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黃聲波
“政治文化”(political culture)一詞是美國政治家阿爾蒙德(Cabriel A.Almomd)于1956年在《政治季刊》上發表《比較政治體系》一文時首先創用的,主要是指由政治心理、政治意識、政治態度、政治價值觀等層面所組成的觀念形態體系,“在特定時期流行的一套政治態度、信仰和感情”。①20世紀90年代以來,以英國批評家喬納森·多利莫爾等為代表的的政治文化批評思想引入我國,給當代文學觀念和文學研究方法帶來不小的啟示,②從政治文化的角度來觀照和解釋20世紀的中國文學創作,能夠使我們對諸多文學現象作出更加合理的評價和詮釋。20世紀90年代中后期以來,當代文壇一個相當引人注目的現象就是官場小說創作的繁盛,盡管在藝術創新方面乏善可陳,甚至因為藝術手法的模式化飽受非議,③但因其題材的特殊性,官場小說與這一時期政治文化的客觀現實高度耦合,生動詮釋和演繹了政治文化的復雜狀貌,表征出轉型時期社會大眾的政治文化心理。與同一時期其他小說類型相比,官場小說非文學特質格外引人矚目,其創作和接受帶有明顯的政治文化色彩。基于批評方法與研究對象的高度契合,從政治文化這一視角重新審視官場小說的創作和接受,能夠發現一些其他研究角度尤其是純文學角度難以發現的問題,更加客觀地闡釋其審美個性和文化意義。首先,官場小說對轉型時期政治倫理異化現象及其導致的嚴重后果作了生動的描寫,對權力建構的正當性和權力基礎的合法性問題進行了深入探討,給當代中國政治倫理的現代性重建,遏制和消除腐敗現象的蔓延提供了有益參考。其次,通過一系列文人型官員形象的塑造,深刻揭示了權力機制中知識分子面臨的信念倫理與責任倫理、價值理性與工具理性的矛盾沖突,真實描寫了權力場中知識分子的普遍境遇。再次,官場小說創作和接受的異常繁榮,反映了國民政治文化心理中“官本位”思想和“清官”情結的根深蒂固,中國政治文化的現代性轉型還任重道遠。
“所謂政治倫理是社會政治生活中調節、調整人們政治行為以及政治關系的道德規范和準則。”④政治的核心問題是政治權力的獲取、運作與維護,因而政治倫理的問題實質上就是政治權力中的道德問題。政治權力作為一種外在強制性的力量,強調的是一種從外部強加的意志和秩序,它在運作的過程中會不斷地受到合法性與合理性的雙重挑戰。阿克頓勛爵的名言“權力導致腐敗,絕對權力導致絕對腐敗”表明,沒有約束的政治權力存在著極大的破壞性與局限性,必然會導致其合法性與合理性的喪失。通過何種方式對政治權力進行有效的管理與約束,確保政治權力自身的合法性與合理性(合道德性)的存在,具有十分重要的理論意義與現實意義。
20世紀90年代以來,中國社會處于由傳統的政治社會向現代市民社會的急劇轉型時期,市場經濟條件下官場政治倫理出現了相當引人注目的變化,一種不講政治原則的、以實利性為核心準則的“官場倫理”悄然流行,成為某些官員奉行的官場潛規則,以官為本,以權力為本的“官本位”意識在不少官員身上惡性膨脹,官場似乎變成了一個角逐權力的名利場,這勢必和國家主流意識形態積極倡導的以“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為核心的“人民倫理”產生強烈的沖突,同時也對樸素的“民間倫理”和知識分子所崇尚的“士人精神”傳統構成嚴重威脅。對此,當代官場小說進行了真切生動的書寫,表現出對政治倫理異化的深切憂慮。
在張平的《抉擇》、陸天明的《蒼天在上》、李唯的《中華民謠》和《腐敗分子潘長水》、祁智的《陳宗輝的故事》、田東照的《跑官》、《買官》和《賣官》,以及王躍文的《國畫》等大量官場小說,一個共同的主題就是描寫以“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作為核心的道德準則的“人民倫理”與“官場倫理”間的嚴重沖突。《陳宗輝的故事》中,初入官場的年輕大學生陳宗輝信奉“人民倫理”所倡導的倫理原則,全心全意為離退休老干部們服務,兢兢業業地勤勉工作,取得了相當出色的成績,但在日常工作特別是在機關分流中,卻時時有小心翼翼、誠惶誠恐和危如累卵的感覺。