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匠水清公

水清公是爺爺的朋友，打鐵技藝在我們鎮遠近聞名。他在鎮里開了一家打鐵鋪。水清公的妻子死得早，膝下只有一個女兒，也很早就嫁出去了，家里就他一個人。他為人慈祥樂觀，整天光著膀子，露出黝黑而結實的肌肉，平時就愛喝酒，并且非烈性的燒酒不喝。端起斤兒八兩的酒就像喝水一樣，咕咚咕咚幾下就沒了。小時候，爺爺經常帶著我到他那里去喝酒打牙祭。水清公一喝完了壺中的酒，就會掄起大鐵錘“叮叮當當”地打起鐵來，一把一把的菜刀、鐮刀、鋤頭便在他的手中鍛造出來了。

我的爺爺后來因車禍不幸去世了，水清公仍然把我當成自己的親孫子一樣，經常讓人傳話叫我到他的店鋪玩。我每次來到水清公的店鋪，他都會遞給我幾毛錢說:“五分錢給你買糖果吃，其余的給水清公打酒。”我便樂顛顛地接過錢，拿著酒壺直奔附近的小賣部。童年我最高興的事就是一邊吃著糖果，一邊看水清公打鐵。直到上小學后，因為要讀書，又要幫家里干農活，才很少過去。一天，父親讓我到水清公那里去打一把菜刀。我聽了高興得不得了，一路小跑來到水清公的店鋪。久沒見我的水清公看我來了，也異常高興，把我拉到跟前，笑呵呵地打量說:“小家伙又長高了，像個小大人了。”并親自跑出去給我買糖果，還買了半斤鹵豬頭肉，打了滿滿的一壺酒。水清公給他的徒弟鄭明叔倒了一杯酒，也給我倒了一杯。我嘗了一口，“哇”地一聲全吐了出來，辣得直吐舌頭，真弄不明白水清公怎么會喜歡喝這種辣得要死的水。水清公看到我那模樣，樂得哈哈大笑，笑得見牙不見眼。他夾了一塊豬頭肉放到我的碗里，問道:“最近學習怎么樣?”自上學后，水清公每次見到我都要問這句話。我邊吃邊說:“還好，期中考試數學得了100分。”水清公聽了很高興，連連點頭說:“不錯不錯!長大了肯定有出息!”他喝了幾口酒又接著問道，“你長大了想干什么呀?”我想都沒想，就回答說:“跟水清公一樣，做個打鐵匠。”水清公聽了又哈哈大笑起來:“你為什么想做鐵匠?”我說:“做鐵匠就能像水清公您一樣，不用耕田種地，還經常有肉吃。”水清公忽然止住了笑聲，嚴肅地對我說道:“人生有三苦，打鐵撐船賣豆腐。做鐵匠又苦又累，有什么好?你一定要努力讀書，認真學習，將來考上大學就能離開農村住進城市吃國家飯。懂嗎?”我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

喝完那壺酒，水清公便對鄭明叔喊道:“拿一塊好鐵出來!”只見水清公一手握錘一手握鉗，把一塊鐵鉗到爐子上面，鄭明叔便呼呼呼地拉起風箱來，紅紅的火苗“噌”地一下子冒了起來。水清公眼瞅著那黑色的鐵塊慢慢變成深紅，繼而變成淺紅，叫了一聲“好了!”便用鉗子鉗起來，放到鋼砧上鍛造起來。水清公每錘一下鐵，嘴里便“嘿喲”一聲。一塊鐵就給他慢慢鍛成一把菜刀。然而我發現水清公這次鍛鐵似乎有點異樣——下錘有點不準，好幾次都把錘子直接打在鋼砧上，砸得鋼砧火星四濺。忽然，水清公的鐵錘一個掄空，不但沒有打到菜刀上，而且偏離了鋼砧向他的右小腿直沖下來。幸虧他還算身手敏捷，把腳一挪，躲過了鐵錘，但還是給擦掉了一塊皮。看到水清公的腳鮮血直流，我嚇得不知所措。在水清公進屋里包扎傷口的時候，鄭明叔告訴我，水清公因為平時酒喝得太多，眼睛給損壞了，視力大不如前，看東西看不真切，再這樣下去，只怕會瞎掉。我當時雖然不知道這“辣水”怎么會損害人的眼睛，但我知道鄭明叔一定不會騙我。想到水清公要變成一個瞎子，我心里難過極了，忍不住跑進屋子里，抱著水清公哭了起來。水清公低下身子拍拍我的肩膀安慰說:“別傷心，我沒事。”我淚汪汪地懇求道:“水清公，您以后就別再喝酒了。鄭明叔剛才告訴我，您的眼睛已經給酒弄壞了。”水清公抹掉我臉上的淚水，笑著說:“不礙事不礙事。你不讓水清公喝酒，那不是要水清公的命嘛!以后我少喝一點便是了。”

小學畢業后，我考上了一所離家很遠的中學，并一直在學校住讀，從那以后就再沒見過水清公。一個寒假回家，父親對我說，水清公去世了。父親還告訴我，水清公死前眼睛已經全瞎了，在彌留之際他仍惦記著我，卻一直不讓父親告訴我，怕影響我的學習，還一再叮囑我父親，要我好好學習，好好做人，長大以后千萬別酗酒。我聽了，傷心欲絕，只恨自己回家多次，卻沒有抽個時間去看望他老人家。我從刀架上取下水清公打的那把菜刀，菜刀依然鋒利如初。“好刀出自好手，但也要歷經千錘百煉啊。”水清公對我的諄諄教誨言猶在耳。我輕輕地撫摸著菜刀，耳畔似乎又響起了水清公“叮叮當當”的打鐵聲。

責任編輯:黃艷秋

插圖:劉川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