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提要 本文基于川、陜、甘三省災后貧困村的質性調查資料,揭示了以關系網絡、互惠合作和政治信任為內容的社會資本在村莊災后重建中的表現及問題。本文發現,社會資本在災后重建中的作用與功效在所有村莊均同時體現出增進與損害的雙重特性——盡管在不同村莊中的表現形式和作用程度具有一定差異。總體而言,作為一種非正式支持,社會資本在形成互助網絡、促進互惠行為、改善村莊社會治安、提高村莊整合度等方面起到了明顯的正面作用,是國家正式制度支持的有效補充;同時,社會資本產生的負面功效也展露明顯,如排斥非群體成員合法的社會權利、損害村莊干群關系、降低村民的民主參與度,等等。本文最后闡述了社會資本之于貧困村災后重建的意義,探討了走出貧困村社會資本困境的途徑。
關鍵詞 貧困村 災后重建 社會資本
中圖分類號 C913.7
文獻標識碼 A
文章編號 0447-662X(2010)02-0167-08
一、現象與問題
2009年3-4月,受國務院扶貧辦委托,華中師范大學“汶川地震災后貧困村(15村)救援與恢復重建政策效果評估”課題組在四川、陜西和甘肅三省選取15個不同類型的受災貧困村作為調研個案,采取團體焦點座談、鄉村干部訪談和村民入戶訪談等方式深入考察了災后重建工作、災區群眾對災后政策的態度和看法等問題。在調查中我們發現,村民們大多能齊心協力地克服難關,然而,也有村民雖然享受到了國家政策給他們帶來的種種好處,卻怨氣重重,既不情愿去幫助他人,也不關心、參與村莊的公共建設。而且,有的村莊的村民能夠較為普遍地、同心同德地參與到集體重建中去,而有的村莊盛傳流言蜚語、干群關系緊張,村民蓋房也更傾向于單干或僅僅仰仗親戚的協助。本文旨在社會資本的視角下呈現并分析諸如此類的社會現象。針對上述經驗事實,我們可以提出這樣一些問題:為什么社會資本在不同村莊——即便是同屬試點村的村莊之間——存在較為顯著的差異?社會資本在貧困村災后重建中有何表現?社會資本對貧困村的災后重建又意味著什么?對第一個問題的解釋,必然涉及到不同村莊的歷史傳統、社會結構和村莊內部關系等諸多方面的問題,而這些問題大多不在本次調查的范圍之內。因此,本文的重點在于回答第二和第三個問題,即試圖考察社會資本在貧困村災后重建中的表現及其問題,闡明社會資本之于貧困村災后重建的意義所在,并討論解決貧困村社會資本困境的途徑。
二、社會資本的視角
自從資本理論發生社會學轉向后,社會資本一度成為了一個非常時髦的概念和理論。社會資本備受關注,與外延得到了拓展的資本概念對諸多社會現象具有較強解釋力存在密切關聯。雖然就社會資本做出定義并發展了這一理論的學者很多,但讓社會資本真正引起學術界廣泛關注的是美國政治社會學家普特南(R.Putnam)。由于本文研究議題所使用的社會資本概念正是普特南意義上的社會資本,因此,本文不對其他眾多學者那里諸多的社會資本觀點一一評述,也無意于糾纏社會資本的若干爭議性問題。
在普特南那里,社會資本被定義為個體之間的關聯——社會網絡、互惠性規范和由此產生的可信任性,它有助于參與者更加有效地采取集體行動以追求共同目標。普特南之后,“社會資本”這一能刻畫并度量一個社區、社會乃至國家的“軟實力”的概念,不僅在社會科學的學術研究中廣受追捧,而且世界銀行也視社會資本為一種消除貧困、促進發展的有效途徑,并已開始通過各種方式將社會資本的理念納入對發展中國家援助項目的政策制定和綜合效果評估上,主張應將社會資本視同其他形式的資本一樣,作為一種投資進入到貧困地區發展的規劃和實施中去。世界銀行藉此得以糾正了以往片面注重發展的經濟維度而忽略社會因素的局限。而社會資本用于政策評估上,其關注點更多地是政策的非經濟效果或者說社會文化后果。
