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傅異星
當今官場小說創作需要擺脫對大眾閱讀視野的依賴和滿足,也就是說,要跳出“現實”的遮蔽,不能滿意于對官場生態的現實摹寫、對灰色人物的豐滿塑造,應該以更廣闊的社會生活背景,更強大的主體精神的掘進,夯實官場小說的社會文化內蘊,提升其審美境界。
作為一種小說類型,官場小說的特征體現為對公共權力異化的深刻揭示與批判上,顯示了作家們在考察政治體制、社會文化、世俗人性等方面深邃而細致的洞察力。然而要注意的是,對官場旁門左道的細枝末節式描寫,如果缺乏批判的主體精神的介入,反而會成為官場生存規則的宣傳,最終在小說閱讀中生成一種官場認同。因此必須警惕官場小說向“黑幕小說”的不經意蛻變,對于作者而言,創作的追求不能滿足于對官場游戲規則的揭示上。事實上,這恐怕是現階段官場小說創作無法取得更大的氣象,更深的藝術穿透力的瓶頸所在。大多數官場小說,都是截取人物官場生活的一個階段,鋪寫官場百態與官場規則。在這個方面1999年出版的《國畫》被稱為具有開創范式意義的作品。①不過一旦范式變成模式,作為一種文學類型,它的生命力就有些令人擔憂了。當然如果敘述模式能被精彩的細節加以轉化,這也是無可厚非的,因為小說敘事模式原本就不容易花樣翻新??墒侨绻诩毠澝鑼懮线€有重復,那么這樣的小說就不那么令人喜歡了,比如對酒桌上“段子”的詳細記述,對美色引誘的“激情”點染,對官場關系學故作神秘的剖析。
當下官場小說聚焦于官場生態,雖然在其作為一種小說類型的特色上做足了文章,但是專注于此,恐怕不是官場小說長久的藝術出路。官場小說的精神色調可以說是灰色的,也就是說不管在人物精神品格的塑造上,還是官場生態的評價上,作家大多采取一種道德懸置的態度,有相當無奈的色彩。這無疑是影響官場小說精神深度的。筆者以為,道德懸置的態度固然是作家有意為之,但是未嘗不跟小說精神資源的匱乏和視野的狹窄有關。因此,官場小說要取得突破,就不能僅僅將描寫的視野局限于官場,應該將官場放置于更廣闊的社會生活中,也不能僅僅得意于描寫官場的灰色人物,需要引進新的精神參照坐標。將官場和人物放置到一個更大的坐標系中,小說創作很可能獲得觀照官場的新眼光,才有可能揮去官場小說彌漫的灰色精神色調。
官場小說并非沒有這般的努力。例如《國畫》,小說還描寫李明溪、曾俚、卜老等幾個精神較純粹的人。然而小說僅僅是將這些人物作為朱懷鏡人格尚全、卓識才干的襯托,無論是李明溪,還是曾俚,他們一到朱懷鏡面前,都成為了象牙塔里的理想狂。小說對李明溪瘋癲的語焉不詳,對曾俚嫉惡如仇的冷觀,在很大的程度上都將這些知識分子形象符號化。對這些精神形象塑造的松懈,一方面放棄了對多樣的精神世界的挖掘,另一方面,也缺少了觀照朱懷鏡的精神高度。缺乏強有力的精神對話者,朱懷鏡精神發展的向度只能是下滑的。再如《官運》,在描寫官場生活時,引進了郭家沖的民間生活畫面,這本可以為表現更開闊的官場生活提供參照系。但是《官運》仍然選擇從官場的角度來表現這個社會領域,郭家沖的石膏礦塌方事件,被市委副書記高志強運作成扳倒政敵的砝碼。之后當高志強陷入官場危機,郭家沖的村民又成為感恩戴德的為清官伸冤的請愿者。郭寶田等人,除了在官方的眼里表現出胡攪蠻纏的無賴性,衣衫破爛的卑瑣性外,尚是一個面相模糊的群體。獨立性的缺乏,使民間生活成為表現官場斗爭的犧牲品。
官場小說的作家們有的長期在政府部門工作過,對官場世態耳熏目染,深悉其中奧妙。但是,從某種程度上說,對事物的洞悉也可能轉化為盲見。筆者以為,擺脫以官位爭奪為焦點的敘事模式,將敘事視點散點化,放大小說表現的時間和空間領域,小說可能不會對酒桌上的段子、歡場上招之即來的美色花費更多的筆力,并可為表現官場提供多樣的對話者和擴大小說的社會文化內蘊。
如果說對官場生態的洞悉與批判,是官場小說引發社會關注的原因,那么對權力擠壓下心靈蛻變歷史的拷問,則是官場小說藝術品位和精神深度的標桿。文學審美的作用,在于以超越現實世界羈絆的眼光和高度,將審美主體引至一個自由的心靈境界中,使人類不憚于現實的功利,葆有對真、善、美的純真向往和實踐赤誠。雖然官場小說在揭示官場的卑鄙可笑和官員腐化的下場上相當用力,但是它仍然有一個鮮明而強烈的潛臺詞:當官就擁有一切。如何讓這種潛在的官場效應對讀者的影響降至最低?這直接關系著官場小說審美品格的高下。在筆者的閱讀感受中,觸動心靈的文學作品,才是富于藝術魅力的佳品。從這個意義上說,《滄浪之水》和《國畫》受到評論界和讀者的一致好評,則是藝術邏輯使然。
