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郁達夫的譯者主體性
——以日本作家作品的翻譯選材為例

張萬敏

(長春師范學院外語學院,吉林長春 130032)

郁達夫一向因翻譯選材的嚴格而著稱。作為20世紀20年代與魯迅雙峰并峙的偉大文學家,他一生只出版了28部譯作,其中包括3首詩歌,10部小說,15篇雜文;此外,他的小說、日記、雜文和文學批評等文章中還夾雜著一些他所翻譯的東西;他還漢譯了林語堂的英文小說《瞬息京華》(Moment in Peking,1940)。郁達夫是個語言天才,他的德語、法語、日語和英語都相當出色。他所翻譯的10部小說,3部是德國的,3部是愛爾蘭的,2部是美國的,1部是日本的,還有1部是芬蘭的。除了《浮浪者》是間接翻譯以外,其余均為直接翻譯。

翻譯選材,即選擇翻譯的原語文本,是翻譯過程的第一步。面對不同文化、不同文學作品,譯者會有不同視角、不同態度、不同文化心理,這些都將影響他的翻譯選材。在翻譯活動中,譯者主體性內部因素,如個人經歷、個性品質、教育背景、文化理念、美學情趣、翻譯動機等,將與外部因素,如意識形態、時代翻譯選材策略、贊助人的要求、讀者的閱讀口味等,共同發揮作用,影響譯者的翻譯選材。

一、郁達夫對日本作家作品的翻譯選材

郁達夫曾旅日10年。他于1913年作為留學生隨長兄來到日本,1922年從東京帝國大學畢業。這10年是他一生中精力最旺盛、求知欲最強烈的時期,也是他的人生觀、世界觀形成的關鍵階段。在那里,他對日本社會、文化及文學等有了深刻理解;在那里,他通過大量的閱讀了解了西方的文化和文學。這是他了解日本及西方的第一個窗口。可以說,在日本的經歷是他人生中一個重要的里程碑。他從大和民族學到了如此之多,本該對日本——他的第二祖國,懷著一片深情;有著這樣的背景,他本該有很大的優勢選擇一些更符合中國社會現實需要、適合中國讀者口味的日本作家作品,然而在郁達夫所翻譯的10部小說里,卻只有1部是日本作家的作品,即林房雄 (Hayasihusao)的《愛的開脫》(Exonerating from the Love)。這個奇怪的現象引起了筆者的關注。

譯者過去的經驗,如生活經歷、教育背景等,將影響他的翻譯活動,影響譯者對文本的理解,也影響他的翻譯興趣、翻譯品位和翻譯風格。這些經驗對翻譯選材也有很大影響。譯者往往傾向于選擇那些與他們個人經歷極其相似的作家作品來翻譯,最大限度地滿足自己的個人愛好和審美情趣。至于郁達夫為何選擇了日本小說,但是卻只選擇了一部,原因大致可以從兩個方面來解釋:一是他的個人經歷等內在因素的影響;二是意識形態等外在因素對他的制約,即譯者主體性的內在因素與外在因素綜合作用的結果。

二、影響郁達夫日本小說翻譯選材的內部因素

郁達夫在日本度過的美好時光,正是他身心發育成長的黃金時代。他從一個不諳世事的孩童成長為風流倜儻的有志青年,那也正是他思想、性格形成發展的重要時期。日本的政治、經濟、文化、教育都對他產生了深刻的影響。從那時起,他開始思考祖國的前途命運,開始了對祖國的擔憂。“是在日本,我開始看清了我們中國在世界競爭場里所處的地位;……是在日本,我早就覺悟到了今后中國的運命,與夫4萬萬5千萬同胞不得不受的煉獄的歷程。”[1]身為客居他鄉的弱國子民,郁達夫也受到了很多歧視和侮辱。在小說《沉淪》里,郁達夫講述了一個中國留學生在日本的生活和遭遇。主人公害著懷鄉病,孤獨無依,在學校被日本的女學生所嘲笑,甚至連酒吧里的女招待都瞧不起他。最終,他無法忍受精神上的折磨,自殺了。很多人都認為,小說《沉淪》就是郁達夫的自序傳。正如小田岳夫所說:“《沉淪》的內容大部分都是以達夫的自身經驗為基礎的”[2];“……在作品中描寫的即使并非全部是事實,然而作品的主人公是他的化身這一點是毫無疑問的。”[2]從這些我們可以看出郁達夫在日本生活的兩面性:一方面在日本的生活給了他很多有益影響,影響了他的文學生涯,甚至他的一生;另一方面在日本的經歷也深深地傷害了他,在他心頭留下了永世難愈的創傷。他對日本既愛又恨,這兩種感情在他心里以一種極其復雜的方式交織著。他的翻譯選材難免不受這兩種矛盾感情的深刻影響。他對日本的愛戀和敬慕,對日本文學特別是私小說的迷戀,使得他想把日本的文學、文化介紹給深受愚昧落后所困擾的祖國同胞;另一方面,他對日本的仇恨和敵視又時常在心里泛起微妙的漣漪,難免不在一定程度上阻礙了他對日本文學、文化的譯介。

