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張利群
文學活動是人類社會實踐活動的組成部分,也是人類精神活動的重要內容,因而將文學作為活動來對待,才能更好地揭示文學的“人學”性、社會實踐性、精神個體性的本質屬性,也才能更好地說明文學的審美特性與特征。但長期以來,文學理論偏重于對文學作靜態考察而缺乏動態分析,故而以作家作品論為中心和基礎來建構文學理論框架和體系,難免帶有“本質主義”的痕跡,也導致簡單將文學等同于作品而忽略了文學活動中諸多要素的偏向。因此,確立文學活動論的觀念及價值取向是十分重要和必要的。童慶炳主編《文學理論教程》之所以被認為是“換代”教材和理論創新成果,其中一個重要因素就是提出文學活動論,將其與文學反映論、藝術生產論、審美意識形態論、藝術交往論作為文學理論的基石。其理論體系框架首先討論“文學作為活動”①,也就意味著從文學實踐的文學活動出發,而不是通常從形而上思辨的文學本質討論出發,以構建理論體系和邏輯結構。馬克思、恩格斯指出:“我們的出發點是從事實際活動的人,而且從他們的現實生活過程中還可以描繪出這一生活過程在意識形態上的反射和反響的發展。”②這印證了文學討論的出發點應從文學實踐活動出發,從“從事實際活動的人”出發的合理性。立足點和出發點不僅意味著觀念、價值取向的更新,而且也意味著思維、方法的轉換。因而,文學活動論表達出新的文學觀、批評觀和文論觀,表達出文學的核心價值取向。正如陳瑜指出的“‘文學活動論’是開啟《文學理論教程》理論體系的鑰匙”③,其實也是開啟文學理論與批評的鑰匙。
將文學作為活動的觀念,實質上是將文學要素及其關系作整體觀、系統觀和構成觀。美國批評家艾布拉姆斯的文學四要素構成觀就是在文學活動論基礎上提出的:“幾乎所有旨在廣泛包羅的理論,都把一部藝術作品的整個格局用這個或那個同義詞區分為四種成分,并把它突現出來。”④這就是世界、作者、作品、讀者構成的文學四要素,它們構成文學的“整個格局”,也就是文學活動的整體性、系統性和結構性。艾布拉姆斯指出:“盡管任何一種較為恰當的理論都考慮到這四種成分,但正如我們將看到的,幾乎所有的理論都清楚地顯示出只朝著一種成分的方面。就是說,批評家傾向于從其中一種成分中不僅引出他用來判斷作品價值的一些主要標準,而且引出他用來解釋、區分和分析藝術作品的主要范疇。”⑤也就是說,文學四要素往往在理論批評家眼中被孤立和分解,從而強化某一要素而忽略了其他要素,造成批評和理論的片面性。他分別討論了“模擬說”以“世界”要素為中心的偏頗;“實用說”以“讀者”要素為中心的偏頗;“表達說”以“作者”要素為中心的偏頗;“客體說”以“作品”要素為中心的偏頗。這不僅僅是表現在批評視角、理論視點選擇上的偏頗,其實作為視點和視角的選擇,也有其自圓其說的合理性和必要性,關鍵在于將其視點、視角所選擇的那個要素被孤立出整體系統之外,從而才出現批評和理論的偏頗。而且更為重要的是依據某一視角和視點所設立的評價標準,在價值取向上就會局限于某一要素,從而在標準確立和價值取向上出現偏頗。因此,傳統批評和理論,無論是“再現說”還是“表現說”,無論是“摹仿說”還是“形式說”都有囿于一隅而不見整體、顧此而失彼的缺陷。
從文學活動論角度來看文學四要素構成關系,就必須確立文學要素構成的整體性、結構性以及人學的價值取向。
其一,文學要素的整體性取向。將文學四要素視為一個不可分割、不可孤立的整體來看待是十分重要和必要的。事實上,不僅是將文學作為活動從而強調活動的整體性,文學四要素也可謂文學活動的四要素,從而在互動構成中和文學結構構成中形成整體;而且也是將作為理論研究對象的文學作整體來考察,才能把握其普遍規律和共同特征,理論才會有普適性和指導性;同時也是將作為批評對象的文學現象作整體來考察評價,才能把握其對象個體的特殊性和普遍性,從而準確、公正、全面地評價對象。