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明新喜歡喝酒,而且是呼朋喚友的,他不喜歡一個人喝。
一般就在單位旁邊的小飯店米西米西,女老板和小姐們都認識他。每次喝罷酒,別人曉得張明新沒有什么錢,就主動買單,張明新硬是不準別人買,大手一揚,叫道,我來我來。其實,他是叫小姐把賬單拿來,然后接過筆,龍飛鳳舞地簽上自己的大名。
由此可見,張明新是一個痛快而大方的人。
過一段時間,飯店的女老板問他討錢時,他就像野兔子看見獵人,溜之大吉。如果硬是逃不掉了,他就身子一直,脖子一挺,十分高大魁梧地站立著,振振有詞地說,你們也真是的,幾個熟人用得著為這幾個小錢翻臉嗎?你們也不是不曉得,我每年要丟多少米米給你們店子?說得那個女老板不好繼續(xù)討債了,訕訕地說,那你也不要拖得太久了嘞。
不會的,絕對不會的,張明新說。
張明新三十五六歲了,還沒有結(jié)婚,他本來應(yīng)該是很幸福的,那個女研究生與他同居了八年,長得又乖態(tài)。別人都羨慕死了,說這個家伙艷福不淺,高文憑,真美色,他一樣都不缺,就天天盼著吃他的喜糖。張明新似乎不焦急,一直是不死不活地拖著。別人問你怎么還不結(jié)婚?他回答說,不急嘛,我這跟結(jié)婚還不是一樣的嗎?如果誰問得緊了,他就說,是誰規(guī)定的硬要結(jié)婚呢?這樣不是很好嗎?所以,別人就預(yù)感到,張明新的這個婚肯定結(jié)不成了。
果然,兩人就分手了。
張明新對我說過,他和那個女研究生分手的真正原因,是兩人都在努力地改造對方,試圖讓雙方的愛好趨于一致。所以,那個女研究生企圖把張明新改造成一個不喝酒的男人;張明新呢,則努力把女研究生改造成一個喝酒的女人。況且,兩人的性格都很固執(zhí)。這樣一來,就有了無數(shù)的吵鬧和猜忌。八年來,兩人就是這樣堅忍不拔地相互改造,結(jié)果呢,誰也沒有把誰改造過來。
真可謂江山易改,本性難移。
張明新與那個女研究生分手,沒有絲毫的后悔和遺憾,他說,她不準老子喝酒,豈不是要老子的命嗎?再說,我的嗜好為什么要改變呢?就像我喜歡打籃球,你非叫我打乒乓球,那不讓我痛苦嗎?她還說過我,說我把幾個錢全部丟在酒瓶子里了,虧不虧呢?他娘的腳,這個女人只曉得錢錢錢,她就不明白,錢是生不帶來死不帶去的,虧她還是個研究生嘞。
如果不找一個讓老子喝酒的女人,老子寧愿打一世單身。張明新信誓旦旦地說。
聽罷張明新的這番話,我自愧弗如。
且不論喝酒好不好,至少,他是一個不愿意改變自己嗜好的人。而我呢?以前每天早晨都堅持去公園鍛煉的,而且數(shù)年如一日。當(dāng)我與老婆談愛之后,尤其是結(jié)婚之后,她就不準我去公園鍛煉了,她說出來的理由,你們都會感到不可思議,她居然擔(dān)心我會有外遇。她說,那種鬼場合什么鳥都有,說不定哪天就有女人把你叼走了。好像我是一條蟲子。她甚至坦率而可笑地說,尤其像你長得這么帥氣的男人,不說那些妹子喜歡你,我看那些少少(少婦)都巴不得跟你上床嘞。我申辯說,如果一個人有外遇,還非得到公園才能有外遇嗎?她說,你如果每天都去,有外遇的幾率就要大一些。
說實話,我非常悔恨討了這么個女人,其實,還在談愛時我就看出這個苗頭了,當(dāng)然,那時我陷于熱戀之中,也就放松了警惕,一味地遷就她。誰知結(jié)婚之后,她竟然變本加厲,根本就不允許我去了,我真是后悔死了,一點自由也沒有了。我又不想跟她吵鬧,我是一個要臉面的男人,夫妻吵鬧影響不好,尤其是那些好心的鄰居,動不動就喊街道的人來調(diào)解,所以,我只好忍氣吞聲,終于放棄了多年難以割舍的晨煉,所以,我結(jié)實的肌肉也松弛了,胸部平得像一塊薄門板。
