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的家書

　　有三個因素制約著年輕的我去探尋父親以及他的故事。第一，我父母婚姻破裂，我絕對站在母親一邊。第二，父親像許多其他打完仗同國的士兵一樣，對戰爭只字不提，他們把那段記憶封存，從此過正常人的生活——結婚、生子、忙事業。第三點也是最重要的一點，即我的漠不關心。第二次世界大戰?得了，我才二十多歲，我還要聽搖滾、沖浪、追女孩子，我太忙了以至于無法去理解、去彌合這巨大的代溝。
　　1984年父親心臟病發作后去世，那時我24歲。我們倆之間有太多話未說。常言道，趁現在就去做想做的事，別等一切都晚了的時候。這話一點都不假，但真正理解這話需要一定的成熟度，而那時我根本沒有。
　　年輕的我對父親很冷漠，我的心只能和母親的心緊緊貼在一起，這位堅強、充滿活力、對子女呵護有加的女性幾乎獨自一人撫養了六個孩子。父親那代人在家中普遍很懈怠。傍晚時分，六個孩子在家里嬉笑打鬧，父親就用喝威士忌和看報紙來逃避，母親則承擔了所有家務。母親告訴我，他經常一人獨飲，從來不問她是否需要坐下來歇歇。父親每晚如此，母親終于決定提出離婚。我的恨就是來自對這些退伍英雄的總體印象。
　　如今，我的偏見卻受到一個逝去很久的人的挑戰——直到最近我才翻看了父親寫給他父母的223封家書。從1939年到1946年，父親曾在中東、希臘、克里特島、新幾內亞和婆羅洲這5個戰區服役。這些家信實在讓人難以置信，為我了解他和他的一生提供了太多太多的線索。
　　信中充滿了哲學靈感，每封信都以“親愛的爸爸媽媽”開頭，并以“我愛你們”結尾。寫給父母的文字發自肺腑、充滿真情，找不出自以為是，也沒有裝出來的勇敢。關于父親這個人，每頁信紙上都能找到線索。我知道了那年圣誕來臨時，駐守在希臘的父親看見天上飄雪興奮極了。“我一刻也等不了，衣冠不整地就跑了出去。當我站在雪中，感覺自己又變成了孩子。我還喝了杯‘雞蛋白蘭地’，其實就是打個生雞蛋，往里加點雪。”1944年2月的一封信中，父親寫道：“炸彈除了打仗還有其他用處，比如捕魚，方法是等魚群游近后向水里扔炸彈。往水里投炸藥等水炸開是很刺激的，然后涉水游過去把已死的和快死的魚一鍋端。一大包能裝50到l∞條，我們幾乎沒有空手而歸的時候，一包足夠總部所有人吃一頓的了。”我知道了父親駐扎在新幾內亞時還養成了自己種東西的習慣。他寫道：“我們有新鮮的西紅柿、黃瓜、土豆，還有大得像西瓜一樣的木瓜。關于叢林我認識到一點，雖然它充滿死亡的味道，但也到處都有生命的跡象。”
　　這樣一個字里行間充滿詩意的人是哪里來的?這個能從最簡單的享受中找到最純粹快樂的細膩感性的人是我的父親嗎?
　　我很愿意比較一下我們父子倆的生命軌跡。父親28歲時，戰爭結束，他坐在一艘戰艦7b2869e788d49edc8101ca3e5bc7221e上，指揮一場受降儀式。二戰勝利43年后，28歲的我在寫專題文章、在歐洲各國游歷，是那么的隨性，沒有任何責任，婚姻和孩子都還是10年以后的事情。我之所以能這么自由地去做這些事情，是父親以及和他同輩的那些軍人們花了6年時間艱苦地打下來的。這一點我過去想都沒想過，我把我享有的經濟、政治和社會自由認為是天經地義的。
　　父親打仗的經歷很少在家里談起，至少跟我們這些孩子，他把這段經歷包裹起來。圖h魯格戰役后，父親在信里有這樣一句話：
　　“我見過戰爭最恐怖的場面，我希望永遠不要再看到這樣的場面。日后，我將永遠不會再提起。”這份來自第一手資料的證據證明父親有意要塵封那段記憶。他或許認為沒有人會明白他看到的一切。這也就是為什么許多退伍軍人只和戰友們談起那場戰爭。父親沒有加入退伍軍人組織，他覺得沒有必要再延續這一紐帶。他投身商界，過他自己的生活。
　　此時此刻，我凝視著父親身穿軍裝的照片，28歲的他看上去竟有40歲開外。是因為一身戎裝?是因為蓄了軍官胡?是因為打了發蠟的分頭?還是因為父親那一代人看上去更容易顯老?我仿佛能聽見他那低沉的嗓音，感到他的脖頸的脈搏——我6歲時一次他讓我抓住他的脖子，背我游到一只小竹筏上。我還記得他是如何和我道晚安的——他親我的臉頰時會發出好大的聲響，像是在咂嘴，而現在我竟然也是這么親我的兒子。盡管缺乏交流，我們仍是父子，他注定塑造了我。父親還教過我打臺球，怎么把球從桌子一頭擊到另一頭。當我第一次把球擊到對過時，我興奮極了。
　　這些歷歷在目的畫面拼湊起來又是什么呢?我必須承認我對父親還不夠了解。人們常說人和人坦誠的交往需要勇氣。在寫這篇文章時，有一度我坐在打字機前淚流滿面。也許我終于明白對于某些男人而言，生命中還有其他事情要做，當父親只是其中一個方面。我們永遠也無法知道，這段戰爭經歷到底在多大程度上塑造了父親，甚至影響他后來和孩子之間的交流。也許他在信中寫到的那種極度的疲憊，從戰場歸來后也從未離開過他。他是個出色的士兵，在他周圍的人看來，他是英勇和堅強的；但在我們看來，他是個不稱職的父親。
　　母親85歲大壽那天，聚會結束后我開車送她回家。我問她父親是否談起過戰爭。“他說起過，”母親自中風后說話斷斷續續的，但這個話題倒讓她來了精神，
　　“他一輩子都沒能擺脫戰爭給他帶來的陰影。就因為這，當他表示他不想給嬰兒換尿布時，我跟他講，
　　‘永遠也不用你換。”母親和我都笑了。
　　我把父親的照片拿給我10歲的兒子和8歲的女兒看，告訴他們父親在戰場上的一些故事。他們以崇敬的心情好奇地聽著。他們從未見過父親，對他們而言，父親只是個故事、只是個名字——啰唆爺爺。這些故事可以使孩子們想像著自己生活在一個大家庭里，就像父親的這些家書使我有這種聯想一樣。
　　試圖去理解父親仍是一條漫長的道路，即便通過這些家書，要想更好地了解他也不容易。這趟漫長的旅程，整整拖了25年，但它畢竟是個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