夜涼快的時候去砍一陣子,趙小明一砍就是一個上午和下午,六七月天,天氣本來就熱,砍柴得在荊刺叢里鉆來鉆去,趙小明每天臉上、脖子、手臂上都是一杠杠的紅印。那些紅印會又癢又痛,讓人十分難受。
趙小明砍柴是為了掙錢,他說自己至少要掙出去省城上中專的學費和路費。
趙小明一副鐵定考上了省城的鐵路中專的樣子。
從表面上看,趙小明沒我那么焦慮,他似乎對自己的中考很有把握。中考一結束,我們都去班主任那里對過答案,出來后,我問他估計能考多少分,趙小明笑笑說:“六百二三十吧。”
他當時的估分讓我大吃一驚。
平時摸擬考試趙小明從沒上過六百分,難道這次他會拉下我二三十分?
趙小明在雞公山的土坪里碼了半屋高的生柴時,中考分數終于出來了。看分數是我去的,因為我想第一時間知道我考了多少分,所以到公布分數那天我去了一趟縣城。那天趙小明本來也想去的,但前一天他爹又一次瘋病發作了,突然跑出吊腳樓,在村子里亂跑,邊跑邊嚎叫。趙成明的嚎叫聲不但興奮、高亢,而且嗚嗚地長嘯,用貓莊人的話講像發情的黃牯子喊一樣。趙成明奔跑和嚎叫了一下午,晚上又嚎叫了大半夜,雞叫后才平靜下來。
第二天趙小明就沒去,他要看著他爹。
我到縣城,已經十點多鐘了,好不容易找到教育局辦公樓。成績榜已經貼了出來,我在第三張紅紙上看到了自己的名字,615分。我對自己的考分應該說有點驚喜,比估分多了十多分,這有點在我意料之外。我注意到了,這個榜是以分數高低排的,我在第三張紙的頂端,我數了一下,每張紙是三十個人名,我是第七十一名。進州民師應該沒有懸念,等于是水缸里撈王八,跑不掉了。每年縣里要有十來個部屬和二十來個省屬名額,至于地屬的,都是大幾十個,比我分數高的人不可能全報州民師吧,還有衛校,財校、農校、農機校、商校、交通校等等等十多所呢。我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接下來我去找趙小明的名字。很顯然,趙小明沒有考到他估的那么多分,因為在第一張和第二張紙上沒有他的名字。我是在第五張紙最下角找到他的名字的,他只考了576分,排名要在一百四十多名。雖然有心理準備,我還是被嚇了一跳,趙小明自己說過估分在620左右,竟然差了那么多,好幾十分啊!
雖然部屬、省屬和地屬的分數線還沒出來,但趙小明這點分數,當初要是填縣民師,可能還有希望,可怎么樣也上不了省屬線了。看來他真得復讀一屆,明年再考。
回到貓莊,趙小明在路邊守著我,一聽我說他的分數,臉就黑了,一副難以相信的樣子,喃喃自語:“我算起來應該不少于620,怎么就576?”
我說:“怎么估分會有那么大的差距?”
“我算了,是有那么多分的。”趙小明聲音哽咽起來,“我爹問起來我怎么給他說呀,那點分肯定是取不上了,我只能給他說再復讀一年了。”
我剛要說當初他要是填縣民師的話,也許能取得上,又想了想,說這話只會更刺激他,只能閉口不說了。
趙小明默默地走了。他勾著頭,步子邁得很快,但肩膀卻一聳一聳的,他在無聲地抽泣。
趙小明一連好幾天都沒出門,每天都是他姐姐趙小燕跟我們一起放牛。趙小明肯定沒有跟家人說他中考落榜了,趙小燕已經跟我打聽了幾次中考分數什么時候出來。有一天,我去大水井挑水,趙小明的娘也問起過我。我不敢跟他們說我考上了,趙小明沒考上,每次都是含含糊糊地說我還不知道,過幾天分數才出來吧。
過了幾天,趙小明的爹趙成明卻死了。這些天來,趙成明一直在發病,日夜嚎叫,特別是夜里,他的叫聲■人,嗚——嗚——嗚……貓莊老輩人都說比狼嚎聲還大,還凄厲。沒有聽到過狼嚎的年輕人都說像黃牯子喊。吵得整個貓莊的人晚上都睡不好。我一直懷疑趙成明是在摹仿火車的拉鳴聲,因為我聽趙小明說過,他爹給他說過火車就是嗚嗚嗚地鳴叫的。
趙成明這幾天感覺到了兒子趙小明沒考上鐵路學校,當不成火車司機了嗎?