張明新把錢看得很淡,一發(fā)工資就精神起來了,天天組織人喝酒,好像不在幾天之內(nèi)把錢花光,他心里就不舒服,也好像他的錢是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當(dāng)然,那幾個錢又經(jīng)得起幾下搞呢?錢一旦花光了,張明新就不如有錢的時候精神了,顯得很沒有底氣了。怎么辦呢?就找人去借。借錢時,他并不像有些人低聲下氣的,總是大手一伸,坦率地說,某某,老子沒米米喝酒了,借點米米吧。當(dāng)然,借給他的錢,一般就等于雞借給了老蟲。有人見他老是不還錢,終于就耐不住了,問他討要,他卻大聲大氣地說,對不起,現(xiàn)在我身上沒有一分錢了,等我有米米了,一定會還給你的。問題是,等到他有了錢又在最快的時間內(nèi)花光了,關(guān)于債務(wù)問題,也就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有人也做得出來,甚至逼著他還錢,把他堵在走廊上不準走。碰上這樣的場合,張明新也不生氣,畢竟是一個單位的嘛。他卻絕對用那種看不起的眼光盯著對方,說,老李,我的確是借了你一百塊錢,你曉得嗎?這些年來,你吃掉我多少個一百塊呢?當(dāng)然,這個錢我肯定會還你的,不就是一百塊嗎,不會死人吧?梗得對方說不出話來。
張明新向誰都借過錢,甚至包括單位的那些臨時工,卻極少向我借錢。仔細一想,這些年來他只向我借過一回(自然也沒有還),以后就再也沒有借過了。他大概曉得我經(jīng)濟上很困難,上有老,下有小,還是雙胞胎吧。
話說回來,單位上的某些人也真是的,平時只要張明新振臂一呼,同志們喝酒去嘞,那些人就像餓鬼一樣跟著往飯店跑,然后,齊心協(xié)力地夸獎張明新大方義氣,個個舉著酒杯,把酒喝得滋滋作響,好像酒不要錢似的。喝完酒,大家嘴巴一抹,屁股一拍,走出店門,就把他的好處忘記了。而這些人,如果張明新再向他們借錢,肯定是沒有希望的。
張明新除了罵他們小氣,然后,就把目標盯住社會上的朋友或熟人。所以,后來打到辦公室找他的電話響個不停,都是催他還錢的。張明新以前還是接電話的,并且輕言細語地向?qū)Ψ浇忉專f實在是沒有錢了,下次一定還你。每次放下電話,張明新就憤憤地對我說,這些人真是沒有出息,不就是幾十百把塊錢嗎,何苦來哉?
后來,他顯然沒有耐心接聽催款電話了,我倆在一個辦公室,所以,電話一響,他總是叫我去接,并交待說如果是找他的,只說他不在。這樣,我給他擋掉了許多的催款電話。
張明新最喜歡說的一句話,是千金散盡又復(fù)還。他甚至把這句詩用毛筆恭恭敬敬地寫下來,壓在玻璃臺板下,經(jīng)常感慨地說,哎呀,李太白這句詩寫得真是太大氣了,太瀟灑了,這恰恰反襯出我們這些人的委瑣可憐和可悲,當(dāng)古人都當(dāng)不得嘞,錢不就是拿來花的嗎?人死了,又不能把錢帶進墳?zāi)箤Π桑?br/> 有一次,他晚上喝酒回來,叫的士司機闖進單位大院,保安卻不允許,說這是有規(guī)定的,的士不準進大院。張明新借著酒力,氣憤地走下車,二話沒說,照著保安的臉就是一個耳光,把那個保安打得暈頭轉(zhuǎn)向。保安憤恨地說,你怎么打人?張明新說,小子,我對你還是比較客氣的,如果依老子以前的脾氣,我會叫人卸掉你的一條腿,你信不信?張明新一米八八,很結(jié)實,是打籃球的,那個年輕的保安長得像一條豆棵子,哪里是他的對手?當(dāng)時保安嚇壞了,不敢跟他糾纏了,害怕吃大虧,就眼睜睜地看著他走了。
第二天,保安把打人件事告訴了單位頭頭,頭頭非常氣憤,單位哪能容得下這么不講理的人呢?規(guī)矩還要不要了呢?就立即找張明新談話,狠狠地把他臭罵了一頓,說這是單位你曉得不?不是土匪窩你曉得不?如果大家都不遵守制度大打出手,保安不會被打死嗎?那不是天天要開追悼會嗎?