本文所論及的社會資本沿用普特南的含義,指普遍的信任、互惠的規范和致密的社會參與網絡。而且,本文具體討論的是關系網絡、互惠合作和政治信任這三個方面。社會資本鼓勵人們合作,減少了猜疑、背叛與不確定性,不僅能為自發自覺的合作提供保障,而且還能緩解社會沖突和社會矛盾,減少機會主義的動機和行為,提高資源的利用效率。從這個意義上來說,社會資本能提高村民們應對災情困難、重建家園的能力,也可創造出具有公民精神的村民,提升村莊本身的發展能力。但在災后貧困村的調查中,我們發現社會資本的以上正面功效雖然的確體現得較為充分,但社會資本的負面功效同樣有所顯現。
三、社會資本與貧困村的災后重建
(一)災后重建中的關系網絡與互惠行為
1 鄰里關系與互惠行為
和睦相處、互幫互助的鄰里關系是社會資本豐富的重要體現,反之則表現為社會資本的貧乏。災后的鄰里關系,在不同類型的村莊中基本上都同時體現出了雙重變化,即融洽增進與矛盾新增并存。但整體來看,鄰里之間關系融洽程度的增進也即村莊社會資本的增量是主要方面,而新增矛盾是次要的方面和局部的現象。關系融洽程度的增進表明村莊團結度和凝聚力得到提高,這一方面來源于共同的地震經歷所激發的集體情感,另一方面也與地震后村民之間的互動增加密切關聯。
可以說,地震對當地人來說雖然是一個巨大的打擊,但一個非預期的結果是,它也成為了改善鄰里關系、使其朝好的方向變化的一個契機。地震使得人們之間的鄰里關系更為融洽,原有的矛盾和不愉快因為地震而消失,鄰里之間的互惠行為、義務利他行為也隨之大大增加。在甘肅禮縣,有的當地技工還給村民提供義務的勞動和技術培訓。在文縣X村,地震過后因為有謠言說會發生偷、搶行為,一些村民便自發組織“聯防隊”值班,保護村民的人身財產安全。當地村民表示,地震之前村里偶爾還會發生一些偷盜現象,但地震災情發生后,村民們通常都把家電等貴重物品隨便放在帳篷外面,然而卻再也沒有發生過一起偷盜事件,社會治安情況反而好轉。原先鄰里之間一有細小矛盾就產生對立和沖突關系的慣例經由共同的地震經歷而被拋棄,新的協作互惠規范取而代之成為村民交往的主導性規范。該村一位村民說:
“(村民之間在)地震前也許(還)有些矛盾,但地震后反而消失了。我們村上當時還由老百姓自愿組成了一個義務聯防隊。因為地震后謠言多(謠傳四川那邊有人來偷、搶東西),大家都把物資放在外面,這樣我們聯防隊就義務值班。聯防隊3到5個人做一班(指輪流執勤)。時間從早上8點到晚上8點,每天干活,干了4、5個月的義務勞動。”
在救援物質的分配過程中,村民大多表示分配原則是比較公正、透明的。而且,村民對分配物資時優先照顧“老弱病殘”和特困戶的做法都沒有意見,也不嫉妒和眼紅,認為這是合理的、應該的。大多數被訪談到的村民都表示鄰里之間沒有因為救援物資分配而產生矛盾的現象發生。很多村民雖然本身家庭經濟情況較差,在地震中也受到了較大損失,但都明確表示救災物資多分一些給比他們更困難的家庭,他們能理解,支持政府這樣做。即便是剛開始由于救援物資緊缺,村民們圍繞帳篷、食品等物資的分配偶爾出現了一些嫌隙和爭吵,但也很快過去,在后來的日常生活中仍能做到互幫互助。