他全部的工作努力以及建立其上的自尊與優越,在“學生會副主席”林和平的后臺與背景之前不堪一擊。遭受了現實重擊的陳宗輝,最后不得不放棄原來所信奉的“人民倫理”,臣服于現實官場中更為實用的“官場倫理”之下,開始尋找自己的后臺以保持和謀求自己的權力與利益。河南作家李佩甫的小說《羊的門》,這部以河南某聞名全國的先進典型村為創作原型的官場小說,則對當代中國社會的鄉村“民間倫理”在“官場倫理”擠壓下的異化和畸變作了異常生動的藝術再現。小說中所描寫的官場權力對民間倫理的侵蝕和毀滅,帶給讀者驚心動魄的閱讀感受。
王躍文的《國畫》、阿寧的《無根令》、田東照的官場系列小說《跑官》、《買官》和《賣官》等官場小說對干部官職的升遷這一權力建構中賄賂的盛行、資本力量的極力介入以及道德的淪喪的腐敗現象進行了深入的揭示,表現出官場小說作者對中國社會現代性轉型過程中權力建構之正當性的深切憂慮。尤其是阿寧的小說《無根令》,更是把權力建構中資本力量的侵入作為小說的基本敘事內容。小說表明,一種日益強大的社會性力量正在萌生自己的政治要求并且試圖將資本的力量轉換為政治力量。在現有的歷史之下,其最初策略,便是在現有的權力結構中尋找或培育自己的代理人,甚至是直接進入權力機構,這足以讓我們對一些資本力量所導致的權力建構的正當性產生高度警惕。
當代官場小說中有兩類官員形象給讀者留下了異常深刻的印象,一類是以張平、周梅森、陸天明等人為代表的“主旋律派”作家塑造的,帶有濃重卡里斯瑪色彩的反腐改革英雄式官員形象,典型者如《抉擇》中的李高成、《中國制造》中的高長河、《省委書記》中的馬揚等。⑤另一類是以王躍文、閻真、田東照、肖仁福等為代表“官場寫實派”作家塑造的文人型官員形象,典型者如《滄浪之水》中的池大為、《國畫》中的朱懷鏡等。文人型官員大多都是由教師崗位或者從大學畢業走進權力機構的知識分子,身份上他們是嵌入權利機構的一分子,精神氣質上則葆有知識分子的種種特質。他們懷揣傳統知識分子的“入仕”觀念,把“入仕”看作是自己實現人生價值的最佳途徑,對于社會政治進程有著強烈的參與意識與使命感。這些身負傳統知識分子理想信仰、道德品性、人格特質乃至思維定勢的文人型官員,在不得不面對依然以官本位為潛規則的現代官場時,總是由于無法平衡知識分子的“道統”和官場“政統”之間的關系,在濟世和善身矛盾中難以自拔,進退失據,最終無法逃脫傳統知識分子遭遇的歷史宿命,受到官場權力的侵蝕和異化,并由此承受極大的心靈痛苦,人格呈現為一種分裂的狀況。閻真的《滄浪之水》,被譽為當代知識分子的“心靈史”。作品中塑造的池大為這一“失敗的成功者”官員知識分子形象可以說是一個時代官本位思想、“官場倫理”侵蝕、毀滅“士人精神”的一個標本。“作品是一部當代知識分子人格失落的悲劇。”⑥
從政治文化視角看,文人型官員形象的命運,有助于我們認清中國社會現代性轉型時期知識者在權利機構中的真實境遇。德國社會學家韋伯曾對政治行為中“責任倫理與“信念倫理”的關系問題進行過極為深刻的分析,他指出:“這個世界受著魔鬼的統治,凡是將自己置身于政治的人,也就是說,將權力作為手段的人,都同惡魔的勢力簽定了契約,對于他們的行為,真實的情況不是‘善果者惟善出之,惡果者惟惡出之’,而是往往恰好相反。任何不能理解這一點的人,都是政治上的稚童。”⑦他警告說:“任何想從事一般政治的人,特別是打算以政治為業的人,必須認識到這些道德上的兩難困境。他必須明白,對于在這些困境的壓力之下他可能發生的變化,要由他自己負責。我要再說一遍,他這是在讓自己周旋于惡魔的勢力之間,因為這種勢力潛藏在一切暴力之中。”⑦具體到轉型時期的中國現代官場,投身于權利場中的知識分子,必然面臨著韋伯所說的“道德的兩難困境”,在官本位思想依然根深蒂固的當代官場,他們要比現代憲政民主政治體制下的西方從政知識分子經受更加強烈的心靈痛苦和更加艱難的道德抉擇。《滄浪之水》中的池大為、《國畫》中朱懷鏡等形象極為真實地反映了轉型時期權利場中的知識分子的普遍境遇,它形象的證明了具有智力優勢、追求人格道德自足從而持有信念倫理的知識分子在現實權利格局中的尷尬和脆弱。