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這些人 （九章）

朱多錦

一、我們這些人

每到黑夜來臨，太陽便另尋白天的位置去了——被拋棄在這邊的是我們這些人。

幸虧有了燈——每盞燈都燃燒父母的希望，那些夜歸的孩子，可以笑在光照里，讓影子高大地印在墻上——搖晃，那是因為有著風。在沒燈的地方，有野兔野狐和野狼……還有我們的無奈，還有我們的無聊，還有什么也沒有。

終于，我們這邊又是白天了，太陽便又趕來迎合我們，在他剛見到我們的時候還羞紅了臉。記得我們在夜里也曾不知道怎樣安放自己的魂靈，我們這時原諒太陽，正如我們原諒自己。

……終于又是日到中天，我們就又誰都不能仰目了——對于太陽，除了他剛剛趕來和就要離開我們的時候，我們這些人誰都不敢正視。

我們這些人呵……

二、掛 歷

十二頁，365里路——每一頁都裝點著臨時的裝點，每一里都沉默著沉默的數字。然后掛起來，然后歷數著去經歷。

草低牛羊，排放關山無盡——每一里，太陽都布置一次起落，每一頁月亮都蔓延一周圓缺。時歲狹隘的構思，注定天無二日，夢只一夜。寸寸光陰總有人碰在一起成為緣分，一切高度都由割不掉的影子顯示無奈。人呵，幸虧相信夜幕上定有自己的星星。每一種渴望都曾如火，一旦如愿，卻又另有如火的渴望由你設計。

青山注釋的都是年輕與壯志，黑云落實的常有暴漲和泥濘。所有的蔥郁終要交給黃葉去一片片地飄零。最后，世間所有不平都讓白雪鋪成肅穆無際。每一道風景都曾似畫，一旦接近，卻又另見似畫的風景讓你奔赴。

個個沉默的數字，到時都是注定的聲音和色彩；頁頁臨時的裝點，遲早全為翻過的多余及無聊。遙遙程途也曾“孤獨異鄉”，一旦走過卻又總想從頭越起。

盡落的太陽和延逝的月亮墜彎的是心系的編年——凡沉重了的就摘下來，凡摘下來的都交給舊歲，凡交給舊歲的才變得美好，幸福僅是花季過后的記憶。

總有再掛起來的——人，經歷自己：一半在掛著的上面積累沉重，一半在摘下的那里打撈慰藉。

——掛歷，只掛今天。任何經歷都是一種收獲，遠逝的只是風。

三、山河·人生

山坍塌風化的記憶，然后交給流水去打磨——在草色濃郁的地方，歲月劃出的是河。……每到季春鋪延干旱，光天下顯露兩岸沙灘——有人趕來印下足跡，為了揀拾由水磨出的圓滑。在水沙繼續相搏的新界，有鳥兒將兩根長腿，半踏在水中——那里，鳥兒的幸運叫做魚。

人把幸運讓給了鳥兒，自己照著自己的心型尋找自己。于是便有“人生易老”，而山河呢？人老了，便不知道山河還老不老。

四、黃河水干的時候

黃河，說干就干了—兩條由最后的前潮劃定的岸線，都眼巴巴地守著一川無奈。

孩子們卻給樂壞了，以為終于可以去見見龍王—于是結伴攜歌去走河底，結果只在上面胡畫了一通，也追逐著打滾兒翻跟斗，累了的時候就商量著一齊撒尿。

孩子的父母也都暗自慶幸：……走親戚趕集，已不用等候于渡口，已不再破費搭船的錢財，只見有拖拉機穿梭沙場，轟轟烈烈張揚得意給滿天。

每抓起一把風中的積塵，便有歲月的沉思從指縫兒間默默地擠出。

五、小巷光陰

小巷—太陽下的小巷，兩道屋墻投影交替，漫爬相思。

—劃一邊是陰，照一側是陽，陰陽的界線界定在路人匆匆一瞥，消長彼此，鋪開的竟全是寂靜。最初的萌生不知道，最后的隕落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自己選擇的姿勢在哪個刻度化為光陰。

一切熱鬧都消解在幽延，一切期待都鑲嵌在邊緣，即使樹起豐碑，也把高度都標成橫躺著的紀念——腳步紛紛，紛紛腳步，踏不破踏不斜也踏不響劃在一張平面上的兩個世界。

總是重復陰陽，陰陽總是重復——雕塑風景，不見有相同的綠葉。

六 夏日村景

午后，女人們總先搶下一方蔭涼。狗趴在一旁，樣子一點兒也不兇；蟬拉直鳴聲，音響很是疲憊。

有少婦解開懷來，托出奶子，讓孩子吮著這個，摸著那個……有漢子過路，停下來找話——男人好像本沒有看見什么，女人好像本沒有不讓人看的。

狗趴在一旁，樣子總是不兇；蟬拉直鳴聲，音響有時也高昂一下。

七、我有一條夏天的田埂

青紗帳，幽深我幽深我——幽深我那條總想幽深的田埂。田埂上，瘋開我瘋開我——瘋開我那叢等待瘋開的芙苗花；芙苗花，抖顫我抖顫我——抖顫我那個無須抖顫的七月七。

七月七—記不清是在哪個情節的拐彎處，一顆不小心的石子掉進一汪寂寞的水洼，直到終于證實這個世界并沒有濺濕，我才確信我夏天的田埂正是我的安全島。

安全島—一任一雙眼睛，在另一雙眼睛里無恐地尋找自己，一憑一片渴望在另一片渴望中有膽地放浪形骸——人約不必黃昏，別離卻可月上柳梢兒。只是直到盡頭，我還不知道我夏天的田埂是不是一個夢。

是秋天了，田野里已到處都是路——可憐我的田埂已不再是我的田埂。

八、冬日的哲學

下場大雪吧——給大樹小樹都披掛一身肅穆，然后太陽出來，待從中推出舊山河，讓男男女女重新目睹怎樣消解莊嚴；讓女女男男再次正視如何擴延缺陷……——免不了要聽房檐點滴，到黃昏有孩子哈幾口熱氣給窗上的玻璃，等潮濕的朦朧籠罩夢鄉夜來，看晶瑩的天真鑲嵌童話晨至。

晴和一旦變久，所有的風景又被讀得生出油膩。人呵，就再盼天降大雪于遠近。

九、登山人的風景

這是山頂——傷口般的石縫里隱藏冬天的陰謀，枯發似的瘦草上飄零春色的渴望，那里遙聽的只有干澀的風咽，而金色的思緒都堆向蒼茫天際，即使有夢，也無枝可依。

總有人登山，登山人一路想象山頂——想象那里定有隱者的藤花輝煌太陽；想象那里必見情人的眼睛溫存月亮；而青石板上閃爍著的是星星的燦爛，那是神仙們的一盤沒下完的棋。

登山人登山——每有回首，便見人間又白了一代少年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