“(救援物資的分配)每次我們都參與,當時成立一個抗震救災領導小組,由鄉村干部、駐隊代表、黨員和群眾代表組成,如何實施、物資發放都通過開會解決。……村民不一定都滿意。如當時帳篷只有20頂,不是每個都有,但后來帳篷陸續到來,幾乎每家(129戶)都有一頂。……剛開始也許有些爭吵,后來隨著物資的陸續到達,爭吵沒了。縣上紀檢委,隴南市派人員進行監督。村上取消紀檢小組,主要有實施小組負責救災物資發放。”
盡管如此,地震使鄰里關系朝不好的方向發展的現象雖不是主要方面,但也局部性地存在。鄰里關系遭到破壞的原因主要有二:一是災后救援和重建中出現物資分配不均的個別現象;二是民房同等程度地受到摧毀,但不同村民由于他們與干部的關系疏遠程度不同,在政策補助和優惠上受到了區別對待。這兩個方面都會使鄰里關系變得微妙,感覺受到不公正待遇或有剝奪感的村民就會對那些少部分受到“優待”的村民頗有微詞,落生意見。有村民在訪談中表示,在領取物資過程中街坊鄰居之間也發生過矛盾,分配物資時,村民與干部的關系遠近程度決定了分配物資的好壞。
“像有些家領到的衣服都是全新的,有些商標還在上面呢,而我們拿的(衣服)全都是爛的,(都是)男人穿的(衣服),沒有一件可以(適合女人)穿。像是被人選過了(似的)……有一家拿了5件羽絨服,全新的。像(我們這些)沒有關系的人只能給什么拿什么。”
“在決定誰家是重建戶,誰家是維修加固戶上面,特別是關于維修加固的補償方面,一方面肯定會考慮到你家的實際受災情況,但在同等的(受災)情況下,一定是那些平時與干部關系好的,能得到更多的補助,這點是毫無疑問的。很氣憤……”
有個別村民如文縣x村的WJH,雖然家里的房屋在地震中受損,但沒有享受到重建政策的各種補助和優惠,在訪談中一方面表現出對地方干部的不滿,另一方面對那些由于與干部關系近、“上頭有人”而得到更多好處和實惠的鄰居也表現出較為強烈的憤慨情緒。她說:“……但是政策到下面就很假了,像我們的房子維修費就沒有拿到。有些沒有修房子就拿到2萬塊錢的補貼和3萬塊的貼息貸款。”(訪談記錄2009412WX-WJH)這樣的村民,往往也不大關心村莊的公共建設等集體事業。當我們問及她是否了解村里的基建項目時,她明確地說不知道,更不用說參與到這些建設中去了。
2 親屬關系與互惠行為
由血緣、婚姻和收養關系而形成的家庭,并由此擴大、延伸,進而聚合而成的家族,一直是中國傳統社會最基本的單元。在調查中,我們也發現,在越傳統的村莊里,人與人之間的交往與互助行為的發生,更多地仍然是遵循費孝通先生所說的“差序格局”的機制,即以血緣、公私、群己關系為標準來度量個人社會關系的親疏遠近,衡量自己是否應該或在何種程度上承擔對他人的責任和義務。雖然地震后村民鄰里之間的互惠行為大大增加,但責任意識和幫扶行為大多還是與人際關系的親疏遠近聯系在一起。不管怎樣,誠如林南所說,嵌入在社會關系之中的社會資本,的確能給行動者帶來資源和回報。這體現在蓋房時金錢的借貸關系和義務幫工上,大多數村民所倚重的主要還是依靠自己的親屬和好友。由于政府對重建房的2萬元補貼并不多,對于貧困村的村民來說,除了動用自己幾乎所有的儲蓄外,往往都還需要向親友借錢才能把新房蓋起來。多數村民表示他們是向那些家境比較好、在地震中又未遭到太大損失的親戚借的錢,其中直系親屬之間發生借貸關系的頻率最高。在地震后無房居住的村民,也往往會優先選擇投靠親戚家暫住。