《滄浪之水》對池大為的心靈剖析從困頓日常生活的感受出發,追根溯源地上升到對時間、價值、意義等人生哲學問題的追問,顯示了一個清高自持的知識分子在勸說自己投身官場時撕裂自我人格的慘痛。因此《滄浪之水》被眾多的學者認為是“一部知識分子精神沉淪、價值崩潰的‘心靈痛史’”②?!秶嫛吩跀⑹鲋鞈宴R的官場沉浮時,同時將筆觸對準了他的心靈世界。不過,小說沒有能在人物的心理內涵上做更深的挖掘,朱懷鏡的心靈自檢尚停留感性層面,他的沉思中,夾有太多對官場人事的推敲,他的悔恨也好,悲戚也好,小說大都止于一種情緒的印象式點染,未能表現出人物在一步步登向更高的官階時所付出的靈魂代價。一定程度上說,心靈痛感的缺失,使得《國畫》未能像《滄浪之水》一樣給予讀者靈魂震顫。
對派系傾軋和官場規則的興趣淹沒了對人物精神圖景的關注,是官場小說一個較突出的缺點,如《西州月》、《官場》、《位置》、《駐京辦》等小說主人公的塑造無不在這個方面留有遺憾。魯迅在評價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說成就的時候,說到:“凡是人的靈魂的偉大的審問者,同時也一定是偉大的犯人。審問者在堂上舉劾著他的惡,犯人在階下陳述他自己的善;審問者在靈魂中揭發污穢,犯人在所揭發的污穢中闡明那埋藏的光耀。這樣,就顯示出靈魂的深?!雹蹖碗s人性內涵的描寫,永遠都是文學感人至深的魅力,作家在披瀝善惡糾纏、丑美膠著的人性內容時,讀者從中獲得的是一種反觀自我的迫力與動力。我們不可高估小說影響社會的作用,但也不要小瞧小說在影響人心上的價值。官場伎倆大同小異,雕琢再細,難免千篇一律的尷尬。不過,官場卻是一個試煉人性的極好場域,要避免讀者將小說中的本事再次復制到現實生活中,官場小說都要在人性的拷問上開荒拓土,以震撼靈魂的感染力促發社會的深思??墒歉鼮閷嶋H的困難是,官場小說在開掘人性上難以深入下去。原因可能是現實生活中道德、人格、崇高等價值都被物質主義所一一攻破,社會環境為人的精神沉淪準備好了口實,人們不再需要多么痛苦的內心斗爭,即可無負擔地投身于名利的攫取中。當置身于這種現實的氛圍并習以為常時,作家要充當人性的拷問者就并不那么容易了。比如《國畫》中寫朱懷鏡與梅玉琴的愛情。玉琴作為一位守身如玉且獨立的女子,面對有花無果的愛情,除了偶然的傷感與悲戚外,難道就是一句“想通了”就可以敷衍過去的?朱懷鏡有賢惠的妻子和可愛的孩子,如果他又是用心愛玉琴的,對兩個女人的虧欠,他就能夠那么逍遙地與情人幽會,又能那么坦然地維持婚姻?如果不是有意地回避了朱懷鏡與玉琴的情感困境,那么在純潔、美好的愛情面前,小說是應該表現他們內心里糾纏不休的心靈搏斗的。
寫出特定時空中人物的性格內涵和復雜心靈,對于作家來講,一是在不需要對精神、道德等價值做思考的時代中,重新思考這些價值之于人生和人類的意義。二是需要一種胡風所主張的“主觀戰斗精神”,把創作的過程當成是“作家底戰斗意志和對象底發展法則的矛盾與統一的心理過程”④。即,作家以銳敏的生活感受力和燃燒似的熱情,尊重所表現人物的主體性,將自我的主體性擁入到人物身上,在自我精神與人物主體精神的搏斗中,體會到人物主觀世界的真實與深茂。這樣,小說才能獲得不拘泥于現實境況的靈動與深刻。
現實主義的發揚,被公認為官場小說突出的藝術成就。作家將諷刺的筆鋒對準那些人們習以為常的官場人事,將其中的可笑、可鄙、可惡的不合理因素一一離析出來,令人驚愕,促人警醒。盡管如此,評論界依然對官場小說的批判性表示不滿。何以如此?其中的原因只能從小說中去找。筆者以為,這與“現實主義”有著很大的關系。評論界在批評《滄浪之水》、《國畫》等小說時,往往指出作家在批判立場上的模糊與曖昧。這與作家對人物屈從于現實所采取的一定程度上的認同態度是不無關系的。《國畫》中朱懷鏡接受官場生存法則,違背自我人格意愿,是從承認現實開始的。同時在李明溪、曾俚面前,他也能運用“順應現實”的理由說服這些心氣清高的知識分子在現實面前放下個人的原則與理想。問題當然不是這樣的描寫合不合理,實際上,“順應現實”在小說之外的社會中已經是共識了。關鍵是如果在曾俚、李明溪面前,“現實主義”——一種價值傾向意義上的——所向披靡,一一征服了他們,或者說將出路系縛在順應現實上,無疑就承認了一切人性的沉淪和官場的潛規則都是合理的。一方面批判官場的腐化,另一方面又用人物的人生處境說明順應官場規則的必然性,這就難怪人們詰難官場小說的批判性?!艾F實”不是構成知識分子屈服的理由,它不過是缺乏戰斗力的知識分子逃避的口實。