趙成明是晚上撒尿時跌下吊腳樓摔死的。其實也不能說是純粹摔死的,他家的吊腳樓并不高,離地不足兩米,如果真的摔在地上,也許不至于斃命。關鍵是他家吊腳樓下不是地面,是一口荷塘。今年六月和七月大旱,水塘只有一層薄薄的水面,水下卻是幾尺厚的淤泥,趙成明摔下去是頭朝下,整個頭顱陷在淤泥里拔不出來,悶死了。
趙成明死了,趙小明娘并不傷心,這些年她跟守寡也沒什么區別,反而更多的是受趙成明的拖累,最傷心的應該是趙小明。喪事期間,趙小明跟我說,他最對不起的就是他爹,爹臨死前問了他很多次考上了鐵路學校沒有,他不敢說實情,每次都騙他說分數線還沒出來,要等到八月下旬才曉得取沒取上。他懷疑他爹是不是聽哪個講了他沒考上,才會死的。
我忍不住問說:“你爹怎么硬是要你考那所學校呢,考其他的不行嗎?”
趙小明說:“我爹就是要我考鐵路學校,他就是想讓我當火車司機。”
5
到了八月中旬,貓莊人開始盛傳趙小明瘋了。
趙成明死后,趙小明又接替姐姐趙小燕天天放牛,每次牛一趕到雞公山上,他就往山頂跑,站在那塊大巖石上眺望。下來后他總會給我和趙小五說他又看到閃亮的鐵軌了,說得像真的一樣。他根本不在乎我們信不信,說完轉身就鉆進荊棘叢里砍柴去了。
最先懷疑趙小明瘋了的不是趙小五,但趙小明天天在雞公山頂看鐵軌這一信息肯定是趙小五傳出去的。它一開始吸引了不少貓莊的小孩和少年,每天都有人爬上雞公山去看鐵軌,后來發展到一些大人專門去那塊大石頭上眺望。只要趙小明在,他都會殷勤地給那些看鐵軌的人指引方向,告訴他們應該從哪道山坳看過去才看得到。那些人除了一團霧氣,自然什么也看不到,而趙小明又說得那么栩栩如生,活靈活現,一口咬定真的看到了鐵軌和火車,貓莊人便開始相信趙小明瘋了。
那天我接到錄取通知書后,去區派出所和糧站轉戶口和糧油關系,回來聽母親說趙小明瘋了,我立即就愣了。母親說,貓莊人都在傳趙小明瘋了,天天去雞公山上看什么鐵軌和火車。
聽母親這么說,我想可能是我考上了,拿到了錄取通知書,轉了戶口成了公家人,刺激了趙小明。而且這時候趙小明應該也知道了,如果他當初報縣民師,肯定也取上了。我們一個班的向大發就只考了571分,我在派出所轉戶口時碰到他也在轉,他比趙小明還少4分呢。繼而我又想,是不是趙小明早就瘋了呢,要不怎么會自不量力死心踏地地聽他爹的話,非要考省屬的鐵路學校?還有,他中考后的估分也讓人百思不解,要是腦子沒有問題,怎么會差那么遠?
那么他是從啥時候開始瘋的,從他第一次在雞公山頂看到閃亮的鐵軌那天嗎?
中午,我去趙小明家,他正在家里吃午飯,吃得津津有味,見我來了,問我:“吃了沒有,要不要添副碗筷?”
我說:“剛吃過。”
他又問我:“戶口轉好了沒有?”
我說:“轉好了,現在就等上學了。”
趙小明看不出一點不正常的樣子。我離開他家時,他問我下午去不去放牛,等下他來叫我。
這天下午,趙小明和趙小五打了一架。我們把牛趕到雞公山后,我和趙小五就用樹枝畫了棋盤,開始下五子棋。下了三盤,我沒聽到牛鈴聲,隨口問趙小五:“趙小明呢?”