雖然村民個人的親屬關系有助于他們自身的災后恢復,增強了災區群眾的團結和凝聚力,但親屬關系這一變量在村莊層面卻并不只是產生正功能,親屬關系作為一個劃分群體內外成員的變量,也有損害村莊的社會資本的可能性。這體現為親屬關系與政策運作結合在一起后,掌握資源分配權的基層干部以親屬群體或關系遠近為標準來執行政策,對親屬群體內外的成員區別對待,排斥非親屬群體成員的合法社會權利。于是,政策的執行未能在公平公正的尺度上進行,從而造成了部分村民的不公平感和怨恨感。有村民在訪談中表示:
“那戶是村主任的親戚,他家房子倒了一間就列入重建戶,我們家的房子幾乎都不能住了,但是只給了800塊錢的維修加固費,真是太不公平了。”
“有的人得了5萬元,房子沒有壞,靠的就是關系,如果你家里沒有人當官,和他們關系不好,就不得錢,關系好就有得。(問)有沒有不修房子也得到5萬元的情況?)有。但是也有沒有的。”
“像有些人房子好好的,也在重建,有好幾戶都這樣。咱們不做,國家的錢誰有本事誰去做,人家有本事嘛。……(問:您這里說的本事是指什么?)人家有關系嘛,有渠道。鬧一句難聽的話。就是發國難財嘛。假如我的房子能住,咱不重建,不想國家那2萬塊錢,能給國家節約一分是一分。”
“我們家和XX家的受災情況基本相同,都不是很嚴重,但他家的加固維修費是2000元,我們家卻只有1000元,這明顯不公平嘛,人家和領導關系好,我們就是著急也沒辦法。”
重建補貼并不是完全依據災情輕重標準而發放的情況,雖沒有普遍發生,但卻局部性地存在。這種情況既破壞了村莊的鄰里關系(即作為鄰里網絡的社會資本),也損害了村民對基層干部的信任,造成了村莊內部干群關系和鄰里關系的緊張。從這個意義上來說,災后村莊的社會資本同樣具有社會排斥的負功能,它通過不透明的政策運作而將某些群體和農民的權益排斥在外,剝奪了他們的知情權、監督權和收益權。在福山看來,影響社會資本供應的最后一個因素還不是群體的內聚力,而是群體與非群體成員交往的方式。這樣的結果既會弱化基層干部今后工作的社會基礎,也會破壞了村莊的整合度,不利于村莊的長遠發展。
(二)災后重建中的政治信任與干群關系
我們將作為社會資本內容的政治信任區分為村民對干部的人際信任和對政府的制度信任兩個方面,前者與我們通常所說的干群關系意思相近。地震災情發生后,災區村民往往有更多機會去接觸許多較高級別的干部。當然,干部級別與接觸的機會和頻次是成反比的。正式打交道的、往來最多的干部自然是鄉、村干部。村民對鄉、村干部災后工作的信任和滿意度,存在村莊之間的差異。
有的村莊如四川中江縣G村的村民,對鄉、村干部災后的工作表現大加褒獎、非常滿意,他們大多表示村干部在災后替群眾做了許多無私的幫扶工作,各項工作的開展也公開、透明、民主。在甘肅武都區的Y村,被訪談的村民也表示鄉、村干部在災后重建工作中起到了很好的組織協調作用,做了很多扎實的惠民工作。該村村民建房用的建材物資,絕大多數由村干部義務幫他們去統一購買回來,價格和質量都可以得到保證,所以村民對他們的評價非常好。這兩個村莊,應該說展現了很融洽的干群關系。在其他的多數村莊,村民們對干部災后工作表現的褒獎和贊揚也都有發生。
“地震發生后,縣、鄉部門領導在13、14號都及時到了村里,慰問死傷家屬,那時的慰問只是語言上的,沒有給予任何物質方面的幫助,但我們(老百姓)同樣很感動。感覺那時真是干部和群眾是一條心的。在30年代,汶川也發生過一次較大的地震,當時根本沒人管,餓死好多人,但同樣的事情發生在今天,還是共產黨好啊!還得感謝政府!他們真的在地震后為我們解決了很多問題。”