以此推而廣之,文學整體觀在文學四要素構成整體觀的基礎上,推進了文學活動整體觀,又進而推進到古今中外文學整體觀,民族文學與世界文學整體觀,中國文學的古代、近代、現代、當代整體觀,雅俗文學整體觀,文人文學與民間文學整體觀,作家創作整體觀,作品的內容與形式構成整體觀,文本的言、象、意構成的整體觀,等等。可見,文學整體觀是文學思維與方法的最基本的、也是最根本的觀念和價值取向。在此基礎上建立文學理論批評體系,既有效克服傳統理論“摹仿說”、“再現說”、“表現說”、“形式說”、“實用說”的缺陷,又能有效地整合各種理論學說之所長使理論體系更完善和更周全。另外,文學四要素的結構性還表現在四者的時序結構上。從文學活動序列過程看,呈現的是世界——作者——作品——讀者的活動過程的結構序列,通常文學理論體系也是依此序列形成理論結構;但往往將“世界”轉換為“本質論”或“本體論”,而著眼于討論文學與社會關系中的文學本質論、功用論,偏重文學活動和文學要素中的“世界”的含義和內容。故而童慶炳主編教材的理論體系則首先從文學活動談起,也有不少教材或文學理論體系研究從作品或創作談起,故而也會形成作品——作者——讀者——社會的“文學存在論”前置的結構序列。
其二,文學要素的結構性取向。要素就如同人體結構中的各種器官,機器構造中的各個零件,即便是一個小小的螺絲釘,對于機器而言也是至關重要的,因為離開這顆螺絲釘,機器就無法運轉。文學四要素中每一要素都是重要和必要的,文學離開任何一個要素都無法稱為文學,無法使文學活動開展。但關鍵問題在于,正如螺絲釘離開機器也就沒有任何用處和價值一樣,文學要素一旦離開文學活動或文學構成也會失去價值和意義。也就是說,文學每一要素的作用并非僅僅是其孤立的、獨立的、自身的作用,而且更重要的是結構作用和系統作用。故而,要素只有在結構和系統中才能充分發揮出作用和價值;要素只有在各要素之間的關系中,只有在相互作用下,在各自對方身上才能顯示出作用和價值。甚至要素的存在也是以對方其他要素存在為前提,倘若離開其他要素的存在,也就不會存在,故而要素存在也是在結構中存在、在系統構成中存在的。這就說明,文學批評以某一要素作為視點、視角或切入口、突破口并非不可以,但關鍵在于這個“點”是在結構、系統、構成中的“點”,而不是孤立的、自足的、封閉的“點”,任何“點”其實都是交叉點、契合點、關系點。因為只有在結構、系統、構成中才會有“點”的價值和意義,也只有在點與點、點與面的關系中才會確立“點”的位置和作用。以文學四要素中的“世界”而言,“世界”作為文學要素首先應是與非文學要素的“世界”相區別,是文學的“世界”;其次,文學“世界”中倘若不見作者、作品和讀者,又如何稱之為文學“世界”?倘若離開了作者、作品、讀者,“世界”還具有何文學價值和意義?“作者”如果離開其生存的“世界”,離開證明作者存在的“作品”,離開證明自身作用價值的“讀者”,又何以有“作者”的價值意義呢?因此,文學要素結構觀與整體觀是統一的,強調文學結構的整體性、系統性和構成性就必須強調文學要素之間的關系性、依存性和統一性,才能體現出要素的結構、系統功能和價值。
其三,文學要素的人學取向。文學活動作為人類社會實踐活動的一種形式,必然帶有自覺性、目的性和意向性,帶有“屬人的”、“人化的”性質特征,帶有人類在改造對象的同時也改造自身的價值意義。也就是說,人類的社會實踐活動都是依據人類的生存發展需要的與人類切身利益相關的價值創造活動,因而也是人類的本質和本質力量對象化的活動,是人類確證自我的活動。正如馬克思所言“而人的類特性恰恰就是自由的有意識的活動”;“正是在改造對象世界中,人才真正地證明自己是類存在物”⑥;“一切對象對他說來也就成為他自身的對象化,成為確證和實現他的個性的對象”。這種“屬人的”、“人化的”實踐活動性質本身就會是有人的身心合一的體力和智力的雙重能力以從事物質活動和精神活動的特征,創造出物質產品和精神產品也具有“人化”的特征,從而在活動中充分體現人的自由性、能動性和主體性。