但吊詭的是,作者對這些人物的命運際遇包括他們的精神異變、道德墮落抱有某種不可抑制的同情和理解,這甚至成為諸多研究者詬病、指責官場小說的一個重要原因。⑧的確,在作者的筆下,文人型官員的命運際遇包括他們的精神畸變和道德墮落似乎是值得同情的宿命性質的人生悲劇,是這個時代的典型癥候。但當我們撇開道德意義的憤慨,從權利機制運行的自身邏輯進行考察時,不難發現,官場小說作者的“同情”其實有著深刻的現實邏輯。在現實的政治權力運作機制中,知識分子秉承的價值理性和權力運行追求的工具理性總是處于深刻的矛盾之中,責任倫理在一定程度上會消泯信念倫理的存在,知識分子的精神超越和道德訴求在強大的權力機制面前往往不得不保持緘默。正如孟繁華所言,池大為的命運際遇深刻反映了個體意識和精神超越在嚴酷的當代官場“承認的政治”面前的脆弱與渺小。⑨在嚴酷官場鐵律面前,小人物只能以扭曲人格與泯滅尊嚴的方式變相地獲得被承認,唯其如此,池大為似的“殺死過去的自己”的墮落就不免帶有宿命的色彩,深味其中辛酸的官場小說作者對之表現出某種“同情”,也就不難理解了,從另一方面看,這也恰恰表明了小說的深刻之處。但權利運行的鐵律不應該成為一個真正以政治作為終生職業的知識分子放棄自己精神超越的絕對理由,更不應該成為官場小說作者放棄對權利話語進行質疑和批判的理由。塑造能夠傾聽內在良知的召喚并且敢于擔當歷史使命的從政的知識分子形象,應是官場小說作為一種審美表意實踐的世俗救贖功能所在。
20世紀90年代中后期以來,官場小說創作和出版呈現出高度繁榮的態勢,成為一道奇異的文學景觀。文學發展的歷史證明,一個時代的政治文化語境能在相當大的程度上影響讀者的閱讀心理,讀者在政治文化心理驅使下的文學期待最終左右文學的走向,造成某種特殊文學類型包括題材類型、主題類型的文學創作和接受的繁盛,轉型時期中國社會的特定的政治文化制度和政治文化傳統造就的當代讀者的政治文化心理,正是官場小說這一特殊的題材類型小說持續繁榮的根本動因,從某種意義上講,讀者對當代官場小說的接受和閱讀帶有很強的政治文化色彩,甚至可以把這種閱讀稱之為“政治化閱讀”或“政治性閱讀”。
20世紀90年代以來的中國社會市場化轉型,一方面造就了舉世矚目的經濟奇跡;另一方面,隨著經濟的快速發展,政治經濟生活中的腐敗尤其是官場腐敗也日趨嚴重,成為危及社會穩定和執政黨統治合法性的政治毒瘤,民眾對之深惡痛絕,社會不滿情緒不斷增長,日益成為一種急需釋放和排解的“政治焦慮”;特別是在市場化進程中日益邊緣化的底層民眾,由于當代中國法制進程的緩慢和人治傳統的根深蒂固,在自己的利益訴求很難得到合理滿足的情況下,更容易把自己的希望寄托在能夠代表弱勢民眾利益,為弱勢民眾說話的清官身上。這種日益強化的政治文化心理正是以張平、周梅森、陸天明為代表的以反腐倡廉為主題的“主旋律派”官場小說受到社會大眾尤其是底層民眾熱烈歡迎的深層原因。單從小說藝術而言,包括張平《抉擇》這樣堪稱優秀的主旋律官場小說與同時期其他類型的小說相比,并無多少值得稱道的亮點,其主人公李高成這一反腐英雄的形象真實性受到眾多評論者的質疑。讀者很容易感覺到李高成身上疊現的建國后十七年小說中經常出現的“高大全”人物形象的影子,就其人性的復雜程度而言,這一形象缺乏起碼的可信度。⑩不過吊詭的是,偏偏這樣一個在當代文學中已經很難見到的“卡里斯瑪”形象卻在大眾讀者中激起了如此強烈的反響。如果不是單純著眼于作品的藝術品性,而是更多探查作品的政治化功能和意識形態題旨,其實也不難解釋《抉擇》廣受大眾讀者喜愛的原因,即《抉擇》以一種藝術的方式想象性地滿足了社會大眾的政治期待,使他們的“政治焦慮”得到了一定程度的釋放;李高成這一多少有些蒼白的清官形象更是因為契合了社會大眾尤其是弱勢民眾的清官理想,因而受到他們的喜愛和追捧。我們甚至大膽猜測,李高成形象卡里斯瑪化是作者刻意為之的產物,因為唯有舍棄人性的復雜、賦予其超乎常人的完善品格,李高成才能成為林毓生所說的那種能夠“賦予心靈的與社會的秩序的”卡里斯瑪典型,?以更好地滿足了社會民眾的對于清官政治的強烈期待。