“地震后,村干部,尤其是書記,很忙,因為村里的事耽誤的時間太多,這些村里老百姓都是有目共睹的。顧不上家里邊,因為這,他家(書記家)老婆和他鬧過好幾次。”
但甘肅文縣的x村,雖然與G村同是試點村,受到的援建項目和資金也大體相近(x村各項災后重建資金的總共投入超過了1100萬,G村也將近1000萬),但我們所訪談到的村民大多對鄉、村干部在災后工作中的表現不甚滿意,評價很低。這可以從以下在X村的部分訪談實錄中看到。
“(問:如果要您給縣、鄉政府和村干部分別打分,滿分100分,您會怎么打?)縣鄉政府30分,村干部30分,他們根本沒有能力,在很多方面歪曲國家的事情,還有一些(干部的)工作也有歪曲,不理想。比如我自己去過四川重災區,看過那邊的重建情況,那里的鄉政府得到了老百姓的贊揚,他們的確做了實事。而我們這邊的村干部無作為。地震后斷電,我本人有四臺發電機,我自己出1000元買柴油發電,使部分村上村民看到電視,了解震后情況。而他們沒有能力,把共產黨的錢往自己兜里裝,拿隊里的錢買雨布,實際上是老百姓的錢。”
“問:如果讓你給中央政府打分,滿分100分,您會給多少分?答:那不用說,肯定是100分。中央對我們確實太好了。如果沒有國家扶助,我們根本沒法貸款(建房)。問:縣政府呢?答:不及格,不行。房子的事情(讓我)心里很不舒服,有些不平衡,我們沒有關系,心里有嗰(指很不舒服)。問:有沒有向政府反映那些房子沒損壞卻得到補助的情況?答:反映了,但根本沒有人理你。”
“黨的政策太好,確實是好,但是有個問題,下來(執行時)就有問題,做啥事都有人情關系,有關系戶。比如,生產隊里的,這干部和以前當過干部的,無論什么來了,都先給他們。有關系的人有貸款又有2萬塊錢。……有什么政策我們都不知道,干部最先知道,他們先享受。我們(普通群眾)是二娘生的。(鄉、村干部)他們沒做啥工作,有他們沒什么,沒他們也沒什么,干部是啥子干部,要干事的干部才是干部……(問:災后村里是否組織過地震知識培訓?)地震后,村支書來了,吆喝了一遍,后來沒來,怎么自救,我們看電視,那上面宣傳比干部好多了。”
事實上,根據我們課題組調查所知的情況,所有的受災村民都對中央政府評價非常好。而對基層干部尤其是鄉、村干部評價低的主要原因也就在于他們認為干部們并沒有公平而有效地執行好中央政府的政策。
“你看看我們家的房子,墻壁都裂開了,下雨天這個屋子都是水,我家的房子被評為一般戶,補貼兩千元,對此我對村里感到不滿。我們每天看電視,溫總理的政策我們都很清楚,溫總理就是好啊,但是溫總理的政策一到我們村里就不太行了,由于不少人和村干部有關系,特別是村干部親戚,他們的房子不少都評為重建戶。國家直接補貼兩萬多,而對于我們這些既沒錢又沒關系的人家,只能被評為一般戶,現在我住的房子你看來也知道,晚上睡覺都不安心啊……”
在其他村莊,被訪談的個別村民因為地方干部在分配資源時區別對待,懷疑資源分配過程中有暗箱操作現象而對地方干部不滿。也有的村民因認為簡易房的分配上存在不公、產生了被剝奪感而對鄉、村干部有看法。也有受訪村民因懷疑鄉、村干部存在貪污行為而對他們給以負面評價。還有的村民則認為地方政府在建材市場的限價問題上作為很小,甚至還人為地助長了建材產品價格的上漲(不過,在調研中地方政府相關部門對我們表示他們的限價舉措起到了一定的作用),進而對地方政府評價不高。鑒于以上種種緣由,我們所訪談到的村民對鄉、村干部的工作基本上都是給予不及格分數。
