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彭文忠
以商人為主人公、以中國歷史上的商人經商求利活動為主要表現內容的商賈歷史小說在當代興起于20世紀80年代中期,隨著中國市場經濟的發展而發展,90年代中后期繁榮起來,涌現了大量作品,如《胡雪巖》、《龍票》、《白銀谷》、《大清徽商》、《大宅門》、《大染坊》和《喬家大院》等。在二十多年的短暫的發展過程中,逐步形成自己的創作特色:創作技法上對傳統英雄傳奇敘事模式的熟練把握和運用,成功創造了一個個廣為讀者青睞的商賈故事;而在傳統模式之下,是作者對中國傳統文化思想資源的深入挖掘;從而使得商賈小說無論淺層的表現形式還是深層的文化思考,都呈現出一種鮮明的“傳統底色”。不僅如此,商賈歷史小說(尤其是新世紀以來)以現實時代精神激活歷史,對傳統模式亦進行了大膽的改寫與時代性的融變,呈現出一定的現代新質,使作品具有了超越時代的現實價值和審美意義。
商賈歷史小說廣為讀者青睞,很大程度上得益于創作者對傳統敘事模式的熟練把握和運用。作品在人物塑造、情節建構、敘事技巧以及對主題內涵的表現方面積極繼承、借鑒了觀眾熟悉的中國傳統的英雄傳奇敘事模式,呈現出鮮明的傳統底色。
在商賈歷史小說中,我們能夠明顯感受到中國傳統的英雄傳奇敘事的魅力,諸多作品以傳奇體例講人生故事,在曲折豐富、波瀾起伏的情節中,塑造了一個個發跡變泰、頂天立地的商界英雄形象。如陳杰的《大染坊》以清朝末年到抗戰爆發的歷史時段為背景,講述出身貧寒的陳壽亭憑借聰明天資和過人智慧縱橫商海,從一個小小的通和染坊的當家的逐漸成長名震山東的印染界大亨的故事;成一的《白銀谷》演繹以康笏南、丘泰基等為代表的西幫商人,滿懷“賈何后于士”的自信崇商建業,將庚子事變前后風云際會中的票號生意經營得有聲有色的歷史;朱秀海的《喬家大院》中的喬致庸在清朝后期異常復雜的社會情勢之下,憑借超出傳統儒家倫理的強者氣魄不斷創造商業機會,實現匯通天下的金融夢想;此外,《胡雪巖》、《天下第一樓》、《大盛魁商號》《大清徽商》、《大宅門》和《大清商埠》等等,也都講述了一個個來自底層社會的“亂世奇商”創造商業神話的歷史傳奇。
這類小說塑造商賈英雄形象時,多采用傳統英雄傳奇敘事常有的“天賦異稟”模式、“潛龍勿用”、“大器晚成”模式,商英雄們帶著將來必然成功的天資和稟賦,其降生往往具有神秘色彩;敘述英雄的成長大都欲揚先抑,先來書寫其幼年(或少年)時的頑劣、游蕩、不專心商業等特點,后經人規訓點撥,才專心致志于自己的事業,且“不鳴則已,一鳴驚人”;而其創業道路有重重的障礙,商賈小說的創作者在進行創作的過程中,格外注意了“困境考驗”、“沖突矛盾”的設定,幾乎每部小說中都有這方面的安排,大到時代、社會、文化、皇權、政權,小到家庭、家族、情人、競爭對手,來自時代、文化、自我的多重沖突矛盾,他們所面對的困境是極其復雜的。如《大宅門》中的白景琦、《瑞蚨祥與孟洛川》中的孟洛川,年少時雖然天資聰慧,但卻性情乖張,遇到了名師的教化,才走上了正確的人生之路;《大染坊》中的陳壽亭自小失卻父母,生活無靠,只有沿街乞討茍延生命;正當饑腸轆轆昏死街頭,得到恩人相救,由此便預示著大難不死日后定能大福大貴。后來果成大業。
商賈歷史小說展現了傳統英雄傳奇模式的永恒魅力,創作者結合稗官野史(中國古代商人史多不入正史)進行創作,故事離奇跌宕,情節引人入勝,人物個性十足——這些中國傳統小說敘事的“構成要素”使得這類作品幾乎每部作品都從整體上呈現十足的韻味,對讀者富有吸引力;而且在現代社會中,大眾對物質、金錢、價值極其崇拜,對當下的生存狀況、社會現狀產生焦慮和不安的心態;商賈小說恰好為讀者提供了適合的遐想空間,在這個空間里,創作者呈現出極富時代性和傳奇性的商人奮斗故事,在他們艱苦奮斗之后,成功地創造了商業價值、成就了一番事業,這些可以滿足讀者對占有物質、成就價值的想象和獵奇心理,彌補了商業時代的大眾讀者對現實和自身的不滿,給他們帶來心靈的溫情慰藉。