左右官場小說接受的另一種政治文化心理是“官本位”思想。“官本位”文化在中國社會源遠流長,在漫長的社會歷史進程中,崇拜權利、迷戀官場已經成為國人的集體無意識。在20世紀90年代以來的社會轉型時期,“官本位”思想陰魂不散,其影響甚至隨著市場化進程中官場腐敗的加劇不斷強化,而政治改革的滯后,也使得當代中國官場依然充滿著神秘的色彩,官場對中國老百姓有一種神秘的吸引力。正是這種日益強化的政治文化心理,造就了20世紀90年代中后期以來圖書市場對以正面描寫官場權力生態和揭露腐敗現象為特征的官場小說的旺盛需求,正如一些論者所言,官場小說為什么熱?原因無非兩個:相對滿足了人們窺探的欲望;近似于職場秘笈。?的確,官場小說為大眾讀者撩開了官場的神秘面紗,以王躍文等人為代表的“官場寫實派”更是以近乎寫實的方式展示日常化、世俗化的官場生態,在他們的筆下,官場眾生相以工筆畫的方式惟妙惟肖地展現在讀者面前,傳統現實主義小說中的官員形象的神圣光環和英雄主義色彩消失殆盡,世俗化取代了神圣化,這極大地滿足了讀者的好奇心和權力欲。與對當代官場的日常化、世俗化展示相聯系,官場小說還對當代官場中的那些普通讀者能夠猜到、卻不一定能夠猜全的所謂官場潛規則進行了生動的體現和深刻的剖析。對官場權力運行機制的揭密,對官場黑幕的暴露,對官場游戲潛規則的演繹,幾乎成為當代官場小說一種最為顯著的文本特征。正因為如此,一些讀者把官場小說看作是“職場秘笈”和“升官指南”。這看起來有幾分滑稽,但也符合傳統政治文化對官場的認知。因而,官場小說熱,熱的本來就不是文學,其政治文化的意義遠遠超過其文學的意義。當代官場小說這種詭異的非文學閱讀狀況也在無情地提醒著我們,中國當代社會的政治文化的發育還遠遠未到樂觀的時候。
概言之,20世紀90年代中后期以來的官場小說創作與出版的持續繁榮,是一種值得關注的文化和文學現象,作為一種以正面描寫官場權力生態和揭露腐敗現象為特征的小說題材類型,官場小說對這一社會轉型時期政治文化的狀況進行了生動的詮釋和演繹,直接表征了這一時期社會大眾政治文化心理的復雜狀況和本質特征,從政治文化視角重新審視這一時期官場小說的創作和接受,有助于更加客觀地認識和評價其審美個性和文化意義。
注 釋
①朱曉進:《非文學的世紀:20世紀中國文學與政治文化關系史論》,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3頁、第5頁。
②王麗、胡慶齡:《文學、意識形態與政治文化之間——論喬納森·多利莫爾的政治文化批評思想》,《齊魯學刊》2008年第1期。
③武新軍:《新官場小說求疵》,《當代文壇》2004年第7期。
④賈紅蓮:《中國傳統政治倫理思想的架構及現代價值》,《中國哲學史》2004年第2期。
⑤黃聲波:《卡里斯瑪化及其危機——官場小說反腐英雄形象淺論》,《名作欣賞》2009年第8期。
⑥譚桂林:《知識者的精神守望與自救——評閻真的<曾在天涯>與<滄浪之水>》,《文學評論》2003年第2期。
⑦[德]馬克斯·韋伯著,馮克利譯:《學術與政治》,三聯書店1998年版第110頁、第114頁。
⑧馬航飛:《論90年代以來官場小說的敘事倫理》,《常熟理工學院學報》2005年第3期;唐欣:《道德隱遁的浮世繪——近年官場小說的敘事倫理批判》,《山東師范大學學報》(人文社科版)2006年第4期;金玲:《淺析當代反腐小說寫作中批判精神缺席現象》,《金華職業技術學院學報》2003年第4期。
⑨雷達等:《當代知識分子的精神困境——筆談《滄浪之水》》,《書屋》2002年第3期。
⑩毛克強:《重鑄現實主義文學的靈魂》,《西南民族學院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1年第4期;魯道祥:《“新官場小說”論》,武漢大學文學院2005年碩士學位論文。
?林毓生:《中國傳統的創造性轉化》,北京三聯書店1988年版,第83頁。
?黃波:《從官場小說中找“職場秘笈”?》,《檢查日報》2009年11月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