“政府根本就沒有限價。地震后,(交通部門)在路途上設立收費關卡,造成磚價格上漲。比如,之前沙洲大橋地震后成為危橋,通行限量25噸,交警就利用這個發橫財。對那些超重的貨車要求卸貨,(但)這樣做提高交通成本。如果(司機)不想卸貨,有些貨車(就可以)等到晚上10點后再過橋,私下給錢通過。這樣的創收,層層剝皮,造成運費上漲。現在達到了150塊錢一噸。另一方面,辦磚廠成本高,煤費、地皮出租、工人工資、電費價格上漲,一起造成價格高。政府沒有協調好。”
政治信任出現問題的另外一種情況是,村民對政府的建房補貼是否能及時到位持懷疑心理。在禮縣的B村,就有被訪談到的村民表示因為擔心政府的建房補貼不能到位而將原本需要重建的房屋改為維修加固。他說,“原來打算重建,但是沒有(足夠的)勞動力,又擔心錢不到位,就只好選擇維修,拆一邊,修一邊。”
從上面的訪談內容中,我們已經看到,與對基層政府和村干部的態度形成鮮明對比的是,村民們對中央政府的評價不謀而合地紛紛給予了最高評價。有的個別村民在談及中央政府的幫扶時還感動得熱淚盈眶。有村民說,“共產黨確實好。……從古自今沒有如此好的執政黨。”然而,我們在調查中也發現,村民對國家善意的政治信任和忠誠也有被鄉、村干部利用的時候。甘肅文縣x村有一戶情況比較特殊的家庭。戶主今年54歲,經濟來源主要靠務農。他在訪談中說,他家原先的兩層樓房進行一下維修加固仍然可以住,他也不想拆了重建,因為拆了重建所要花費的成本要數倍于維修加固。但因其住房恰好處于該村統一規劃的新房前面,如若保留則涉嫌影響整體美觀。在鄉、村干部的多次游說下,他最后還是拆了舊房再舉債重建。在訪談中,他也明確表示對基層干部不滿,在我們問及他對中央政府、縣政府、鄉政府和村干部災后工作的打分情況時,他依次給出了100、60、40、30分。以下是對他的部分訪談實錄:
“我房子地震后沒有垮,可以維修的,后來
上面說房子影響規劃,根據他們的要求把房子拆了重建,為了大家的利益就拆了。之前不想拆,修一下就可以住,至多花3萬維修就可以了。……(問:那你選擇蓋房還是維修?)我原來的房子在路邊,要蓋的新房在后面,如果不拆的話村上就沒有面子。因為市、縣的人(今后)檢查時會說房子影響美觀,鄉政府和村里干部就會得批評。后來鄉里的和村里的干部對我勸說(要我把房子拆了重建),還(另外)給了3000元請小工拆房子。拆了后的空心磚我按5角錢一塊便宜賣給別人了,因為上面說我們新蓋的房子統一都要用紅磚。空心磚當時的價格是3塊錢一塊。但后來別人還是用我的空心磚蓋房子了,政府也沒有管了。……我新建的房子只有一層,花了9萬5。自己這邊政府補貼了2萬元,貸款有3萬元,還向親戚借了2萬5……”
(三)小結與討論
地震災情發生后,社會資本在不同村莊中的表現和作用呈現出差異。總體而言,作為一種非正式支持,村民的社會網絡資本(鄰里關系和親友關系)在災后救援和重建中起到了明顯的正面作用,是國家正式制度支持的有效補充。鄰里之間的互惠合作行為較地震之前大大增加,村民們的社會公德意識和集體意識也得到了很大提高,鄰里關系的融洽程度多數因為共同的地震經歷而得到增進。但也有少數村民的鄰里關系反而在災后重建中變差,存在鄰里之間因享受到的補助差異而相互攀比、嫉妒和猜疑。村民的親屬關系和關系很好的朋友作為一種“網絡資源”,在他們的住房重建上提供了較大的實質性幫助。但親屬關系作為一種社會資本在運作過程中,也剝奪了一部分群體的社會權利。
