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陰(組詩)

夜曲

夜晚是從白天開始的，這毋容置疑

當你意識到天全黑了的時候

其實你的思想還亮著

夜晚就像一個老婦人

就像蜈蚣有很多只盲從的腳

你想把黑夜這塊布放在月光里漂洗

云遮月，桂花落，枇杷沿山坡滾動

烏鴉活了一輩子，還是不能除去自身的黑

扼殺田野里的小獸，我也難辭咎責

夢成了漂浮物

在夢中你搬不動任何一塊重物

蝴蝶

像蝴蝶一樣美麗，這樣容易引起注意

走著，走著，鬼魂們把陽間認作陰間

這么多鬼魂，保不準有患病感冒的

像蝴蝶一樣美麗

美是危險的，搖搖欲墜的

看!豌豆花上的那只蝴蝶

已經有了妊娠反應，月潮很快就不適合她了

蝴蝶，來照照鏡子吧。你本身并沒有錯

是生活一再將某些事物倒置。

溫暖的布店

時光擱淺在那一截放著剪刀、木尺的柜臺上

斑駁著的紅漆，而你正舉步跨進高高的門檻

仿佛陽光里的浮塵，有著單純的愿望

不曾落下

這溫暖過我們的各色條絨、純棉印花布、化纖布料

就躺在靠墻站立的架柜里，被記憶收留

混合著煤油、粗鹽、烈酒的氣味，撲面而來

風刮過街道，一些景物被篡改，那些花花綠綠的襖褲

仿佛來到灰白色的峽谷，百花盛開，又襲來一陣淡藍色的雨水

許多年過去了，尚有一些葉片綴在枝頭，綠得耀眼

寂寞得想哭時，我就想起那黑青色的屋瓦下

沉默翹起的檐角

想起一個叫“工農兵商店”的老布店，就在新華書店的對門

一片傾斜的屋頂通向人行天橋，后拆除，改成地下通道

天空像淺藍色的印花布，有著美德的體察和

善良的尺度

像那個柜臺后的姑娘，纖細的手指壓在藍布上

謎一般的芬芳——散發著溫柔而寧靜的母性之光

我有一件衣服，壓在箱底，作為對這些過時的事物的紀念

深呼吸

有時，我會醉在這濃烈的花香里

樹枝用蓬勃向上的力，推開一片寂靜

溫暖，潮濕，暗處正下著細雨

我懷著一只鳥的虛妄，停在那里

而花朵和綠葉都在生殖

一些芽孢攥緊小拳頭

閉上眼睛，你會夢見少女在游泳

不用偷窺，她就在你的面前脫衣

也許是一部分細胞太敏感了

它們需要立即住院，穿上干凈的睡衣

這個春夜，我要克制一點兒

別讓花香獨自把我一人帶走

鶴

晚秋的一片稻田

我分不清哪一塊與天空更接近

新鮮的泥漿

挽留不住幾粒米蝦的走失

它，翩翩飛來

冷峻，高貴，有雪的氣質——貞潔之美

一個少年忘了自己

忘了麻雀、燕子是會飛的禽鳥

它沒有穿的白裙子仍在我記憶的抽屜里鎖著

一個少年立在田埂上發呆

——只剩下空殼

至今，我仍在尋找它的一根落羽

一只高貴的鶴

讓一個鄉下的孩子

一再沉溺夢境

至今，這只鶴仍沒有飛遠

蒼鷺

都睡熟了。請收下這洪荒宇宙

賜予我們的安靜的夜，

請收下這些風和月。收下吧。

都睡熟了，它們仍有余生——

從教堂尖頂飛來，小鎮涂滿十月的經血

我的心中有枯葉，有熱淚，有紅果

有淺淺的蘆葦，有風化了的石子。

蒼鷺飛來，涌向我潮水般的窗口

身披露水，在一個遺忘的早晨

告訴我溪流中魚的消息。

黃昏

這有青銅質地的黃昏，在鄉村并不多見

我攀上屋頂，徐風中的鳥群向南飛去

遠山帶著寬容的沉默，很快在淡藍的暮靄中

消失

我試圖用四十年的光陰挽留，但太短暫了

僅一兩次，天空用它的藍將我的翅膀抬高

一陣風翻動身邊的茅草，暮色從屋頂落到地面

濕漉漉的，用平和的語調吐出——

那么多熟悉的身影和荒草般的面容

我無法把自己同古老的時光鋸開

像一個蹲在樓梯口不想回家的孩子，獨自忍住夜色

風吹孤寂的樹梢，風吹薄薄的心臟和天空

我咽下這難言的苦澀，即使錯下去也不想得到任何寬恕

燕子又回來了

窗外欲雨。流星墜入寂靜

音訊不多，幾點露水

濕透花枝。你起身關窗

一只燕子像落魄的書生

天空飄過肅穆的云，從生活中隱退

然后鋪陳，是一個人旅途的終結

牧牛，拔草，除蟲，擔糞，然后寫下炊煙

然后松動——松果樣墜落

暮色依舊，燕子又回來了

只是再不能踩著

青草蟲鳴，順著燈火的方向回家

野地里，你多次拾到腐朽的棺木

那是大地的胃液尚未將逝者的亡靈消化

光陰往回走

你醒來，樹枝依然搖曳，風依然不止

只是幼芽遭受挫折，花骨朵都謝了

正如一些事物越走越孤獨。曠野儼然無物

有幾次，你甚至想把自己交出去，躍過那些

誘惑

有時你將心燃成一朵小小的火苗

而寒冷在加深，火焰是傷疤，不能帶走你的

孤獨

有時你又渴望自己是蚊子，被狠狠地叮一口

也好

你抱著渴望，撕扯它的葉子，種瓜得豆，種豆得芝麻

站在水濱，你已經不看春水與秋水了

桃花路過，蝴蝶盛開。云很憂郁也很深沉

你已經學會忍耐，學會過沒有翅膀的日子

蟲聲唧唧，逼你交出失聰的耳朵

人過中年了，光陰有時往回走，一直走到長青苔的井底

只要少許的雨，你的淚水就會溢滿眼眶

孤島

秋天驟然而至。你和她是天空中散步的兩只鳥

瘦小而隱忍的肉身，就快走完平庸的一生。

水面寂靜，你們的飛行緩慢。

有說不盡的遼闊心事和塵垢，

被時間之手擦拭。

像驅逐盲人眼中持久的白霧和黑夜，

大地剛剛側身，壓扁的乳房——山巒

有寂靜之美，湖水與之并排躺下。

天空正噴薄著落日的葬禮。

一座島，是一封信，沒有地址。

刀鋒一閃

有誰為一只死去的蝴蝶哀悼，一朵花謝了

一些沉疴，一些芳菲正維持著這個世界的美

我活下去，成為羞恥的借口

向生活低頭用不潔的舌苔舔舐

植物的淚。有時像黑蟻爬行

我嘗過雨水是澀的，草根是苦的

它們也許會慢慢變甜

大地是一面銅鏡，還沒擦去我這粒讓春天過敏的花粉

憶桂花

蟲聲，細柔了下來。被月光碰碎之前，

它們是锃亮的黃銅、絢爛的絲織品，

是一群穿花裙子的小姑娘擠在槐樹下躲雨。

寂靜。持續三秒。空氣中有迷人的乳嬰的微笑，

宛如圓潤的果子，被一根看不見的絲線吊著，

一陣風吹來，美妙的音樂從寂靜中升起。

我驚訝于一朵小花也能灼傷記憶的手指，

它就這么無聲地落下，忘了自己

不緊不慢，仿佛一場秋雨，已暗自完成了對

命運的轉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