大罵一通之后,頭頭想聽聽他的檢討。
這其間,張明新一句話也不說,低著頭抽煙,好像他沒有做錯什么,當(dāng)他聽到頭頭說的最后那句話時,突然撲哧地笑了起來。
頭頭更加惱怒了,兇著說,虧你還笑,你笑什么鬼?
張明新說,如果天天能夠開追悼會就好了,那我們單位就能夠開個花圈店了,創(chuàng)收嘛,像我們這個清閑之地,創(chuàng)點收,別人是不會有意見的。
頭頭聽罷,哭笑不得,說,張明新,我也是個喝酒的人,你看我像你一樣醉了酒就動拳頭嗎?
張明新沒有接著頭頭的話題往下說,往門口看了一眼,神秘地說,頭,你曉得我為什么要打他嗎?你也是喝酒的人,酒醉心里明對不對?依我之見,是那個家伙欠打。
頭頭覺得這里面有問題,很有興趣地問,那你說說,他為什么欠打?
張明新說,你一定保證不要說出去,我是擔(dān)心影響不好嘞。見頭頭點了點頭,才說,那個家伙自己有老婆了,還要勾引老琪的女人,你說欠不欠打?
頭頭說,那是欠打。
老琪是單位最老實的人,四十多歲才好不容易討上老婆,老婆是鄉(xiāng)下人,尚有幾分姿色,來到城里之后天天逛街,好像要把幾十年的損失彌補回來,每天進進出出的,自然就跟那個保安認識了。
你怎么曉得的?頭頭又問,也警惕地看了門口一眼。
張明新說,這是老琪跟我喝酒時說出來的,他說,他有一天發(fā)現(xiàn)那個家伙從他屋里走出來,慌慌張張的。他覺得非常可疑,就問老婆,老婆死也不承認,還鬧著尋死路,老琪害怕出人命,才忍了下來。唉,你當(dāng)時不在場,老琪痛苦的樣子,我真是替他難過和氣憤,他說單位上只告訴我一個人,你今天不逼我說,我是絕對不會說的,這是人家的隱私。昨晚,我是趁著酒力教訓(xùn)那個家伙的。
關(guān)于老琪女人與那個保安的秘密,張明新早就告訴我的,他教訓(xùn)那個家伙,是為了給老琪出口鳥氣,就想,張明新這個人還是很有正義感的。
有天晚上,我在屋里看電視,突然接到張明新的電話,口氣很焦急,說叫我馬上拿五百塊錢送給他,他在朝陽路的萬家酒店門口等我。我以為他是喝了酒沒錢買單,別人不準他走人。一想,他即使喝酒,也不會喝出五百塊來呀?盡管他不把錢當(dāng)錢,也不會搞高檔消費的,況且,又不是公款。拿幾個死工資的人,能喝到哪里去呢?況且,工資又不高。當(dāng)然,這一切都不容我多想了,他催得那樣緊迫,肯定另有急事。而我的錢,都被我那個萬惡的老婆掌握的,無奈之下,我只好對她說了。
老婆一聽,滿臉不高興,說,張明新?不就是那個大名鼎鼎的借錢不還的張明新嗎?哼,你根本就不要理睬他,拿錢給他,不是肉包子打狗嗎?
我近乎哀求地說,他肯定是遇到難題了,再說我們是一個辦公室的,如果不幫忙,也說不過去。
老婆白眼一翻,說,他如果不還呢?
我終于發(fā)火了,憤憤地說,老子賣血還給你,好嗎?
老婆見我動了真火,才很不情愿地把錢從柜子里拿出來,細細地數(shù)一遍,又細細地數(shù)一遍,才遞給我。我接過錢,就急沖沖地趕去了。
來到萬家酒店一看,大門口圍了許多人,我看見了張明新。
他嘴里噴出濃重的酒氣,看來已有了幾分醉意。
我說,張明新,怎么回事?
張明新也不解釋,手一伸,問,錢帶來了沒有?
