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博的詩

馮博，生于上個世紀60年代，遼寧阜新市人。先后在《光明日報》《詩刊》《鴨綠江》《遼寧日報》《詩潮》等報刊發表詩文數百篇(首)。遼寧省作家協會會員，哲學專業副教授，出版詩集《殘陶》及哲學著作《世紀中國的理性選擇》。

梔子花開在深夜

開在深夜的梔子花

讓人想起從前用過的

飲酒的杯盞那一朵

還殘留著斟酒時的指紋

和懸在花沿上的

下弦的唇印

從未想擁有這寂靜下來的一切

細瓷開片的聲音

與花的骨子里彌漫起的魂香

想著怎樣把這

紛紛的幸福分成若干

把只屬于自己的那一份帶走

花朵微醉的頭

正歪在我左肩的影子上

這是我們今夜

保持最近的距離

真是不忍把美喚醒

就讓她這樣一直

睡到凋零

落日練習曲

總是在長長午睡將即將結束的時候

一支深沉的曲子降臨

開始以為它來自病房橘紅的窗外

輕松舒緩的調子

如一支落日練習曲

后來確定它緣自六樓的病房

一位薩克斯的演奏者肺癌晚期

當日落開始的時候依如往常

把制造美好樂音的工具叼在嘴里

隔著層層水泥的樓板

借助窗外正在下滑落日的慣力

反反復復地吹奏和練習

仿佛在不斷向下挖掘著

一條音樂的隧道和記憶的深井

直至病床上所有的耳窩和心靈

自始至終不斷地吹奏的是同一支曲子

聽起來熟悉又陌生

偶爾簡短的停歇也是為了更長久的持續

在醒與未醒之間

我總能順著細小音樂的微塵

回溯到上個世紀的某個區域和時段

總能感受到世界有一種無聲的走動

像一個流逝了青春的美人

或丟失了脖頸上鑰匙的男孩

在房間和周圍的每一個角落

不急不慢地搜尋

終于那枚鮮紅的落日

成了一支練習曲的休止符

而回憶卻在太陽缺席的黃昏

不斷地深入與繼續

在那最后一聲的漂亮的滑音里

去觸摸我的來世和前生

水墨鄉愁

一筆中鋒畫就的月亮

兩三抹偏鋒的云朵

水墨氤氳出

千回百轉

濃淡干濕的鄉愁

惟獨那方

沒有染墨的留白

是我丟在異鄉的睡眠

被經年霜雪遮掩了的

一段蒼涼心事

被感染的傷口

總從那里開始

最后潰爛成滿園繽紛的桃花

一扇霉綠的柴門

在春天的不遠處

疼痛地虛掩

往返

家住二樓

單位在三樓

從客廳里的沙發

到辦公室的皮椅

也就百米左右的距離

每天需用

四分五十三秒的時間

走完一個單程

其中包括

上下七十九個臺階

開一扇門關一扇門

簡易的動作

短暫的路途

卻需要半生完成

馬頭琴曲

九月緩慢的天邊

一定藏匿著

疾走的馬群

那些暴風雨中迷途的馬匹

那些從驚顫的弓弦上逃離的音符

在起起伏伏的草原上

干草垛似的云朵里

隱現著棗紅色的脊背

我知道

那些長嘶在音樂里的蒙古馬

比馳騁在草原上的還要剛烈

落日輪回的鼓聲里

有它們隆隆遠去的蹄音

這是我第一次親近草原

心兒慌亂

平生從未當過騎手

更不會使長長的套馬竿

牧人微凸的膝蓋

仿佛一片遼闊的草原

月光下的馬頭琴行色匆匆

放牧著一匹又一匹

脫僵的遠山

經過青春的廢墟

憑一張舊歲的賀卡

才尋到那座熟悉又陌生的建筑

在限期拆除的外墻上

仔細辨認一枚懸掛過

信箱的鐵釘

青春的文字總在子夜集結

從黎明起程落日時抵達

那飄在1985年元旦賀卡里的雪片和梅花

至今還沒有落下

伸手試一試愛情的天空

曾經的芬芳

正彌散著發霉的味道

客客氣氣的心跳

仿佛沒有回音的敲門聲

讓我回憶起

某種情感的銳利與堅硬

白如雪片的信函

再也找不到青春的地址

只好再撥一個從前的號碼

電話里一陣的忙音

就像歲月匆匆遠離的腳步

與兒子一般大的喇嘛

秋陽照在

小喇嘛陽光一樣的臉蛋上

他來自大草原的深處

與我的兒子一般大

隱在寺里的這座殿宇中

穿一件寬大的降紫色的僧袍

當我掏出一只橙黃色的橘子

遞給與他一般高的兒子時

無意中發現

他躲在紅色廊柱下

朝這兒窺視

停在空中的橘子

直接伸向了他

一雙幼鷹似的眼睛先是一亮

然后又

堅定地搖了搖頭

小喇嘛順勢彎腰

抓起一把金黃色的玉米粒

向空中撒去

幾只野鴿子撲棱著

從回廊下驚起

這是一群沒有家的野鴿子

翅膀被天空供養著

廟宇的回廊

只是它們風雨中

棲身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