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 親（外八章）

四川 楊 通

一

風把所有的美都淹沒了下去。夜色漂浮其上。此時，我正在人類的底部，被黑暗偷運。誰也不知道，是你領導著我驕傲的殘余離開了你身體的廢墟。母親，我呼嘯著滑過你情欲的手臂，從此再也沒有了聲響。

二

山上矗立著最后的燈盞，我看到了巖居里的縫隙。黑，那夢游的指甲正在摳傷你——大地的眼睛。可我不想對你說。我的行走是一種空洞的扦插，野蒿中的鄉村小學校，支撐住了一個短暫的晴天。當陽光艱難地著陸，而我的撫摸已脫離了微笑的邊緣。

三

面對逐漸平展的新城，生活深處的舊恨，我終于喊出：打倒風！打倒雨！打倒河

流里的魚刺！打倒紳士！打倒淑女！讓所有的狗都重新做人。如果一棵草最終能夠在陰影里站直了身子，你就可以再一次把我從人渣中偷走，你就可以把我藏匿在隨便一個什么詞語的底部，作你鋪墊幸福的基礎。我將在安樂中看世界糜爛而不動聲色。母親，我知道你在持久地傷心。

四

不動聲色，是一種聲色的反動。黑暗是母親的披風。我在黑暗中，安葬了自己。

母親，別哭。

故園之戀

總是看見流云的影子，在山巖上走動。我親親的桃枝，就像書案上的一支快樂的筆，在那一小塊精美的土地上，寫著艷麗的糧食和牛羊。

我深深地敬仰你——磨坊！稀稀疏疏的黑瓦，潮濕的屋角，黃泥筑打的墻面，那是父親寬厚的心，始終粘滿風雨洗不掉的五谷的芬芳。

與蓓蕾一同出發，沿一根含淚的青枝，尋找鄉徑。多少回夢里，感覺茱萸的細膩，一枕陽光的牧歌，臥滿掌心。

讓我洗凈泥蹄，在你花瓣的小乳上，深眠。

岔 路 口

雪，純凈的火焰落在夜的懷里，那種幽遠的聲音，讓我隔著三江，也能最先聽見天馬山下茅屋里的竹簫。

整個夜晚我都在匆匆趕路，山彎里的狗吠被途中的雪光越埋越深。我說很冷，我說很孤獨，我說老家沒有了方向。

夢里的竹簫，這浪行天涯的溫柔佩劍，為何斬不斷瘦竹溪綿長而清冷的鄉愁？

今夜我又來到這岔路口，讓風任意折疊我的張望。月亮，也像一個行囊空空的回家人，我們相向而臥，未敢驚動遠處孤燈下那支醒著的竹簫，那束雪的火焰。

歲月深處的桑樹與爺爺

桑樹在饑餓里打瞌睡的年歲一直很浮腫，桑樹上沒有葉子。而你的膝下卻有好幾條嗷嗷待哺的蠶。沒有進食的日子，你得在月黑風高的夜晚出去尋找幾片葉子……

生產隊里開大會：“斗私批修！”你低頭認罪說自己偷了幾個生產隊里的嫩紅苕，喂你那可憐的兒女們……

從此，你再也無法忍受幼蠶們的目光。那些纏痛良心的絲，把你吊在了桑樹上。其實那株桑樹沒有你高，而桑樹卻輕輕地就掛起了一片干枯的葉子……

事隔多年，我回去看望那株桑樹。桑樹上的葉子很綠，葉子喂出的蠶蟲很胖。但我看見了那片過去的葉子，仍然在桑樹上飄動，久久不肯墜下。就像如今，在絲綢般的原野上快樂飛翔的你的子孫們……

十一月的風，吹過巴中

十一月的風，吹過巴中。來來往往的出租車，爬行在青菜葉上的瓢蟲，在風中奔走的生活，也有喊冷的。我把手中的鮮花分發給經過身邊的人。暮色里，我抬頭看見陽光的源頭。

十一月的風，吹過巴中。吹過十二層樓的頂端，吹亮母親勞碌的身影。晚餐，樸素的香，溜過樹叢，天橋，人行道，叫住我流浪的名字。

十一月的風，吹過巴中。建筑群燥熱的身心清涼了下來，少女瓷質的大腿著上保暖的長褲，我眼中匆忙的季節驟然變得寧靜而祥和。

十一月的風，吹過巴中。一絲絲散落的月光，一滴滴搖曳的露水，來來往往的出租車，屋頂花園里的母親，青菜葉上美麗的瓢蟲，不見不散的手勢……這些，深秋的風吹亮的無數隱秘在生活深處的激情而溫馨的燈盞，對我說：你是一個讓幸福等待回家的人。