甘肅文縣的x村雖是全國災后重建的示范村,但這并不意味著村民的認同感也相對較高。X村村民的政治信任呈現出明顯的層級性差異,即對中央政府最為信任,對其評價也最高,政府的層級越低,得到的評價也就越低。而且,該村村民對當下的村莊公共建設的關注程度和參與程度總體上來說都比較低。同屬災后重建試點村的四川中江縣G村,因為能充分發揮民主、公開透明地進行村莊重建項目,鄉村干部也能充分尊重民意、無私為民、辦事公正、恪守公平,所以較為普遍地獲得了G村村民的信任和支持,他們對村莊公共建設的關注程度和參與程度也普遍較高。因此,基層干部尤其是鄉、村干部在災后重建中的表現對村民們的政治信任起到關鍵性作用。而基層干部的行為表現絕不僅僅只是對一個村莊的社會資本造成影響,事實上更會直接影響到以非制度性權威等形式體現出來的國家的社會資本。
四、災后重建理應重視的維度:社會資本建設
經濟社會學的研究早已指出,經濟總歸在以各種形式嵌入于社會結構之中。災后的經濟重建事實上離不開社會系統的支持。如果說房屋、道路、橋梁、水利等方面的建設屬于硬件方面的經濟重建的話,社會資本——體現為互助關系、互惠規范、人際信任、志愿組織與協作型社團等——的投入和構建則屬于軟件方面的社會重建。從重建效果來看,試點村由于國家的投入很大,經濟的重建效果可以得到基本保證。從目前情況來看,社會資本存量的高低對村莊的各項基礎設施建設項目并不會造成太大影響。但已有的研究也發現:“如果社區僅有高水平的熟人信任,則居民災后恢復的情況不容樂觀。只有當信任半徑突破了‘熟人’的范圍,擴展到陌生人和制度的信任層次時,受災者的災后恢復才會得到保證。”這也就意味著,試點村的災后重建如果不注重與村民的溝通互動、不重視他們的心理感受、不關心村莊的社區關系和道德現狀,即便各項硬件建設都取得了成就,也有可能會得不到村民的配合、支持和認同。重建后的村莊還可能會出現干群對立、社區關系緊張、村民不愛護基礎設施等現象,有引發社會矛盾、使重建效果打折扣、影響村莊長期可持續發展的可能性,從而會降低國家政策的運行效率和實踐效果。這是我們需要力爭予以回避的不良后果。遺憾的是,各級政府的重建規劃在社會資本的投入和建構方面要么缺乏考慮,要么有所涉及也僅僅是提到而已,并無具體實施方案。
災后政策在重建過程中圍繞基于親屬關系的社會資本而運作的現象,恰恰表明災后政策的有效運作缺乏的微觀基礎和制度環境。對此,培植和創建一種以非制度性權威形式的社會資本顯得尤為重要。非制度性權威意味著基層干部能夠通過自身的工作表現和個人魅力而不是通過職位賦予的權力獲得村民的認可與支持。非制度性權威能把整合紐帶的范圍擴大到個人權力吸引的界限之外,這樣除了能有效地抑制公共權力的腐敗,還能提高群體的凝聚力和群體成員的素質,并有效改善權威支配者與權威服從者之間的關系和互動模式。因而,基層干部的非制度權威能成為村莊整合和團結的媒介,并以此形成致密的村莊網絡和相互信任的干群關系,促進良性社會資本的形成和積累。
社會資本的積極功效的匱乏,對村民的生活和生產活動、村莊的良性運行和協調發展會形成多方面的阻礙,村莊也會蟄伏危機和不穩定因素。村莊的社會資本現狀與每個村民的認知和行為息息相關。在社會資本缺乏的村莊里,村民之間、村民與地方干部之間、村民與政府之間往往難以建立信任關系。其后果不但會導致村民們對村莊公共建設產生漠然和冷淡,而且村民之間、村民與干部之間的信任缺失會導致合作和互助行為難以開展,降低災后政策的效率和效果。如此,社會交易成本無疑倍增,各種次生社會問題更是無法預料。所有的問題環環相扣、相互交織,導致惡性循環的發展困境,最終將降低村莊重建工作的整體效果。