我把錢遞給他,然后,他指了指身邊不遠的地方,我順著他指的方向看去,只見燈光黯淡的地上,躺著一個衣服破爛的女人,在輕輕地呻吟。他對我說,看見沒有,這個女人是鄉(xiāng)下來的,崽被人拐走了,她和她男人分頭尋找,已經(jīng)找了三年了,現(xiàn)在,她又得了重病……
他話沒說完,我就急忙將他扯到一邊,悄悄地說,張明新呀,你不是生活在真空吧?如今像這樣的人太多了,絕大部分都是騙子嘞。
這時,張明新粗粗地嗯了一聲,死死地盯著我,說,你也這樣說嗎?那你也躺在地上裝個病人給我看看?說罷,不理睬我了,走過去把錢給了那個女人。
旁邊的人們都驚訝地說,這個男人不是瘋了吧,即使要給,哪能給這么多呢?
女人也驚訝地看著他,接過錢,怔怔地看許久,好像錢是假的,然后,就千恩萬謝艱難地爬起來,好像是要給張明新磕頭。
張明新說,不必這樣,快起來吧,我送你去醫(yī)院。說罷,扶著女人站起來,走到馬路邊叫了一部的士,讓司機送她去醫(yī)院。然后,又對我說,我們回去吧,娘的擺子,我喝多了,腦殼痛死了。
我不曉得張明新是否做了一件蠢事,卻還是被他感動了,當(dāng)時,那么多的人,有誰給過那個女人一分錢嗎?有誰安慰過那個女人一句話嗎?
所以,那筆錢我一直沒有催他還,我老婆卻像個催命鬼,逼我問張新討要,每天起碼問十二遍以上,搞得我心煩心躁的。你說,那筆錢我問得出口嗎?有一次,我實在忍無可忍了,終于發(fā)了脾氣,對老婆說,要問你去問。老婆氣勢壓人,吼道,是你借給他的,還是我借給他的?
我的心情很不舒暢,在辦公室卻裝得若無其事的樣子,從來也不提起這件事。
張新卻很敏感,他的眼睛很毒。
有一天,他靜靜地看著我,說,你老婆催你問我要錢了吧?
我假裝平靜地說,沒有嘞。
張新哈哈大笑,坦然地說,你瞞不過我的眼睛,你就叫嫂嫂放心吧,我這個人,酒錢有時是會欠人家的,而這個錢是絕對不能夠欠的。
一天晚上,我在馬路上散步,路過一個地下通道的口子時,發(fā)現(xiàn)有人在吵架。仔細一看,竟然是張明新。有個穿夾克的人說,你這個人怎么這樣不講道理,怎么老是欠錢不還呢?說著,就伸手去扯張明新的口袋,卻被張新用力地擋了回去。當(dāng)時,有許多人圍觀,那個穿夾克的人還有幾個兄弟,氣勢洶洶地圍著張明新,一聲聲吼道,你是不是想賴賬?
張明新爭辯道,我怎么會賴賬呢?我崽會賴賬。
我想,張明新肯定是欠了別人的酒錢吧。如果繼續(xù)吵下去,搞不好,他肯定會吃虧的,雖說他長得牛高馬大,人家卻有那么多的人手。
我趕緊走了過去。
張明新還在大聲說,我沒有錢,有錢難道不還給你嗎?你這個人哪里這么小氣?
穿夾克的說,你怎么沒有錢?我剛才還看見你口袋里有錢嘞。
他的那些兄弟都把拳頭握得緊緊的,盯著張明新,叫道,你到底給不給?
張明新仍然不肯把錢拿出來,好像做好了一場惡戰(zhàn)的準備,雙手握拳,眼觀八方,急促地解釋說,這個錢絕對是不能夠動的,是我要還給別人的,你的錢我下次再還吧。
穿夾克的死活也不答應(yīng),說,你欠我的太久了。
只要不打起來,我就不準備出面勸架了,我不愿意讓張明新看見我,以免他尷尬。這時,張明新卻忽然看見了我,好像看見了大救星,頓時大叫,我就是欠他的錢,他是我的同事,他屋里上有老下有小,我應(yīng)該把錢先還給他。說罷,跳開一步,手急忙伸進口袋,將錢摸出來塞到我手里,說,我還給你了,你快走吧。他推了我一把。
那伙人看見錢到了我的手里,兇狠地沖過來問我要,我當(dāng)然不會給的。
我說,他的確是欠了我的錢。
穿夾克的懷疑地看著我,說,他欠的是酒錢嗎?
