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媽是個工人,當年在一個很大的印刷廠里開印刷機。這似乎是個技術含量很高的工作,因為老是聽她說廠里又有誰誰準在半夜打盹的時候被切斷手指,但過了幾天,若無其事包著紗布又來了,說是每個月可以多五塊錢補貼,斷個手指是不妨礙開機器的,于是繼續開。
最開始每個月掙三十幾塊錢,算不少了,比我爸這樣的小學語文老師要多,而且國企工人多值得驕傲!她帶我去廠里洗澡,一屋子的裸體女人,歡天喜地地在呼啦啦的水龍頭下洗衣服,洗完之后穿上藍色的丁作服,戴上帽子上班去。她忙得不可開交,當上了個小組長就殫精竭慮要提高印刷效率,就像真的是個日理萬機的女強人。
她的工資也年年漲,在一直三班倒以及長期加班的情況下,在90年代中期達到過頂峰:差一點三百塊。她買了很多個金戒指,統統戴到手上,冬天穿緊身牛仔褲配黑色呢大衣,黑色高領毛衣上是黃澄澄的金項鏈。下雨的時候她來學校給我送傘,我的同學無限艷羨:你媽媽真好看!所有這些裝備都是我爸給他買的。他后來去了文化館,待遇等同于公務員。余華說過,自己在當牙醫時最大的夢想就是進文化館,因為“文化館可以在任何地方上班”,我認為這句話是不正確的:我爸每天都正兒八經地去單位上班,因為那里有源源不斷的開水,而且還可以打免費的電話。
在大家都下崗的時候,媽媽也下了,記不清是在哪一年,總之她還不到四十,走出去還是個公認的美人。她領了很長時間的下崗補貼,一個月一百塊錢,還得坐很久的公交車去廠里,她不嫌麻煩。
她陸陸續續做過一些工作,從在民營印刷廠開機器到幫人拉贊助。用現在的話說,她掙著賣白菜的錢,操著賣白粉的心。在這些工作都失敗之后,她火速胖了,從一個窈窕美人變成一個腰上全是贅肉的中年婦女,為了減肥學會了一門新手藝:轉呼啦圈。她可以讓呼啦圈無休無止地轉下去,看的人已經暈了,她還在認真地轉著。
她經常和自己的女朋友們在河邊喝三塊錢一杯的毛峰,帶上十字繡一坐就是一個下午,偶爾湊份子去吃羊肉湯,每個人花不到二十塊錢。她們都是曾經的工人,后來的下崗工人,現在的退休工人。退休之后,她們的工資漲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一千塊出頭,錢每個月打到銀行卡里,給她們無限的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