不僅是淺層的表現形式,在深層的文化思考方面,當代商賈小說亦在不自覺地向中國傳統靠攏。在傳統敘事模式之下,我們不難看出創作者在文本中賦予的文化內涵和價值追求。小說描繪了中國近現代史上商人群體跌宕起伏的命運,商人風采、商場風云異彩紛呈,由此展示了商人身上的美、善、德、信、義、廉等富有中國傳統特色的商業文化、道德和倫理。而這些傳統文化精神之焦點是以誠取信,以義澤利。
中國傳統社會重禮治和人治,不重法制,中國歷代法律中并沒有通常意義上的“商法”。在這種情況下,商人的誠實品格和相互信任成為正常經濟秩序的基本保障?!罢\信”是中國商人營商的“黃金法則”,而儒家倫理文化中“以義取利”準則更成為商人崇尚的行為規范。
當代商賈歷史小說中,作者極盡渲染之能事,寫盡了各類故事,刻畫了一群“為富且仁”的商人形象,共同表現了誠信和“義利”主題。如《白銀谷》中的天成元票號,雖然歷經劫難,但“誠信”的大旗一直高擎,雖其中不乏機謀、膽量和智慧,但小說最終聚焦一個“信”字,天成元票號也正是賴此屢過難關,而以天成元為代表的西幫票號也正是賴此履行了代清庭行使央行之職的重大歷史使命。而在《喬家大院》中喬致庸對長嫂的深厚情誼,對胡麻油摻假事件的檢討,對不誠實相與的巧妙懲罰,對賣官鬻爵的憎恨乃至惹來牢獄之災,以及老年時候散錢于天下;《大宅門》中白景琦對母親的尊敬屈從,對兒子假藥事件的處理,對阿膠對手惡意競爭的沉重打擊;等等;我們都可以看到傳統商人對待義利的態度。
商賈傳奇敘事還常與“家國同構”模式結合:小說結構對個人命運的線型敘事,符合傳統審美習慣;且借此折射時代、社會特征和民族變遷;作品把個人性的經營活動與重大歷史事件、與民族大義的抉擇聯系起來,強調經營活動的道德屬性,強調歷史人物的價值取向。如《大宅門》中白景琦在國難當頭時寧死不肯與日本人合作經營百草廳,拒絕出任偽商會會長從而惹來牢獄之災;為了支持八路軍抗日,又冒死偷運藥材;《大盛魁商號》中天義德羊把式布龍為掙多兩倍的工錢而去替俄國人長途販羊。布龍的舉動不僅危及天義德在京津市場的銷售信譽,關涉通化二十八家商號的榮辱,而且俄商多年在邊地囂張跋扈,掠奪華商利源,因而又關系國家聲譽。這無疑已超出一般的商人義利之辨的視野。大盛魁大掌柜王廷相聯合元盛德大掌柜和作為昔日商場對手得天義德的二掌柜,親自到草原去勸說布龍,他們隆重的朝廷官服和整肅的面容,在俄商面前展現的是一個國家的氣度和尊嚴。大掌柜王廷相濟同行之利,重民族之義,在俄商進逼,官府逼壓,內亂紛起的情勢下,審時度勢,機智果斷地演繹出一樁樁中國商號聯合抗擊俄國人、奮力自救,在幾萬里的貿易通道上所向披靡的壯舉。在這一敘事模式的深層,意欲傳達和頌揚的是商賈人物的家國情懷。
在當下社會,物欲泛濫,現代人生活中不免充斥著物質至上、急功近利的社會心理。商賈小說作者們將目光不約而同地投向傳統的“信、義”之道,這種對傳統文化思想資源的詩性張揚,與世紀交替的文化反思潮流十分合拍;而且有助于啟發我們倡導具有時代特征的新義利觀,建設現代商業倫理;這也正是當代商賈小說的文化特色和現實價值之所在。
顯然,商賈歷史小說對傳統敘事模式的承繼,不僅能保證了作品對大眾讀者的吸引力;而且這一模式深層傳達出來的“信、義”之道、家國情懷,符合民族道德審美趣向和現實社會需要,保證了作品的社會意義和大眾的喜聞樂見。
伴隨著20世紀90年代以來商業社會的崛起,商賈歷史傳奇在延續與借鑒傳統的同時,也不斷對傳統模式進行了大膽的改寫與時代性的融變。尤其是新世紀以來,商賈小說在敘事模式的新造與形象內涵的變遷等方面的突破尤為明顯。它注重以現實時代精神激活歷史;表現的雖是歷史生活,但傳遞出來的現代經濟倫理觀、對獨立人格主體的尊重等思想觀念和現實時代精神息息相通,從而賦予了作品超越時代的現實價值和審美意義。