我如實地說,不是。
接著,我把張明新那晚上接濟一個陌生女人的事說出來,我說得非常動情,夸贊張明新助人為樂,大罵冷漠無情的看客太多,也許是我的話打動了穿夾克的,他聽罷,含糊地說了一句什么,就不再吵鬧了,悻悻地說,張明新,你下次一定要還我的錢。
等到那些人走掉了,我責(zé)怪張明新,哎呀,你這是何必呢,先給他們嘛。
張明新愧疚地說,你的錢實在欠得太久了。又說,你的錢是不能欠的。
有一天,張明新叫我陪他去看對象,我說我去不合適吧?他說什么合不合適的?去吧去吧。
我就去吧。
這次的對象不是研究生了,竟然是個博士,娘賣腸子的,張明新越來越厲害了,女朋友的學(xué)歷越來越高了,他說過,他讀大學(xué)時,跟一個女同學(xué)戀愛過,最后這場戀愛無疾而終,后來,就跟那個研究生談了一場八年抗戰(zhàn),雙方打了個平手,現(xiàn)在又要跟博士交火了。
說實話,我是有所擔(dān)心的。
在茶館我們見到了女博士,女博士不太怎么說話,大概是初次見面吧。據(jù)我觀察,又似乎有點心不在焉,好像一邊看對象,腦殼里一邊還掛記著某篇論文。
女博士長得很胖,臉上肉鼓鼓的,不像個腦力勞動者,倒是像個養(yǎng)尊處優(yōu)的女人。據(jù)我目測,其年紀起碼接近四十一二了。所以,我趁女博士沒有注意時,就暗暗地對張明新眨眼睛,叫他馬上放棄。張明新卻不準備放棄,好像還要進一步了解。然后,問女博士,你讀書那樣累,有什么業(yè)余愛好嗎?
女博士一聽,眼珠子就放亮了,說,也沒有什么業(yè)余愛好,唯一的業(yè)余愛好就是喝酒。
這回輪到張明新興奮了,說,是嗎?就是喝酒嗎?哈哈,我終于找到知音了,我也喜歡喝酒。說罷,就叫小姐上酒,先來一箱啤酒吧。
女博士真是不讓須眉,根本就不要杯子,干脆拿著瓶子喝,頸根一仰,就是一瓶;再一仰,又是一瓶,好像在喝水,很爽快。這當(dāng)然很對張明新的胃口,兩人就一瓶一瓶地喝起來。女博士喝著喝著,臉色就紅了,眼珠子也紅了,話也多了。她說,她以前根本就不喝的,讀了博士,跟著導(dǎo)師南征北戰(zhàn),才練就了這個本事。還說,導(dǎo)師很喜歡她,她有個常人不具備的本事,那就是沒有醉過。看見張明新也喜歡喝酒,她說,我也找到知音了,還大方地說,我這輩子跟著你會很幸福的。
我心里暗笑,八字還沒有一撇,女博士就居然說這輩子會很幸福了,看來腦殼肯定進了水。我喝不得酒,只喝了一瓶,覺得再坐下去就無趣了,會耽誤他們的好事,然后,站起來說,我走了。張明新正在興頭上,連留我的話也不說,只是搖了搖手,說,那你好走。
第二天上班,張明新遲遲沒有來,他肯定喝醉了,碰上那么個喝不醉的女人,他能不醉嗎?幸虧我們這樣的單位早來晚來沒有什么關(guān)系,快十一點了,張明新才姍姍來遲。一進來,就笑著說,好了好了,我這個對象敲定了,再也用不著誰改造誰了,都有共同愛好嘛。
又說,哎呀,昨晚上那才叫短兵相接嘞,你說我們喝了多少?兩箱。
我說,你們都沒醉嗎?