趙小五說:“肯定在山頂上那塊大石頭上看火車。”
我幾天沒跟他們一起放牛了,趙小五以為我不知道趙小明天天都去山頂上的大石頭上看鐵軌和火車,就把這幾天貓莊人都被趙小明日弄上雞公山看火車的笑話說給我聽。說完,他又神秘兮兮地對我說:“貓莊人都講趙小明瘋了!”
我說:“趙小明不像瘋的樣子。”
趙小五說:“什么樣子才是瘋?貓莊人都講他癲了,講他考學沒考上,慪癲了,也有人講是他爹把癲病傳給他了。他爹就是在鐵路上癲的,現在他偏偏也是看到了別人看不到的鐵路,你說巧不巧?”
趙小五話剛說完,背后響起了趙小明憤怒的聲音:“你講哪個是癲子?”
趙小五和我都不知道趙小明什么時候呆在了我們身后,趙小五有些尷尬地說:“沒說哪個是癲子呀?”
趙小明不依不饒,指著趙小五的鼻子說:“我聽到你講了。你爹才是癲子,你也是癲子!”
趙小五頓時火起,去撈趙小明的那根手指,趙小明立即收回了他的食指。趙小明知道那根手指不能讓趙小五撈著,不然一下子會被他掰斷。趙小五說:“你爹不是癲子嗎,你不是癲子嗎,你爹不是癲子會整夜叫喊?你不是癲子人家看不到的你看得到?你以為你是神仙啊。”
趙小五沒說完,趙小明大聲地“噢”了一聲,猛地撲上去摟住他的腰,箍死,往上一抱,一下子就把他摔下了地。趙小五也不示弱,從地上爬起來后立即向趙小明撲去。他們兩人扭打成一團,任憑我怎么喊別打了,雙方都不松手。我看到他倆抱在一起在地上滾了好幾米遠,最后趙小明爬起來騎在趙小五的肚子上,左手按著趙小五的頭顱,右手舉著一塊不知什么時候拿到手的尖石頭,嘴里罵道:“狗日的,誰講我爹是癲子老子就搞死他。”
趙小五身子動彈不得,依然鴨死嘴硬,絲毫不服軟:“你爹就是一個癲子,你也是一個癲子,貓莊人都說,你們家沒命出國家干部,只會出癲子。”
眼看趙小明的那塊尖石就要朝趙小五頭上砸去,那會出人命的,我趕緊跑過去,一手奪下趙小明手里的石頭,大聲的說:“趙小明,你真瘋了嗎,這一家伙下去,趙小五還有命嗎?”
我的叫聲把趙小明嚇愣了。我把他從趙小五身上拉起來,趙小五也沒再反撲,站起來盯著趙小明看了一陣,拍了拍身上的泥士,嘀嘀咕咕地看牛去了。
趙小五走后,趙小明還蹲在地上不起來。我走開一截,聽到身后傳來趙小明的哭泣聲,又折回去勸他。我在他身邊坐上,拍了拍他的肩膀。
我不知道怎么勸他好。
趙小明抬起頭來,認真地看著我,問:“小平,你看我是不是瘋了?”
