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的公交車上,人不是很多,一會兒一個女孩的聲音傳了過來——在很大程度上,這女孩引起我的注意完全是因為她的英語很爛但聲音很大——“I must go home……It's Saturday……It's too late……(我得回家……今天周六……太晚了……)”。我馬上想起《桂花蒸阿小悲秋》里花三千塊錢雇個人就恨不得把人弄得像馴鴿一樣亂飛亂啄團團轉的哥兒達先生。
過了一會兒,一個穿筆挺黑西裝的男人擠了過去,坐在她旁邊。隨即,好戲開場了。“小姐你回家啊?”
“嗯。”
“在哪兒下啊?”
“棠下。”
“我在龍口東下,是不是就到了?”
“還差幾站……”
“小姐你是哪里人啊?”
“廣州人,老家是湖北的。”
“你猜我是哪里人?”他一說這話,我就暗地笑起來。還用猜,一口的東北腔。
“我猜不出……”女孩有氣無力地說。
“比湖北再北一點。”
“喔,湖南!”
“不是,”男人無可奈何地說,“東北。哈哈,哈爾濱。你聽說過么?”
“啊,聽說過,很冷。”
“小姐你是干哪行的?”
“做婚紗的。”
“我是做通訊的,”頓了一下,還是說了,“我在中信上班。”
中信是廣州最高級的寫字樓,不料連這個名頭也沒有激起女孩的興趣。她懶懶地說“喔”。之后是一段長時間的沉默,然后電話又響了,女孩子顯然心情很不好,用廣州話對手機又沒好氣地吼了一通:“我回家呀,問這么多干什么,到天河了……隨你便……”
黑西裝在一旁默默聽著。我心中暗想,原來這個女孩有男友。打完這個電話,女孩大約覺得不好意思,有點愧疚又有點心虛地問:“你聽得懂我剛才說的話么?”她說廣東話語氣粗魯,可是換回普通話,婉轉溫柔又上來了。
“不太懂。”男人停了一下,“我知道做咩呀就是做什么的意思。”
“你對廣州不熟啊?”
“嗯,剛來廣州半年。廣州有什么好玩的?”
“嗯,清遠啦,可以去番禺動物園,還有深圳歡樂谷……”
“……”沉默就是一種拒絕吧。下車的時候,我回了一下頭,那女孩白毛衣蠻清秀的,疲倦地靠在椅背上,百無聊賴。而她旁邊的黑西裝長了一張孩子樣的圓臉,黑黑的膚色還沒被城市洗凈刷白,他穿著黑底起隱條的黑西裝,有點不稱身。
我心中突然有點惻然,到底這一生里要經過多少這樣的試探,體驗多少人心的復雜,在我們心靈最深處要經過多少莫測的期待和警惕的對望,才能真正踏踏實實握住旁邊這個人的手,然后萎頓或者說是生活下去?
天色暗了,一切在剛入夜時都有點失措。冷風一吹,我打了個激靈,突然無緣無故地高興起來——這兩塊錢車票真是花得值啊。
(劉強摘自《看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