張明新佩服地說,博士沒有醉,我有一點狀態(tài)了,哈哈。
接著,張明新問我對女博士的印象如何,我直爽地說,除了喝酒不錯,我暫時還看不出她的優(yōu)點。我說這樣的話還算是委婉的,女博士的長相怎么樣?太丑了吧。女博士的年紀怎么樣?太大了吧。當(dāng)然,也許我這個看法很俗氣,所以,我擔(dān)心說出來他會責(zé)怪我的。
從此,張明新走上了新的戀愛征途,他變得很忙了,除了女博士出差,他幾乎每天都要接到女博士的電話,時間當(dāng)然都定在晚上。做什么呢?喝酒。他們吃飯要喝酒,他們泡酒吧當(dāng)然更要喝酒,吃夜宵還是要喝酒。聽張明新說,女博士說了,要他帶著她喝遍這個城市,只有喝遍了這個城市,才是真正了解了這個城市。張明新以為她是開玩笑的,她明明曉得他不是大款,又不是公款,哪里能夠這樣瀟灑呢?張明新就順便答應(yīng)了。而且,每次喝到深夜,張明新還要打的送她回校,一去一返,是很需要時間的。
誰知這個女博士不是說玩笑話,她竟然很有計劃性,當(dāng)著張明新的面,把這個城市的地圖攤開,說要一條一條街開始掃蕩,還說,不管碰上什么飯店和酒吧,一律要進去喝一次。張明新就驚訝了,又覺得女博士很可愛,那就照她所說的去掃蕩吧。當(dāng)然,女博士如果不挑剔,僅僅喝點啤酒,張明新還是有底氣陪她戰(zhàn)斗的,啤酒畢竟還算不貴嘛。問題是,女博士需要的是輪番戰(zhàn)斗,今天喝了啤酒,明天就要喝白酒。白酒的檔位依次是,五糧液,茅臺,要么是五星級的,至少也要兩百塊錢以上的。后天呢,就要喝葡萄酒,至少是要上品牌的,像長城葡萄酒(干紅葡萄酒),像張裕葡萄酒(解百納/干紅),像王朝葡萄酒。大后天呢,當(dāng)然是喝洋酒了,洋酒是白蘭地,威士忌。
這樣一來,沒過多久,就把張明新的經(jīng)濟徹底搞垮了,已處于經(jīng)濟崩潰的邊緣了,他又不是一個貪官,更不是一個大款,哪有這么多錢請女博士喝酒呢?況且,女博士有時要搶著買單,他又堅決不答應(yīng),擔(dān)心丟面子。所以,開始幾次交戰(zhàn),張明新還沒有叫苦,臉上流露出戀愛的悅色,總是贊不絕口地說,哎呀,女博士真是能喝酒嘞,跟她喝酒痛快死了嘞,她娘的腸子,天生就是一個喝酒的,哎呀,她為什么讀博士呢?讀書蠻苦的嘞,她如果到大公司當(dāng)公關(guān)經(jīng)理,簽合同不是小菜一碟嗎?她只要一舉杯,不會嚇倒一桌人嗎?你說誰敢不佩服,誰敢不簽字?
總之,那一陣張明新總是唱女博士的贊歌,甚至唱得令人肉麻。我想,這個男人一旦陷入愛情的深淵,什么肉麻的話也說得出來。如果張明新的贊歌能夠繼續(xù)唱下去,那么,通向婚姻的坦途就不會很遠了。
問題是,他能夠繼續(xù)唱下去嗎?
漸漸地,張明新的臉色就不對了,坐在辦公室像一只枯萎的茄子,不言不語了。我以為是他的戀愛遭遇了阻礙,就問他原由,張明新憤憤地說,娘賣腸子的,像她這樣喝酒,我整個經(jīng)濟都會垮掉。
我就笑,你不是說找到了知音了嗎?
張明新苦笑道,哎呀,這個知音也太厲害了吧?她喝酒肯定能夠上吉尼斯紀錄的,唉,拐場了,拐場了,你說,我哪有這么多的錢請她喝酒呢?
我說,她要買單就讓她買嘛,你打腫臉充胖子做什么呢?
張明新斷然地說,那不行,這是我最后的底線,怎么能夠讓女人買單呢?