鰲 溪 河

是誰，在這條河流里億萬年地穿越？我看見青山，用赤腳水洗祖先們長長的姓氏。陽光下，一粒種子帶來鳥兒們紛紛揚揚的翅膀，一朵花，開成明媚無邊的日子。

月亮，逆水行舟順水放筏的趕路人，留下風留下雨，留下桑園里的千只繡花鞋，在星星點燈的柴屋里客居。

鰲溪河，滋潤我一生的魚米，父親在你的骨頭上磨鐮，母親在你的溫柔里織綢。而我抱著你灘口的麻柳樹，一夢到天涯。

如今，鰲溪河啊，我還是不是你族譜上那些積滿水漬的正楷字？你是否仍然為我供奉著后山坡上的祖墳？那水養的土屋，可是我要回去的天堂？

鄉村葬禮

一個親人離我們而去。他是老死在今天的，不應該有多大的悲苦。歲月把簡約的悼詞寫在天邊一朵低沉的云上。

細雨紛飛中，一群披麻戴孝的孩子，依然笑逐顏開地撿拾著一路桃花般的紙錢。

黃昏拉下了巨大的幕布，鳥兒們站在遠遠的樹枝上，一群螞蟻，默默地把它們被風吹落的啼叫搬進幽暗的洞穴。

我們再次俯下身去，像依偎在棺槨上的泥土，被潮濕的黑夜捧在它悲憫而溫暖的掌中。

節日之夜

我在努力繞開節日行走，那些熱鬧會讓我的內心更加不安。今夜，我將注定再一次老去。留給你的，只是一條可讀可不讀的短信。如果你還記得我的手機號碼，你就可以輕輕地一按鍵，把我全部刪除。

這樣，在節日的喜慶里，我就可以死了。甚至不再有亡魂對你述說他愛的一生多么孤單。直到夢醒，或者，黎明的缺口被提前打開。你是否仍然看不見，被黑暗和苦澀包裝了一整夜的心，是一個人始終無法送出去的禮品。

而今夜，在燈紅酒綠里，人們紛紛出走。所有的花枝招展都證明了我的愛情去了遠方。所以我以為，這一片冷冷的月光，是唯一能夠掩埋我的白綢。

如果我真的忘不了你，我就讓沖動呆在家里，讓你的美，在暗處，滿足我。如果你真的關閉了月光的所有出入口，我就翻手為云或覆手為雨，讓你的美，在清晨的萬丈霞光下，成為我的遺言，讓我的來生，不再有來生。

夜色迷離

今夜的星光，被一朵桃花壟斷。在這些芬芳的巨大陰影里，我緘口不語。我獨坐深夜，默數一兩聲蟲啾鳥鳴。它們為什么無眠？是否也像我，因為理不清千絲萬縷的牽掛而心痛。

山重水復，讓這個春天的顏色仍然紛繁無序。星光臥在桃花花瓣的柵欄里，神態安詳，容貌嬌好。我在這些快樂的縫隙里，堅持唯美的憂傷，并不孤單。蝴蝶的翅膀打開后又收攏。今夜，我無法在天堂的隔壁找到你。那些招搖在俗世上的幸福有點乖戾，有點囂張，有點飛揚跋扈。夜色迷離，蟲鳥短促。我不知道遠方到底有多遠？但是我知道，你在我的夢想抵達不到的地方撫弄云鬢，輕解羅裳，為愛沐浴。星光漫溢的水聲，桃花外泄的裸姿，讓我垂下高貴的頭顱，聽到你的鼻息，聞到你的體香，覓到你夢的門窗。

今夜，我多想祈求那朵桃花分給我一點絕塵的胭紅，讓一盞星光陪伴我獨坐深夜，讓我信念動搖，讓我在這首纏綿心傷的詩里，說出矜持一生一世的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