進一步說,小說的“現實主義”價值傾向跟對權力的認識也有關,或者說,官場小說批判性的限度還跟小說對待“權力”的態度相關。官場小說無一不把“權力”處理成至尊無上、至強無敵、無堅不摧、無可抗拒的東西,一切事由的發生和解決都由權力產生。人無法絕對占有權力,因為權力的制衡只存在內部的小權服從大權之分。除了按照權力的分配規則無限地占有更大的權力外,沒有擺脫權力控制的逃遁之路。按照這樣的認識邏輯,官場小說要對權力采取批判的態度是非常困難的。小說所描寫的那些知識分子無一不要先向權力發出媚笑,才能尋到自己的路。因此對官場人性丑的批判遠是不夠,對于權力,小說還要做出更深的思考。
現實主義創作方法形成于18世紀小說作為一種新的文體興起的過程中,它建立在“我思故我在”的哲學基礎上,強調是主體的經驗性,“以個人經驗取代集體的傳統作為現實的最權威的仲裁者”⑤,個人經驗在小說中占首要的地位。它表現在,現實主義小說拚棄了古典主義取材于宗教題材的作法和高雅含蓄的藝術傾向,打破了傳統藝術規則的束縛,表現出對藝術獨創性的熱情追求。同時,現實主義小說將藝術的表現對象瞄準為當下的社會人生,將粗鄙、低下、肉欲化、丑陋的生活圖景引進藝術領域。在小說描寫體現出來的現實針對性上,現實主義被認為是對社會“真實”的揭示,而其并不掩蓋社會丑陋面的特征,又使其具有了強烈的現實批評色彩。
雖然在不同的時代,現實主義小說表現出“真實”觀各不相同,但是對主體性經驗的注重卻是較為一致的,也就是說現實主義的“真”是對主體而言的。如20世紀法國新小說的作家娜塔麗·薩洛特對現實主義如此的概括,“現實主義作家就是把他所認為的現實擺在首位的作家。……他竭盡全力不弄虛作假,不歪曲也不扭曲任何東西,以戰勝各種矛盾和錯綜復雜的糾紛,并以他的全部真誠和他銳利眼光能達到的最大深度去探索他所認為的那個現實”。⑥這句話強調的是,一方面,作家對真實的追求應不受其他律令的影響;另一方面,真實不是人們所俱見俱聞的外部客觀世界存在之真實,而是一種主體精神所體驗的“真實”,靈魂的“真實”。從這個意義上說,現實主義絕不僅僅意味著對客觀現實世界的摹寫。唯有對靈魂之真的追求,才可能在紛繁的社會現實中以強大的主體精神“戰勝各種矛盾和錯綜復雜的糾紛”,將文學之筆對準人類的終極關懷上。官場小說對真實的追求拘泥于現實世界之實有,在細節真實的摹寫——比如對官員神情舉止之意味和人際關系之微妙的揣摩中,一定程度上忽視了人類心靈所需要的真實。當作家未能站在心靈真實的高度來觀照官場世界時,他往往會被在視野中游來蕩去的現實所迷亂了眼,小說在揭露靈魂之丑陋、荒誕上可能就要打折扣。
現實生活給了作家以創作的靈感和活力,然而文學卻是要面對人的精神和靈魂說話的。觀照視野的狹窄,價值思考的乏力、藝術表現的守成,都與官場小說專注于官場生態的實寫有關。對于官場小說來說,也許缺少的并不是表現生活的實力,而是超越現實的眼界和精神。
注 釋
①黃聲波:《王躍文官場小說的范式意義》,《湖南農業大學學報》(社科版)2009年第10期。
②孫培云:《沉淪與超越——由<滄浪之水>引發的有關知識分子問題的思考》,《美與時代》2004年1期。
③魯迅:《<窮人>小引》,《魯迅全集·集外集》。
④胡風:《胡風評論集》(中),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第108頁。
⑤伊恩·P·瓦特:《小說的興起》,生活·讀書·新知三聯出版社1992年版,第7頁。
⑥娜塔麗·薩洛特著,柳鳴九主編:《鳥瞰,二十世紀現實主義》,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2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