現(xiàn)在,張明新老是用手撐著下巴,顯得十分無奈,又像是在想辦法。我猜測,他應(yīng)該是在想怎么解決這個巨額的消費問題,以應(yīng)付那個女博士的日日酣戰(zhàn)。當(dāng)然,首要的任務(wù)就是借錢。他沒有向我借了,卻突然向我提出一個問題,他那套兩室一廳的房子,是否能夠抵押貸款呢?我聽罷,想笑,又沒有笑,這個豬弄的家伙,看來真是瘋了,難道還貸款給女博士喝酒嗎?真是天下罕見。如果喝光了貸款,不是連棲身之地都沒有了嗎?所以,我就勸道,還是想辦法借吧,貸款這著棋肯定是行不通的。
張明新還是聽了我的話,就硬著頭皮四處借去了。
這次,他居然發(fā)動了大規(guī)模的借款運動,借款范圍,甚至延伸到所有的大學(xué)同學(xué),他把同學(xué)錄找出來,一個個打電話,幸虧辦公室只有我兩人,隨他怎么說。這個絕招,他以前是沒有動用過的,如果說是為了喝酒向同學(xué)們借錢,那也就太掉面子了。當(dāng)然,他這次的借口,很是能夠打動人的,只說是自己的對象患了白血病,需要錢。同學(xué)們哪里曉得真相呢?都念在他三十多歲了還沒有結(jié)婚,找個對象又患了白血病,就覺得張明新實在是太可憐了,當(dāng)然,也太偉大了,就紛紛借錢給他。張明新都打了借條的,說,放心吧,我一定會還的。
借到一筆錢之后,張明新也采取了相應(yīng)的節(jié)支措施,不再跟亂七八糟的人喝酒了,把資金集中起來,對準一個目標,只跟女博士在酒桌上對抗。他說,他和女博士已經(jīng)喝遍了許多的酒店和酒吧,大的、小的、高檔的、中檔的,還有低檔的。他決心按女博士生所說的,有順序地一條一條街來掃蕩,這樣的確很有新鮮感。第二天上班,張明新都要跟我吹噓他跟女博士昨晚的戰(zhàn)績,以及各自的狀態(tài)。還說老呂啊,我喝了這么多年的酒,都沒有跟酒博士喝這樣痛快,真是人生難得一知己嘞,難怪李白能夠?qū)懙贸瞿菢拥脑妬怼?br/> 現(xiàn)在,他把女博士干脆叫成酒博士了,還說,他對酒博士說了,他們都感到很遺憾的是,兩人這樣能喝酒,卻不能寫詩,還說兩人如果生活在唐朝,不是個詩人那才出鬼了,起碼也要跟那個李太白比一比吧。
我聽罷,覺得他和女博士很有味道,誰見過戀愛都是在酒桌上進行的呢?他們兩人真是絕了,不看電影,也不逛商店逛公園,更不打牌打麻將,也不唱歌跳舞,就是喝酒。
真是兩個情投意合的酒鬼。
張明新拿著那筆借來的錢,簡直像瘋了一樣,幾乎天天喝酒,好像這筆錢是他自己的,吃光了也就算了。
其實,李太白說的千金散盡又復(fù)來大概是騙人的,你說,張明新借的那些錢能復(fù)來嗎?復(fù)個鬼,花一個,少一個,手中的錢又不會生兒育女,所以,沒有多久,大概半年吧,錢又沒有了。
張明新又苦起臉,撐著下巴,眼珠子望著窗口,好像又在想辦法了。
我勸說,張明新,你就放棄吧,你哪有這么多的錢請她喝酒呢?
不能放棄,絕對不能放棄,像這樣的女人,是千載難逢嘞,每次跟她喝酒,我感到了人生的一種大快樂。
我說,我也理解你的那種大快樂,問題是,這個是需要米米的。
是呀,是需要米米。張明新說罷,就沉默了。
所以,有段時間女博士再來電話,張明新又像以前那樣害怕去接了,像是有人來催款了,他狡黠地眨眨眼叫我去接,我就亂說一通,說張明新出差了。女博士聽罷,失望地哦一聲,就掛掉了。
在那些日子里,張明新坐在辦公室沒有做任何事,唯一做的就是苦思苦想狀,皺著眉毛,陰起臉色,嘴巴緊閉,頗像個思想家,或者說,像個要力挽經(jīng)濟狂瀾的經(jīng)濟學(xué)家。
有一天,他呆呆地坐著,突然猛拍腦殼,把我嚇了一跳,只見他高興地叫道,有了有了有了。
有了什么?米米嗎?我問。
張明新嘿嘿一笑,神秘地說,這個不能說的,天機不可泄露嘞。
我想,他大概又想起了某個可以借款的人了吧?