這是因為人的活動與動物不同,“動物的生產是片面的,而人的生產是全面的;動物只在直接的肉體需要的支配下生產,而人甚至不受肉體需要的支配也進行生產,并且只有不受這種需要的支配時才進行真正的生產;動物只生產自身,而人再生產整個自然界;動物的產品直接同它的肉體相聯系,而人則自由地對待自己的產品。動物只是按照它所屬的那個種的尺度和需要來建造,而人卻懂得按照任何一個種的尺度來進行生產,并且懂得怎么處處都把內在的尺度運用對象上去;因此,人也按照美的規律來建造”⑦。這說明,人類社會實踐活動是按照“任何一個種的尺度”和“內在尺度”,按照“美的規律”來創造的,“內在尺度”和“美的規律”是人類社會實踐活動的內在需求和根本動因,文學的價值和意義就不僅僅于文學活動,而且也對人類一切社會實踐活動產生重大影響。故而文學是“人學”,文學活動的人文性質、人化和對象化特征不言而喻。文學四要素構成中的世界、作者、作品、讀者無疑也都聚合為“人學”。分別論之,無疑都帶有“屬人”和“對象化”的特征,不僅作者與讀者如此,而且世界與作品不也是人類創造的世界與作品嗎?或者說是人與世界、人與對象關系中的“屬人”的世界和作品?文學“人學”觀的確立不僅在對文學性質特征及價值功用上具有意義,而且也在于對文學活動論及其文學四要素構成論上具有意義。這對于文學在人類社會實踐活動中的定位是十分重要和必要的。
在文學四要素基礎上,學界不少人提出媒介為“第五要素”之說。王一川提出“媒介優先”⑧的觀點,以強調媒介在文學中的作用、意義。其原因一方面是因為進入電子媒介(包括數字媒介)及信息化時代后,媒介的作用和意義日益彰顯;另一方面是因為文學作為語言藝術,其語言(話語)的本體地位和作用已遠遠超出作為作品形式要素的狹義語言和意義,并且隨著對語言的工具性、手段性認識擴大深入到目的性、功用性的認識,語言作為媒介的意義得以強化;再一方面是因為隨著媒介的科技化、人工化程度的提高,文學與媒介的關系及其文學對媒介的依賴性越來越明顯,故而媒介要素逐漸進入文學構成視域。從文學史發展角度看,文學媒介每一次變革都極大推動文學發展和轉型。遠古時代以肢體語言符號為媒介的口頭文學,造就了歌謠、神話、傳說和史詩;此后,以書寫文字符號為媒介的書面文學,造就了詩、詞、文、賦等抒情性文學;以手工雕版印刷及機械印刷符號為媒介的印刷文學,造就了小說、戲本等敘事性文學;以電子化和數字化的圖文符號為媒介的影視文學、網絡文學,造就了引領時代風潮的各種文學類型和新型文學樣式。媒介要素對文學的作用主要體現在五方面:一是作為文學工具和手段的語言文字符號媒介;二是作為創作和生產的技術和手段的媒介;三是作為承載文學內容和思想的文本載體媒介;四是作為信息傳播的媒介和信息載體;五是作為閱讀和接受的工具性媒介。因此,媒介力量和作用貫穿和滲透文學活動各環節、各要素及其過程中。從文學四要素看,不僅每一要素都關涉媒介,而且四要素的結構關系和整合作用也關涉媒介。“世界”要素因媒介既還原為作為對象和資源的語言與符號,又因媒介信息化作用還原為超越時空的“地球村”與“歷史記憶”;“作者”要素因媒介也不僅是創作者,而且是寫作者、制作者、策劃者、創意者、設計者等具有多層、多維、兼容的文化身份;“作品”要素因媒介而表現為不同的藝術形式和文學形態,轉換為媒介主導下的不同信息和符號,同時也因媒介有了更好保存、傳承,甚至永存的存在方式;“讀者”要素因媒介而具備豐富多彩的閱讀接受方式,工具技術導致閱讀接受效果提高和接受傳播的擴大,同時也因媒介力量而使讀者作用強化,甚至進入生產與再生產過程。因為媒介并非僅僅指傳播媒介,只在文學傳播中發生作用,而且也是生產媒介、創作媒介、接受媒介;媒介要素的作用也不僅僅是獨立的、個體的作用,而且也是作為媒介具有聯系和銜接各要素關系的系統、整體作用。也就是說,媒介不僅傳播,而且也生產;不僅是中介和鏈條,而且也是文學藝術本身或一種類型。恰如依托電影媒介而產生了電影藝術,依托網絡媒介產生了網絡文學,依托電視媒介而產生了電視劇,依托多媒體產生了動漫藝術一樣,現代藝術是與媒介及其媒介的科學技術含量密切相關的。故而有“媒介藝術”、“媒介文化”、“數字藝術”、“多媒體藝術”之稱,也有“媒介生產論”、“媒介藝術論”、“媒介美學”等理論命題和學說。媒介要素被納入文學要素和文學活動構成中來認識是十分必要和重要的。文學媒介既預示著文學發展的方向和文學轉型的征兆,同時媒介要素中也包含有科學化、社會化、大眾化的價值取向,提供了文學藝術更為廣闊的發展空間和使現實與理想更為緊密結合的發展前景。