我心里驚了一下,說:“你看哪個瘋子會說自己瘋了呢,就憑這句話,你也不可能是個瘋子呀。”
“我為什么能看到鐵軌?”趙小明眼淚汪汪地說,“你們都不相信,但我每次都真的看到了,我沒說瞎話,它們真的閃閃發光,有一次,我還看到了火車,冒著白煙。”
我嘆了一口氣,安慰他說:“沒事的,再復讀一年,你肯定考得上鐵路學校,當得成火車司機。”
趙小明聽了我的話哭聲更大了,結結巴巴地說:“我聽諾里湖的胡長順說,他前幾天看到向老師了,他聽他說國家很有可能今年取消復讀生考中專的資格。”
我說:“這門經念了幾年了,也沒見執行。”
6
我去州城上學那天是八月三十日,早飯后動身的。我先去白沙碼頭趕船,坐一個小時船到一個酉水河邊的大集鎮,再從那里轉汽車,半小時就能到皂角火車站,然后坐一小時火車,直達州城。之所以這么麻煩,不是我非坐火車不可,我不是趙小明,對火車沒那么大的興趣,而是從貓莊坐汽車去州城更麻煩,先得坐一個多小時到縣城,從縣城到州城還有五六個小時車程。而從貓莊到縣城的汽車每天只有一班過路車,中午才來,到達縣城都下午二三點了,再到州城得到后半夜,人家學校早關門了,我得掏錢住一晚旅社,既劃不來又不安全。
從水路走,雖然多轉兩趟車,時間要少一半以上,三個多小時能到達州城。
還有最重要的一個原因,我暈汽車,坐那么長時間我受不了,更寧愿多換幾次車船。
我背著一個大旅行包坐貓莊人趕場的手扶拖拉機去白沙鎮,在白沙鎮一下車就碰上了趙小明。他是走山路來的。他說他去學校看看,要是今年復讀生真的不準考中專,他就另想辦法,出門去做工。趙小明說反正貓莊他是不想呆了,再呆下去他不是瘋子也要被貓莊人說成瘋子了。趙小明還告訴我,他聽彭老六說他兄弟彭老七那里要人做搬運工。我只跟趙小明同行了幾十米遠就分路了,他往上走去學校,我往下走去河底的碼頭趕船,我就沒再追問現在彭老七在哪里,若是中專不招復讀生,他會哪天去。
我走了一兩百米,開始下河岸的臺階時,聽到趙小明喊我的聲音,回頭去看,見他站在一條土路上向我使勁揮手,喊的什么話我聽不清楚,大概是祝福我的語言。
在碼頭,我只等了幾分鐘,船就開了。一個小時零四十五分鐘后,我輾轉到了皂角火車站。火車站建在半山腰上,我跟著同車趕火車的人走的是近路,爬一截陡坡后就上了鐵軌,沿著鐵軌大約要走七八百米才到火車站站臺。不知道為什么,一看到鐵軌,我就不由自主地想起了我的兄弟——趙小明。要是趙小明此刻也在這里,第一眼看到鐵軌,他該是怎樣的驚喜或者驚訝呢?
我站在鐵軌中央的枕木上。鐵軌在我身體前后無限延伸,一眼望不到盡頭。它跟我在電視電影里看到的一樣,并不寬呀,兩條軌道加上路基最多也不過兩三米吧,鐵軌只有約三指寬左右,除了頂端锃亮锃亮的,其他部分都是銹跡斑斑,下面的軌木涂了瀝青,更是黑不溜秋,在正午的陽光照耀下,一點也看不到它哪里在閃光,趙小明怎么老是說它是閃光的呢?這么窄的鐵軌,別說隔三十公里,就是隔三里,也會絲毫看不到它的影子。我向站臺走去。火車站倒是停了一輛火車,遠遠看去它就是個龐然大物,光一個車頭就比貓莊任何一棟房子大。那是一輛貨車。我走上站臺時,特意去數了一下,它掛了幾十節車箱,逶迤了差不多一里多路。
我去售票處買了去州城的車票,下午兩點三十九分的,候車室墻上的鐘表顯示現在才十一點五十,我還要等近三個小時。候車室里長凳上坐滿了人,我來到外面,穿過鐵路,到對面一株桂花樹下去,那里有一道很高的土坎,背陰。那個位置剛好距那列貨車的火車頭不到兩米遠,我還可以仔細看看火車頭。我在樹下剛剛蹲下,正想好好研究一下,突然車頭上冒出一股白煙,嗚的一聲巨響傳入我的耳膜,我渾身一抖,嚇得仰面翻倒下去。
幸虧火車再沒有鳴叫,而是像深重地嘆了一口氣一樣,“哧——”的一聲,隨后咔嚓咔嚓地動起來,往前開走了。要是它再叫兩聲,沒準就會把我嚇到退到后面的水溝里去,說不準也會把我嚇成貓莊的第二個趙成明呢。我敢說,就是讓全貓莊的幾十頭黃牯水牛一起嚎叫,也沒有火車頭發出的這一聲高亢和嘹亮。火車開走了一陣,我才回過神,從地上爬起來,我看到站臺那邊有幾個人嘿嘿地對著我笑,他們一定是看到了我被火車嚇翻的狼狽相。