所以,張明新又像往常一樣,女博士只要來電話,他就說,好好好,我們就到某某酒店見面吧。竟然沒有缺錢的苦惱了。
我不明白這其中的原因,也不便問。他娘賣腸子的,是不是他搶了銀行?按說,這個人是沒有這個狗膽的,他基本上是個對社會沒有危害的人。
當(dāng)然,看著他每天樂呵呵地又接女博士的電話了,又樂呵呵地去跟女博士喝酒,我就一直在思考,張酒鬼的錢是從哪里來的呢?哦,是不是他改變了初衷,愿意讓女博士買單了呢?嗯,很有這個可能。不然,照這樣喝下去,大概只有上帝愿意給他簽單了。
其實,沒有過一個星期,這個謎倒是他自己對我說出來了,我想,他肯定是憋不住了吧?所以,他十分得意地說,老呂,你不曉得吧,現(xiàn)在,我可以說是真正的節(jié)支了。
我說,你怎么真正節(jié)支的呢,難道就是喝喝啤酒嗎?
張明新笑著說,怎么只喝啤酒呢?高檔白酒葡萄酒和洋酒照樣喝嘛。
你喝不得呀兄弟,你不是大款呀兄弟。我不無擔(dān)心地說。
這時,張明新把門關(guān)起來,神秘地說,你不曉得吧,現(xiàn)在有專賣假酒的店子,所以,我買的都是假酒,娘賣腸子的,真是太便宜了,十幾塊一瓶,這樣我不就喝得起了嗎?
我驚訝地說,哎呀,那個女博士就沒有發(fā)現(xiàn)嗎?
張明新說,她看見我現(xiàn)在都是自帶酒水,就問我怎么自己帶呢?我說,酒店的都是假酒。當(dāng)然,我也不去酒吧了,酒吧是不準自帶酒水的,她就說問怎么不去酒吧了呢?我說,你沒有看電視嗎?酒吧里的酒沒有幾瓶是真的,她居然就相信了我的話。
我立即提出疑問,她一個老酒鬼,難道就喝不出來嗎?
張明新老是搖頭說,哈哈,我就是鉆了她這個空子,她真的喝不出來,她說過,她喝什么酒都像喝水,味道都是一樣的。
我還是擔(dān)心地說,那就好,只是別喝出人命來了。
張明新說,怎么會呢?我不是照樣喝嗎?要死就兩個人一起死,干脆來一個流芳百世,哈哈。
張明新這一招還真的不錯,拿假酒蒙蔽了女博士很久,如此看來,女博士真是一個不知酒味的人。當(dāng)然,這樣也很好,起碼能讓張明新大大地節(jié)省幾個米米了,我愿他倆一直喝到結(jié)婚的那天,才去揭開這個秘密。
誰知不到一個月,有一天女博士打來電話,當(dāng)時是我去接的,她竟然是興師問罪的口氣,問張明新在不?張明新在看報紙,我如實地說在,卻不明白她發(fā)什么脾氣。
張明新慢吞吞地走過來,一接電話,就立即蠢住了,只聽見那邊在尖銳地大罵,起碼罵了一刻多鐘,張明新連個屁也沒敢放。
他打完電話,我就小心地問,她發(fā)什么鬼脾氣?
張明新半天沒有說話,呆呆地望窗外,臉色慘白,沮喪。然后,嘆口氣坐下來,像蒼老了幾歲,喃喃自語,完了,完了,徹底地完了。
我說,什么完了?
張明新像在念臺詞,傷感地說,跟酒博士一場轟轟烈烈的戀愛終于結(jié)束了。
為什么?我很驚訝。
娘賣腸子的,還不是那個假酒?她說她昨晚上喝了酒,回到學(xué)校就不對勁了,頭昏腦脹的,又是嘔吐,又是胸悶,同學(xué)們看見不對頭了,馬上送她去醫(yī)院,打了一夜的吊針,醫(yī)生還說了,她如果晚點去,命都會丟掉的。
張明新又憤然地說,掉什么卵命?我不是也喝了嗎,我怎么一點事也沒有呢?難道她博士的命就嬌貴一些嗎?嘁。
有一天,我和張明新在辦公室閑得無聊,不知怎么就說到了死的問題,后來,又說到我倆誰先死的問題。他說他肯定會先死的,他說他喝了這么多酒,肯定會酒精中毒的,一定會死在我的前面,只是他覺得他這一世是值得的。
我說,我會先死的,我活得很不愉快,一定會憂郁而死的。
這時,他眼睛死死地盯著我,好像在看一個陌生人,然后,嚴肅地說,老呂,你如果死在我的前面,我一定會每年去墓地看你的。
我相信他說的話。
我猜測,如果我去世了,老婆都不會來看我的,惟有張明新,到了每年清明,都會來我的墳?zāi)骨矮I一束鮮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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