事實上,社會資本能夠替代國家和市場的失敗或者能夠通過提供基本的安全網來補充國家或者市場的成功。這體現在,當危機出現時社會資本提供保護和生存的紐帶,而在災后重建時則促使村民們積極踴躍地參與到由政府主導的重建工作中。也就是說,社會資本是協調社會各方面資源的粘合劑,是保障災后重建效率和效果的重要前提條件。社會資本在促進村莊和諧、提高村莊凝聚力、形成管理多元化、維系持續的發展等方面具有積極作用。貧困村的災后重建是一項系統工程,離不開政府、社會組織和每個村民的努力。災后重建不僅需要國家提供政策支持和物質援助,全面而系統的重建工作還需要豐富的社會資本作為支撐。在社會資本高度發達的村莊,村級互助基金會、村民之間的非正式合作、志愿組織等會替代政府在人們的生活和生產中起重要作用。
因此,災后重建應該充分重視社會資本的投資與積累,培育和擴大基于信任、規范和互惠網絡之上的社會資本理應成為災后重建的基礎性工作之一。政府在這方面是能夠大有作為的,可以通過多種途徑促進社會資本的形成和積累。譬如舉辦村莊集體活動、組織公共文化生活、推動村級互助組織的建立,邀請并支持NGO、志愿組織、社會團體(協會)到村里開展各種文體活動,倡導村民之間更廣泛的交流與溝通,鼓勵他們更主動積極地參與到政治、社會和文化活動中去。此外,試點村的重建房由政府進行統一規劃建設,會使得村民原有的鄰里關系網絡不復存在。原先分散居住的村民在集中居住后不僅要適應新的生活方式,也要開始應對新的稠密型鄰里關系。如何協助村民建立新的友好和睦型鄰里關系、盡快適應新的生活方式,也應該提上政府今后的議事日程。在蘊涵社會資本理念的規劃下重建起來的村莊,將會是鄰里之間關系融洽、社會公德發達、村民能相互信任合作的美好家園。社會資本豐富的村莊,并不見得就是經濟最為發達的村莊,但一定是村民安居樂業、生活滿意度和幸福感以及村莊凝聚力都很高的村莊。
目前災后貧困村所體現出來的社會資本困境的解決,可試圖從以下三個方面人手:一是在宏觀層面,政府完善并矯正包括災后重建政策在內的各種制度政策,明確各項制度和政策的操作性方向,提高政策質量,消除由于親屬關系、社會地位、干部身份、性別、區位等因素而造成的不平等和暗箱操作現象。二是在微觀層面上更加注重發展村民民主參與和民主監督的途徑,實質性地保障村民廣泛參與項目實施、公平享受資源效益的權利。對村民參與的排斥會導致村民的自我疏離感和自我邊緣化,進而弱化村莊的社會資本,阻礙村莊的發展空間。三是宏觀與微觀的結合上,建立政府與村民之間的合作伙伴關系網絡,多途徑創造信任機制、糾錯機制和村民自我發展機制,增加災后重建政策的針對性和實效性。政府在提供資源和政策的同時,為村莊和村民接觸更廣泛的社會資源創造機會、搭建橋梁,促進村莊更廣泛的網絡資源的形成。總之,災后重建的規劃和實施僅僅從經濟的角度來考慮是不夠的,只有將經濟問題與社會文化問題切實結合起來,才能解決貧困村可持續發展的困境。換言之,培育村莊良好的社會資本、促進社會資本的積極功效,理應納入災后重建工作的議事日程,社會資本也應該成為災后政策評估的重要維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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