那天火車晚點了大半個小時,我是三點二十八分才登上火車的。三點三十一分,火車就啟動了,慢慢地駛出站臺。
火車停下來時我剛好站在停住后的火車頭的位置,我順便就上了第一節車廂。人不多,車內有很多空位,我把旅行包在頂架上放好,選了一個靠窗的座位坐下后,就把腦殼伸到車窗外面。我沒坐過火車,不知道會不會暈車,腦殼伸出窗外會好受一些吧。
我能感覺到火車一駛出站臺就開始加速,鐵路兩旁的建筑物和人都在快速往后退,撲面而來拍打我的臉頰的風也越來越有勁。就在火車加速的時候,我看到從幾百米前頭一個豁口鉆出三個人,走上鐵軌邊的路基,朝火車站這邊走來。老遠看去,那三個人一個是佝僂著腰背著背簍的老婆婆,另一個是個高大的中年男的,還有一個是穿白襯衫的少年。三個人一齊從豁口下鉆出來,似乎都是趕這趟車的乘客。我看到那個老年人和中年漢子看著火車呼嘯而來,不由得趕緊往路基外的草叢里避讓。由于路基上斜壘起來的碎砂石,那個老婆婆一個趔趄,差點滾下去,幸好被那個中年男人一把扶住了。但那個白襯衫少年卻站在路基上紋絲不動,呆呆的,似乎是被突然出現的火車嚇傻了。或者,他根本就沒把火車當一回事,想等火車近一些再閃開。
那是一個身子單薄的少年,我看不清他的臉,他面向火車頭,他的臉跟我的視線不是垂直的,即便是,也看不清楚,隔著很遠呢。突然,我看到那個少年舉起右手高聲呼喊著什么。他很可能也是像我這樣趕車的,從沒見過火車,以為火車像汽車那樣可以隨叫隨停,不知道火車一開動起來是很難停下的。我正為他捏著一把汗,卻突然看見他一步跨進了鐵軌里,我探出身子對著那個少年揮手,大聲喊:“閃開,閃開呀!”我的聲音對著呼呼的風,根本就傳不出去。喊了兩聲,他已經到了鐵軌中間,我也看不到他了,只好縮回頭,坐了下來。
大約只有十幾秒鐘后,我聽到火車發出一串尖銳的拉鳴聲,隨后突然咣地晃動一下,停了下來。這是一個急剎車,抖動很大,頂架上的箱子、行李紛紛掉落下來,車箱內一片驚叫,幾個小孩嚇得哇哇大哭。我的頭重重地磕在茶幾上,磕在額頭上,雙眼卻冒出一串火花,疼得我眼淚都出來了。
車箱里的人紛紛打聽出什么事了,有人估計是撞牛了,也有人說怕是撞人了吧。車停下來后,乘務員下車一會兒后馬上就上來了,她也沒向大家解釋為什么停車了。車門始終關著,大家都趴在窗口上伸著腦殼往外瞧。
我的頭鼓起一個大包,疼得眼淚直流,連眼都睜不開。這是列慢車,我又是第一次坐車,不知道有沒有醫務室,很多人都叫痛,也沒見有穿白大褂的人過來,我只能忍著。捂著左眼上那個像初生牛犢犄角的大包,右眼模模糊糊的,什么也看不清,只能聽到耳邊一片嘈雜聲。
火車大約只停了兩三分鐘就哐哐當當地啟動起來,我放開捂著的那只眼睛,看到窗外有幾個模糊的影子,抬著一具擔架慢慢地向后退去。那幾個人有穿鐵路制服的也有鄉下人模樣的,我沒看到穿白大褂的,那個少年想必斷氣了,所以才沒有醫生來。
7
我們的民族師范學校坐落在州城火車站旁邊的一座小山腳下,教學樓和宿舍樓都在鐵路坎下。上課時火車站里火車的拉鳴聲聽得異常清楚,頻繁的拉鳴聲經常蓋過學校的鈴聲和老師的講課聲。我的宿舍在三樓,幾乎與鐵路持平,距離鐵軌不到五米遠,我們常常被火車吵得不能入睡,有時剛剛睡著,又會被一列列霸道的在州城火車站不停的客車或貨車震醒。那些不減速隆隆馳過的火車,會使整個大地強烈抖動,整幢宿舍樓都會晃動起來,像發生了大地震似的。
我一直睡不好,每晚都難以入眠,睡著后很多次都夢到自己被火車撞飛,血肉模糊,很快就會驚醒過來。醒來后就能聽到火車高亢的拉鳴聲,或者轟轟隆隆的奔馳聲。火車遠去了很久,我的床還在顫栗、抖動。我只能睜大雙眼,怔怔地望著天花板出神。
每次半夜被火車驚醒,我都會不由得想起我的兄弟趙小明,趙小明對火車充滿那么強烈的好奇和渴望,要是讓他睡在這里,他會被火車的鳴叫和震動折磨得苦不堪言難以入眠嗎?在這么巨大的噪音里生活一段時間,他還會想當火車司機嗎?