所謂“建構”有兩層涵義,一是從文學整體性而言,文學既是一個發生、生成和建構的歷時性發展過程,又是一個多維、多層多樣化形態的立體結構和整合構成,從而在時空交織中構建文學;二是從文學單元性構造而言,文學既是一個完整活動序列的展開過程,又是一個以不同行為方式而呈現活動中的個體性與整體性統一的創造過程。過去通常所指的文學活動就是指作家創作活動,正如通常所指的文學就是指作品一樣。我們將文學作為文學活動,就不僅僅指作家作品了,而且還指世界、讀者、媒介。同理,將文學作為文學活動,就不僅于創作活動,而且于欣賞活動、批評活動,甚至還擴大到現代創意策劃、制作、生產、市場營運、傳播消費、再生產等活動。也就是說,文學活動是建構的。建構一方面說明文學活動是由許多環節、要素的多層面、多維度的合力構成;另一方面也說明文學活動是一個序列而又循環發展過程,是一個永恒運動的過程,是一個有目標方向而無起點和終點的過程。過去通常所指文學往往認為創作出作品就是文學,似乎如同從母體中嬰兒生產般的呱呱落地,從而以誕生說明生產活動的終止。即便如此,以人的建構或個體人的建構而言,這僅僅是開始,而不是終止,作為人而言,還有更為漫長的成長過程以及生命循環過程。因而,文學的生成和建構也是如同生命一樣的發展、循環過程,作者創作出作品,還有待通過閱讀、批評、再生產以及循環生產使文學價值意義得以實現,使文本轉換為作品,使文字符號轉換為文學價值,并使作品在傳播中不斷延長生命。因此,文學活動作為實踐過程,主要體現于三個環節或三個階段:創作、欣賞和批評;從活動主體角度而言,主要有三個主體:作者、讀者、批評者;從活動對象而言,主要有三個客體:作為文學資源和創作對象的世界,作為生產創作的產品和閱讀對象的作品,作為批評對象的文學活動對象。文學活動的建構性可分別從三個角度表明。
其一,文學活動過程建構取向的連貫性。文學活動的三個階段,創作、欣賞、批評都各有其自身活動內容和定位,也可以說均可獨立為創作活動、欣賞活動、批評活動,因而也有其活動過程和建構過程,從而確立活動目標和價值取向。創作活動通過體驗、構思、表達的活動過程序列以達到將生活美轉化為藝術美的創作文學作品的目標,其價值取向是創造真、善、美價值;欣賞活動旨在通過感悟、移情、共鳴、體驗的活動過程以達到將文本語言符號轉化為文學形象并獲得文學價值的目標,其價值指向是呈現真、善、美價值;批評活動旨在通過闡釋、分析、評價文學現象也以達到推動創作發展,提高欣賞水準,擴大文學社會價值作用的目的,其價值指向是真、善、美標準的藝術性和社會性統一。這不難看出創作、欣賞、批評三者之間的區別和聯系,也不難認清三者之間的內在邏輯關系和文學活動過程的序列關系,更不難確認三者在文學價值追求上的真、善、美取向的統一性和完整性。但更重要的是,從建構論角度看三者之關系還有三個觀測點:一是三者在活動過程中建構相互之間互動關系和整體性關系,如創作過程中不乏欣賞、批評因素及活動整體過程的影響因素,不僅表現在作家在創作中對生活美的體驗、感悟和評價,而且也表現在作家創作中還會受制于欣賞、批評“期待視野”的影響,同時也還表現為作家創作中還受制于自身的欣賞、批評水準的影響。欣賞與批評活動也如此,既帶有實現創作價值功能的意義,也帶有再創造的創作意義。二是三者在文學活動序列都是相互構建的結果。以創作活動為基礎才有欣賞活動,以欣賞活動為基礎才有批評活動。從這個角度而言,創作構建了欣賞活動,欣賞構建了批評活動,欣賞與批評又構建了創作活動,各自均以對方存在作為自身存在的理由和條件,從而構成三足鼎立的文學活動狀態。三是三者是在不斷循環的遞進過程中構建文學活動的生命力。文學活動過程序列如同自然界的春、夏、秋、冬時序一樣是周而復始、循環不已的,既體現出生命的節律性,又體現出生命的恒久性。文學活動由創作到欣賞,再有欣賞到批評,這一過程的完整性是相對的,因為欣賞和批評的目的并不僅僅于此,而是還在于推動創作和文學發展。因此文學永遠處于文學活動過程中和文學發展進程中,文學生命不僅獲得重生,而且還獲得永生。