1.商人形象內涵發生變化,由政治道德化的商界英雄轉向重商逐利的現代經濟人。在新世紀之前的商賈題材作品中,我們可以看到在塑造商賈英雄時明顯的政治道德化色彩。家國同構模式即是一證。正因為傳統倫理文化觀念影響下的中國文學對商界英雄的界定和評價標準長期以來受到政治話語和倫理話語的控制,故而這類小說在表現商場戰術方面少有上佳表現,給人留下更深印象的是商人們在傳統思想文化體系中的行為,以及作者在審視這些行為時背后蘊藏的價值體系。如《胡雪巖全傳》極力表現胡雪巖身上的誠信、知人善任以及他的以拯救天下蒼生為己任的胸懷,而非作為一個商人的商業經營才能?!洞笕痉弧啡趯戧悏弁让魅说嗡饔咳鄨?,對工人的呵護,對妻子始終不渝的愛情,對被救“妹子”責任感,甚至還有對敵人和對手的寬容,無不體現“仁義”二字。另《大盛魁商號》中的王廷相、《大宅門》中的白景琦等皆表現出鮮明的民族之義。小說避開商人對利益的本能追求不談,卻大力宣揚商人精神的高古,顯然是以道德化的價值標準來論商人成敗。與此同時,早期商賈歷史小說對商業運作多作權謀化闡述。小說中寫商海爭斗,經濟力量自然不可小覷,但政治權謀更具無上話語權威:影響商海勝負的,往往卻是官場政治。如《胡雪巖全傳》塑造的胡雪巖是個官商,小說重心不在寫他如何以個人的商業能力在商場上叱咤風云,而是他如何與政治人物結交,借助他們的權力為己謀利;小說中導致胡雪巖破產的根本原因是李鴻章與左宗棠的政治斗爭。而如何與政治權力聯姻想辦法討好草原上的權力人物,以奪回生意,也正是《大盛魁商號》要強調的商業智慧。
20世紀90年代以來,發展經濟、經商辦企業成為時代主流,而伴隨著商業社會的崛起而產生的金錢崇拜以及對消費的推崇心理,對傳統倫理文化造成極大沖擊,也給新世紀商賈歷史小說帶來了新型的經濟觀念和價值取向:崇商敬業的行為準則,開放進取的經營理念、正當逐利的價值追求是商品經濟社會發展的必要因素,為全社會崇尚。為此,作者們立足于新商業精神“啟蒙”,努力賦予主人公以現代經濟倫理觀念和價值追求,淋漓盡致地揭示主人公崇尚財富、敢于逐利的商人本性:在《喬家大院》中,兄長的從商敗舉使喬致庸在堅守舉業、愛情還是挽救家族大業的倫理困境中毅然選擇走出喬家大院,開拓商路、追尋“匯通天下”的夢想,鑄造了晉商的創業奇跡;《大瓷商》中盧維章與兒子盧豫海,前赴后繼,憑借過人的經商才干,終于不辱家族使命,成就“瓷商”大業;而《大染坊》使人領略陳壽亭在“逐利”中“乞丐變大亨”的傳奇風采;《白銀谷》則讓人看到“學而優則仕”晉中社會變為“學而優則商”——在崇儒傳統之外還有個崇商傳統。也正因為對商賈地位的尊重和對其重商逐利行為的認同,相應小說對經商策略和商戰規則更為關注。
2.現代人格主體意識的凸顯。這一點可以新世紀商賈敘事在對傳統的“才子佳人”和“美人英雄”情節模式的突破為例。中國傳統的傳奇敘事塑造豪氣沖天的英雄,多用柔情萬種的美人來襯托。這一模式背后,不難發現以男性為中心的傳統價值體系。商賈小說在人物和情節設置上無疑受到了這一傳統敘事模式的影響:小說中常有一、兩位甚至多位漂亮女性圍繞在男主人公身邊,她們或美麗賢惠、或聰明伶俐、或才貌俱備,是小說傳奇敘事中不可缺少的部分;而且商賈英雄都得到了這些女性的傾慕和愛戴。如《胡雪巖全傳》大肆渲染了胡雪巖與數位女性的關系,但這些女性之于胡雪巖只是附屬品,他們之間不僅沒有現代意義上的談情說愛,女性即使要取得獨立的存在地位也是不可能的;如同《大宅門》中白景琦除香秀外的其它妻妾,無一不是處于被動和受擺布地位,其生存的全部價值就是作為白景琦的依附。
新世紀以來的商賈歷史小說中也圍繞商人身邊成功設置了一系列的女性角色,但作家對于女性的態度與立場卻大有分別。對女性抗爭的不惜筆墨的描繪成為新世紀以來商賈歷史小說試圖突破傳統文化束縛、構建現代獨立人格主體的重要訴求點?!洞笳T》中出了一個敢于維護自己權益的香秀;《白銀谷》則敘寫了杜筠青和姚夫人的“不守婦道”。作為康府地位高高在上的老夫人,在康府牢籠般生活的長期壓抑下,深受西洋現代文化影響的杜筠青與男仆三喜私通,這不僅僅是對視女性為玩物的康笏南的反抗,同時是對傳統倫理的瘋狂報復,書寫的是現代女性維護自身尊嚴、體現自身價值的現代故事。作為一名普通的留守商人婦的姚夫人,走的則是一條女性意識逐漸覺醒的道路:最初與家仆云生的私通只為生一個兒子,以獲取晚年的依靠,這種想法還局限于“三綱五常”;而后來她與仆人雨田長期暗中同居,則純粹是對年輕男性的向往,出于個體生命的欲望需求。從這兩位女性從身體到思想對封建制度強力反叛的故事中,可以看出新世紀商賈歷史小說從現代意義上對女性獨立人格主體意識的呼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