雖然日本的生活經歷對郁達夫的思想、性格和創作都產生了巨大影響,他對日本私小說也有著無與倫比的偏愛,但是郁達夫對日本文學卻有著自己的看法:“我的初讀短篇,是二十年前在日本做學生的時候,那時自然主義的流行雖已經過去,人道主義正在文壇上泛濫,但是短篇小說的取材與式樣,總還是以引自然主義的末流,如寫身邊雜事,或一時的感想等者為最多;像美國那么的完整的短篇小說,是不大多見的。雖則當時在日本,每月市場上,也有近千的短篇小說的出現;其中也有十分耐讀的作品,但不曉怎么,我總覺得他們的東西,局面太小,模仿太過,不能獨出新機杼,而為我們所取法。”[3]可見,郁達夫對日本文學作品的總體評價并不是很高,并沒有把它當作中國新文學建設的典范和參照系。這也是影響郁達夫翻譯日本小說的因素之一。由此足見譯者內在的主觀因素對翻譯選材的影響。

三、影響郁達夫日本小說翻譯選材的外部因素

日本是中國的近鄰。日本的文化、文學與中國的文化、文學聯系緊密。“ (在20世紀上半葉)和其他亞洲國家相比,日本自明治維新之后,率先走西方化的現代化道路,他們在政治、經濟和文化各個方面以西方文化為師,它們對西方各種近現代文化包括文學思潮、流派進行全面的介紹和翻譯。正是在這一點上,日本走到了中國的前頭,所以,日本成為中國知識分子尋求西方文化、了解西方文化、引進西方文化的一個極為便利的中介。”[4]因此,這一時期日本文學在中國的譯介主要包含著如下兩部分內容:“一是指日本文學思潮和文學創作、作家作品在中國的翻譯;一是指借助與①日本譯本對其他國家 (主要是歐美國家)文學的譯介。”[4]這反映了對日本文學的譯介是當時國內文壇的主要翻譯趨勢之一。作為有影響力的翻譯家,郁達夫難免不自覺順應時代語境以及主流翻譯選材策略,所以他選擇了日本文學。那么在眾多的日本作家作品中,郁達夫為什么選擇了林房雄的作品呢?當時林房雄②是無產階級作家,還沒有走上反動的道路。對無產階級作家作品的譯介也是那個時代意識形態的需要。“ (20世紀)20年代初期開始,日本無產階級文學興起,……至1934年為止,日本文學經歷了10多年無產階級文學運動時期。……自20年代后期中國興起無產階級文學運動以來,對于日本整個無產階級文學思潮和作家作品一直保持著密切的關注和頻繁的譯介,……其中譯介作品較多的小說作家有:平林泰子、小林多喜二、葉山嘉樹、中野重治、林芙美子、小川未明、林房雄等。”[4]作為走在時代前沿的翻譯家,郁達夫順應了這樣的趨勢,譯介了日本無產階級作家作品。至于郁達夫為何會在諸多的無產階級作家中選擇林房雄而不是其他人,其中也包含著翻譯取材是否便捷 (即原語文本是否容易獲得)、贊助人的要求 (如報刊的約稿方向)等因素的影響。

四、結語

翻譯選材看似簡單,其實在原語文本選擇的背后有著諸多制約因素。譯者的主體性在翻譯選材中起著重要作用,其內在因素,如譯者的個人經歷、興趣品位、美學傾向等決定著他選擇什么、不選擇什么;而外在因素,如意識形態、時代語境和主流翻譯選材策略等也同樣制約著他的取舍。作為一個在日本學習生活多年的學生,郁達夫對日本文化及文學有著多于常人的了解和理解,他本應該把對日本文學的譯介作為自己翻譯工作的重心,但是由于作為弱國子民的他在那里也遭受了太多常人所無法想象的欺凌、侮辱和種族歧視,他對日本及日本文化自然也充滿了厭惡和排斥。可以說,郁達夫對日本及其文化、文學的情感是極其復雜的。在內在的愛恨情仇的交織下,在美學情趣的催動下,在外在的時代語境、意識形態和主流翻譯選材策略等的影響下,郁達夫選擇了日本小說作為翻譯的原語文本,但是數量卻極其有限。這也是他的譯者主體性在日本作家作品翻譯選材上的充分彰顯。

[注 釋]

①這里的“與”同現在的“于”。

②林房雄是作為日本的無產階級作家被介紹到中國來的。但是在1937年中日戰爭爆發后,他轉變了政治立場和文學立場,追隨了日本軍國主義。

[1]劉久明.郁達夫與外國文學[M].武漢:華中科技大學出版社,2001:184.

[2][日]小田岳夫,稻葉昭二.郁達夫傳記兩種[M].杭州:浙江文藝出版社,1984:38;9.

[3]郁達夫.林道的短篇小說[C]//浙江文藝出版社編.郁達夫文論集.杭州:浙江文藝出版社,1985:626-627.

[4]謝天振,查明建.中國現代翻譯文學史(1898-1949)[M].上海: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2004:574;577;588-58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