其二,文學主體建構取向的互動性。作為文學主體的作家、讀者和批評家各有其文化身份及主體行為認定,但任何主體也是在建構中及構建的結果。作家主體建構不僅是以其創作對象和作品確證的,而且也是由讀者、批評家的閱讀效果和評價結果來確認的,同時也是作家在創造作品的同時創造了自身,在客體主體化與主體客體化統一的“對象化”結果是確證自我的結果。也就說,作者主體身份是在歷時性積淀中建構和共時性關系中構成的。作家間性、作家與讀者間性、作家與批評家間性,都足以說明作家主體的建構性、構成性和生成性;同時,作者與對象所構成的主客體關系,也是以說明主客間性的“對象化”性質和特征、主體向客體生成與客體向主體生成的辯證互動關系。以此道理看讀者與批評家也如此,其閱讀主體和批評主體的身份也是建構和構成的,不僅創作主體中包含有閱讀主體、批評主體,閱讀主體中也包含有創作主體和批評主體,批評主體中也包含有創作主體和欣賞主體;而且三者之間關系是建立在主體間性基礎上的,故而其價值取向的殊途同歸理由也就不言自明了。當然,主體建構觀更重要的主體論在主體性的建構上,主體表達的是身份和位置,而主體性表達素質和能力的程度。故而主體性構建更為重要,主體性構建取向也更為重要。盡管創作、欣賞、批評的主體性各有不同,各個主體素質、能力的價值取向也會有所區別,但其核心價值取向應是殊途同歸的。在中國古代文論批評中,無論是劉勰提出的“才、氣、學、習”的文學主體構成,還是葉燮提出的“才、膽、識、力”的文學主體構成,都應該是作者、讀者、批評者三者素質和能力的基本構成,都是對主體的基本要求。可見主體構建的核心價值取向是一致的,關鍵在于如何提高主體性,提升主體的素質和能力,這無疑也是在文學活動中不斷建構的過程和建構的結果。因而文學主體就是由創作、欣賞、批評主體構成和建構的完整主體。
其三,文學活動中對象建構取向的創造性。文學活動不僅建構主體,而且也建構客體。文學客體既有其“屬己”的客觀現實既定性和自然屬性,也有“屬人”的與“對象化”的主觀意向性和人學之屬性。在文學活動中相對于主體而言的客體,相對于主體行為而言的對象,具體所指可分為創作對象的“世界”、欣賞對象的“作品”、批評對象的“文學現象”。從建構論角度看,這三重對象都是在文學活動中建構的結果,具體表現在三方面:一是在主客體關系中建構起客體,客體一定是相對于主體而言的客體,就如對象一定是在主體觀照和行為的對象一樣,客體只有在主客體關系中生成和建構為客體,因而客體可以說是關系中的客體。文學活動中的主客體關系是價值關系,也就是主體需要與客體能滿足這種需要的屬性的統一,主體的合目的性與客體的合規律性的統一,才能構成主客體價值關系,在關系中才能形成客體,或客體的價值屬性;離開主體需要,客體的價值屬性也就不存在。文學價值本質上是審美價值,故而無論“世界”、“作品”,還是包括文學四要素在內的所有文學現象,都是主要因審美價值而成為文學活動的對象,成為文學主體的客體。二是客體是主體建構的結果,準確表達為客體價值屬性是主體需要建構的結果。文學作品及文學現象的價值屬性是主體創造和建構的結果自不待說,關鍵在“世界”何以為主體建構的結果呢?