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媽來了,站在北京站出站口,朝我招手,穿著一條黑絲襪一件黑色連身短裙迎風搖曳,頭發做成巧克力色的波浪卷,好像一只長毛獵犬披散在雙肩。
我接過她的包,開始不客氣地批評:你熱不熱,頭發搞這么長干什么?剪短點更好看
我媽說:不要,短發顯得臉大。我說:那你好歹把黑絲襪脫了,我都沒穿你穿這么起勁干什么?我媽說:我腿粗,不穿不好看的。
我很不耐煩,為什么要來呢?站在馬路上問問所有奔波著的北漂:你愿不愿意父母過來看你?大概一半人會跟我一樣擺手說,不,算了。因為就算你再怎么嚴防死守遮掩住種種不美好,他們一個眼神,就能看出你是個奮斗中的凄苦北漂。廚房沒有米,床上沒有被子,衛生間的冼發水都用完7,桌子上一堆厚厚的外賣單,亂七八糟陳列著各種慘淡人生。
我的一個朋友當年大概為了表達自己的事業心,爸媽來了北京,自己一直埋頭工作,連陪他們出門一趟都拒絕說:我實在很忙。現在他懺悔:應該對他們好一點。可是下一次他估計還是如此+反正他們會來很多次。雖然有人計算出類似你只能再見父母20次的概率,又有什么關系,橫豎沒到最后一次,沒人想到珍惜。
我媽媽還沒到50歲。她在我的房間門口環顧一會兒后,手腳利索地開始打掃衛生,扒出我所有的臟衣服臟鞋,用手粘起電視機上厚厚的灰,還從角落里撿起一個空酒瓶說:你不得了,一個人還要喝酒。
她們仿佛是天衣無縫的田螺姑娘,一現身小破屋立刻進入角色。之前租的一套房子,又臟又小又破,廚房我從來不敢貿然踏入,客廳堆著各種飲料瓶,包裝箱儼然一個垃圾場。我們三個女租客回家后迅速閃入自己房間,連在外邊打個招呼都嫌多余。后來其中一室友的媽媽來了,房子開始整日彌漫著油煙味,那個中年婦女的愛好仿佛就是炸東西,炸餃子,炸饅頭片,炸茄盒,偶爾看到我回來還要跟我說幾句:我今天花5塊錢買了4把香椿,你說便宜吧?我勉強笑笑說,嗯,然后迅速閃入房間。要是不這么做,她會興致勃勃說上一個小時
室友的媽媽住了一個月,都沒有要回家的意思,搞得我心神俱焚,并為室友感到焦慮,這樣下去她怎么正常生活?那媽媽還鐘意喊她閨女寶貝,寶貝長寶貝短。當然了,我一點不嫉妒,我可不想25歲時惟一喊自己寶貝的還是親媽,面對這么一位熱烈的北漂之母,我不得不早早搬出了那套房子,以免自己每天都好像從煙火中走來,渾身散發出濃濃淡淡的油煙味
最后誰都會無聊的,就像我媽開始一次又一次來找我,問我木梳在哪里,晚飯吃什么,衣服要不要疊?脫離開她習慣舒適的環境,她無所適從無聊至極。她顯然不像她說的那樣,是來玩的。我做出一副忙碌的樣子,只為7避免那些嚴肅的話題,比如她要是開始說:你都25了還這么吃光用光,以后怎么辦,總要剩一點;你現在還沒男朋友,打算什么時候結婚?……
事實上經過12小時后,我已經覺得有點煩了。那種感覺好像在國貿參加完一個奢華的酒會,認識了各種各樣的有錢人,見識了各種各樣的奢侈品,半夜鐘聲敲響,穿越一個城市回到四環外的出租屋,反應過來自己不過是個月入幾千的卑微北漂。當你看到自己穿得亂七八糟的母親,那副謹小慎微出門行走的模樣,你內心洞若明鏡她不過是個普通的中年婦女,帶著小城鎮人特有的土氣。你曾經努力多次要擺脫那副樣子,甚至現在還懷揣著若干偉大的夢想堅決不跟那種土氣妥協,你的媽媽卻會提醒你一千遍,那就是你。
于是到最后,我們無可奈何地巴望著她們趕緊離開,只成為電話里一個牽掛的符號,繼續幻想某一天功成名就,風風光光接她來吃香喝辣,給她所有一切能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