等寒假回去時得跟他好好聊聊火車。我想。
過了兩個月,我才慢慢地習慣火車帶給我的困擾,勉勉強強地能睡好覺。我每天帶在眼眶上的黑眼圈跟兩個月前磕在火車車廂茶幾上的那個包都在慢慢地消退著。
十一月初的一個星期天,趙小五突然來學校找我。當時我正躺在宿舍的床上看書,趙小五出現在門口,大叫一聲我的小名,嚇了我一跳。天氣已經很冷了,趙小五光著頭顱,只穿一件臟兮兮的勞動布工作服,腳上一雙解放鞋,襪子也沒穿。
趙小五說:“我來學校找了你兩次,今天才找到你。”
我請趙小五到食堂里吃午飯時,才聽他說到州城已經半個月了,在火車南站(貨運站)里做卸貨和上車的搬運工。貓莊的彭老七介紹他來的。趙小五說,彭老七已經從下面的工務段調到州城火車南站,當了個小頭頭,貓莊已經有幾個人在南站給他干活了,七塊錢一天,比在家里閑著強。
我說:“你比以前更黑更瘦了,做搬運工很苦吧?”
趙小五說:“都是百把斤一袋的包,也不苦。”他笑了笑,又說:“我睡不好,火車吵得夜夜難打瞌睡。”
我說:“一開始來我也睡不好,慢慢就習慣了。”
趙小五笑了一下,說:“趙小明肯定會睡得好,他那么喜歡火車。”突然,他的臉色變了,口氣莊重地問我:“趙小明死了你曉不曉得?”
我大吃一驚,拿在手里的碗差點滑脫,問:“趙小明怎么會死,你咒他死吧?”
趙小五說:“真死了,好像就是你上學來的那天,在皂角火車站被火車撞死了。要不是他死了,我就不會來州城,他就是聽彭老六說他弟那里要人做工,跑來找彭老七,在皂角火車站出的事……”
那天我看到的被火車撞飛的那個人竟然是趙小明!
我知道趙小明很可能沒有上學,因為開學不久我就聽到同學們說,今年上頭取消了復讀生考中專的資格,而且查得很嚴,換學校、改姓名都不可能得逞,因為會追查所有造假的人,包括學校領導和教師。我以為趙小明一直在家里跟趙小五一起放牛呢,沒想到那天被火車撞的那個就是他!
趙小五又說:“給趙小明收尸的那天我也去了,火車站那邊硬說他是自殺,自己朝火車撞的,一分錢的賠償也沒有給趙小明娘付。他們有很多證明人,當時在現場。”
趙小明是自殺的嗎?趙小五這么一說,我倒糊涂了。那天他是想追上我跟我乘一列車去州城,卻不知道火車開動后就不能停下來,像我們貓莊人趕汽車一樣想攔住它?還是真的跑到火車站去自殺的呢?抑或是他早就瘋了,想攔下火車仔細研究一番?
趙小五什么時候走的,我不知道,我一直很糾結地在想這個問題。想了這么多年,也沒想明白。多年來,作為一個鄉村教師,從民師畢業后,我再沒坐過一次火車,偶爾看到火車,它都是從我的夢里轟轟隆隆地馳過,跟多年前我見到趙小明最后一面,他向我使勁揮手時一樣面目模糊。
責任編輯 牛健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