首先,進入文學活動中的“世界”是區別于人類世界與自然世界的,文學四要素中的“世界”是作家根據價值取向觀照、發現、選擇的“世界”,是作為文學創作對象和原料的“世界”,是由生活轉化為生活美,再由生活美轉化為藝術美的“世界”,其審美價值是在人的需要和文學創作需要的文學活動中生成的;其次,“世界”也是人與自然、人與社會、人與人、人與自我構成的“世界”,也就是在價值關系中、主客體關系中構建的“世界”,是相對于人而生成和存在的“世界”;再次,人類在實踐活動中改造世界、創造世界的同時也在精神意識作用下使世界“人化”和“對象化”,故而人類實踐與意識中的“世界”帶有意向性存在的特征;最后,“世界”也是包含了人在內的世界,人是世界的不可分割的組成部分,故而文學“世界”為文學是“人學”的“世界”。三是文學客體之間的內在邏輯性和構成關系。文學活動的序列性對于客體而言,存在著由“世界”到“作品”、再到“文學現象”的遞進層次,這固然有由低到高、由原料到產品、由零散到完整的發展過程,但三者都應該具有價值:“世界”對于創作而言有價值,“作品”對于欣賞而言有價值,“文學現象”對于批評而言有價值;同時,三者的價值取向及價值追求都指向審美價值,故而三者之間具有客體間性,三者的價值又具有主體間性、主客體間性。我們不難在“世界”中看到主體建構的因素和作為作品及文學現象的客體建構的因素,因為“世界”不僅包含人,而且也包含作品及文學現象;當然,更不難在“作品”、“文學現象”的客體中看到所包含的“世界”內容。因此,文學活動對象應是建構的結果,也是人類創造的結果,是價值關系構成和價值取向作用的結果。
文學活動本質上是一種審美交流活動,文學的緣起和發生與人類交流溝通的內在需求和心理機制相關,一方面人類為自身存在、生存、繁衍的需要而進行交流,并通過交流而形成族群、群類、社會,強調群類的凝聚力、向心力和認同感,并在生產、生活以及社會實踐活動中形成合力,更好組織、協調行為與活動;另一方面人類在人與自然矛盾中當處劣勢的條件下,以崇拜敬畏的儀式方式塑造“神”,再通過“神”達到人與自然交流溝通目的的同時,也達到人與“神”交流溝通的目的,從而在“神化”的過程中強化人的主體性、能動性和本質力量。因此,無論是馬克思主義所強調的“勞動創造美”,還是魯迅提出的詩歌起源勞動以協調動作和節律的勞動號子的“杭育”派;也無論是藝術起源巫術的“接觸律”、“交感律”,還是儀式中敬神及與神溝通的樂舞緣起,均證明文藝發生和緣起是基于人與自然、人與社會、人與人、人與自我關系的協調,通過交流溝通而達到和諧的目的。文學史也充分證明,文學交流不僅與文學緣起、發生相關,也與文學發展、變革相關,文學史可謂文學交流發生史,無論是文學在繼承與革新的關系中交流,還是不同文學類型、形態的交流;也無論是異質文學之間的交流,還是文學活動中文學四要素之間的交流,都對文學產生影響和作用。文學不僅成為人類最重要的交流方式,而且交流機制也推動了文學發展,形成文學交流觀及其交流理論。
文學活動論必須建立文學交流發展的價值取向。廣義而言,人類任何行為與活動及其各種活動之間都帶有交流性質和特征;狹義而言,文學活動本質上就是一種交流活動,這既表現為文學活動的四要素,世界、作者、作品、讀者之間的交流,才有了能創造出文學世界、實現文學價值的意義;又表現為文學活動過程的創作、欣賞、批評之間的交流,才有了能推動文學活動的發展和創新的意義,也才能構成文學活動的完整性、系統性和結構性。文學活動中所蘊含的主體間性、客體間性、主客體間性、文本間性也都印證交流的重要性和必要性。更為重要的是文學活動的交流還體現在歷時性和共時性的雙重交流軌跡上。文學活動的歷時性交流軌跡是在文學史發展過程,亦將文學史作為更為宏觀整體的文學活動來看待的歷史視野的建構,其實即使是一個單列化的文學活動過程,實際上也是應該具備歷史唯物主義觀念和方法,充分考慮到文學活動的歷史性和傳承性。就中國文學史而言,各種類型文學,各歷史時段的文學、批評與理論,各時段的作家、讀者與批評家,都在跨時空和共時空中交流,從而才形成百花齊放、百家爭鳴的異彩紛呈局面,也形成文學史長河流水不竭、后浪推前浪的發展態勢。秦文、漢賦、唐詩、宋詞、元曲、明清小說,乃王國維所稱“一代有一代文學”;而一代之文學的形成不僅是創新發展的結果,而且也是繼承與借鑒的結果,更是比較與交流的結果。劉勰在《文心雕龍·序志》中提出文學批評四法,“原始以表末,釋名以章義,選文以定篇,敷理以舉統”⑨,即溯源法、闡釋法、選篇法、統領法中都包含有比較交流之義,故而劉勰的文學史觀概括為“通變”、“因革”的繼承與革新的發展觀,這也可謂之交流發展觀,既是在繼承、借鑒中交流發展,又是在革新、變化、創造中交流發展。劉勰還以《才略》篇盡數歷代作家作品以評價,構成其文學史批評專論,最終總結為“才難然哉,性各異稟。一朝綜文,千年凝錦。余采徘徊,遺風籍甚。無曰紛雜,皎然可品”。⑩這既說明文學雖各有個性,但也有共性;雖有“紛雜”,但也“皎然”,因而均是“可品”之文。文學批評正是抓住文學異與同、源與流、通與變、因與革的辯證關系,抓住文學的可交流性,從而才有異質比較與同質比較的評價,故而批評也可謂是一種建立在文學對話基礎上進行的文學交流。文學在交流中才能形成傳統、積累經驗、夯實基礎、取長補短,也才能以交流為機制,推動文學發展和創新。
文學活動的共時性交流軌跡主要體現在不同形態文學之間的交流上。文學是一種具有獨創性和個性的精神活動,其精神個體性不僅表現出地域性、民族性、人民性、人類性上,而且也通過精神個體性表現在風格、流派、思潮、觀念和方法上。這就意味著文學交流,既是不同文學風格、流派、思潮、觀念和方法的交流,又有異質文學之間的交流。中國文學歷來重視各民族文學之間、雅俗文學之間、文人文學與民間文學之間的交流,也重視與域外文學之間的交流。無論是盛唐時代的漢文學與其他少數民族及域外文學交流,還是“五四”時期與西方文學交流;也無論是新中國建立后與蘇俄文學的交流,還是改革開放以來與國外文學的交流,都在很大程度上推進了中國文學發展和轉型,都能在學習、借鑒、吸收、消化中取長補短地加強了文學建設和發展。因此,確立“古為今用”、“洋為中用”的構建中國特色和民族風格的文學交流價值取向,在歷時性和共時性的交流雙重軌跡中找準交叉點和契合點,以文學交流機制及文學交流論豐富和完善文學活動內容和文學活動論,是中國當代文學及其理論建設的一項重要任務。
綜上所述,立足文學活動論具體展開的文學要素構成論、文學活動過程建構論與文學活動交流論的實踐過程和觀念,既分別表現出文學構成、建構、交流的不同維度的價值取向,又在相互間的聯系中表現出文學活動的整體價值取向。這既有利于由認識論轉向價值論、由本質論轉向構成論、由靜態文學論轉向動態文學論、由文學創作論轉向文學活動論,從而促進文學觀念和思維方式的更新和轉換;又有利于在文學活動論基礎構建文學理論批評體系,推動文學理論批評的創新和發展。
注 釋
①童慶炳主編:《文學理論教程》,高等教育出版社2004年版,第29頁。
②馬克思、恩格斯:《德意志意識形態》,《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一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23頁。
③陳瑜:《文化詩學的文學理論何以可能》,《湖北大學學報》(哲學社科版)2007年第5期。
④⑤艾布拉姆斯著,高逾譯:《鏡與燈》,洛奇編:《二十世紀文學評論》(上冊),上海譯文出版社1987年版,第6頁、第7頁。
⑥張利群、張榮翼、張小元主編:《文藝學概論》,四川天地出版社2001年版,第1-8頁。
⑦馬克思:《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第52-54頁。
⑧王一川:《文學理論》,四川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108頁。
⑨⑩劉勰:《文心雕龍》,陸侃如、牟世金:《文心雕龍譯注》,齊魯書社1995年版,第608頁、第580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