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慶偉
(南京大學 文學院,江蘇 南京 210093)
論“言語社區”的內涵及其合理性
劉慶偉
(南京大學 文學院,江蘇 南京 210093)
“言語社區”可以作為概念引入社會語言學,也可以作為便利研究的術語使用。言語社區的構成要素、邊界、規模與社區是重合的。言語社區作為一種研究理念,可以引導研究者從語言事實出發研究使用中的語言,找到了語言不合規范的原因,是社會語言學調查研究的起點。
言語社區;社區;要素;合理性;不合理性
“言語社區”譯自于英語“Speech Community”,是社會語言學中的一個概念。在中國語言學界,“Speech Community”有多種譯法,如“語言社團”、“言語社團”、“語言集團”、“言語共同體”等。這些譯法雖然不同,但包含和表達的意義基本相同,本文采用當前比較通行的“言語社區”的提法。
目前,對言語社區相關問題的爭論主要集中于言語社區的構成要素和言語社區的界定。大多數社會語言學者將社區的要素對應到言語社區中,提出言語社區的要素包括人口、地域、互動、認同、歸屬意識、共同的生活方式及共同的社區設施和財產①。關于這個問題,也存在不同看法,如楊曉黎在《關于“言語社區”構成基本要素的思考》一文中提出:“言語社區……具備三個基本元素:可以大體圈定的區域、相對穩定而適量的人群、由區域群體成員共同認可并使用的語言變體。”[1]83她認為“互動”、“認同”和“設施”不是言語社區的構成要素,因為“‘互動’和‘認同’存在于一切言語交際活動之中,而‘設施’同言語活動沒有直接關聯,它們可以分別看作言語社區語言變體的構成基礎和立體參照”[1]85。
在研讀了現有的研究材料之后,筆者認為:有必要重新審視各位學者立論的前提,即對“言語社區”這一提法的合理性進行分析,如果此提法不合理,許多討論就失去了意義;對言語社區問題的探討可以從社區的角度進行。
“言語社區”這一概念是在社會學中“社區”概念的基礎上提出的。“社區”(gemeinschafe)最早由德國社會學家騰尼斯(F·Tonnies)在其1887年出版的《社區與社會》一書中提出。后美國人查爾斯·羅密斯將其譯為“community”。1933年,我國著名社會學家費孝通等人把“community”譯作“社區”。社會學家把“社區”描述為:由若干個社會群體在一定地域內所構成的相對獨立的生活共同體[2]160。人們的日常生活幾乎都是在這種共同體中進行的。社區包括社會群體和社會組織。
為人熟知的“言語社區”的定義有:
憑借言語互相來往的一群人[3]42。
憑借共同使用的言語符號進行經常的有規則的交流,并依據語言運用上有實義的分歧而區別于同類集團的人類集合體[4]36。
比較“社區”和“言語社區”的定義,可以發現二者在絕大多數內容上有重合的地方。二者都是“一群人”在“一定的地域內”進行“交往”或“生活”,其不同之處在于,“社區”的定義沒有明確指出社區成員憑借什么工具交往,而“言語社區”的定義中明確指出社區成員憑借“言語”、“共同使用的言語符號”交往。但是,這并不是言語社區與社區的本質區別。社區的定義中雖然沒有明確指出社區成員通過何種工具交往,但社區發展到今天,有一點毋庸置疑:凡是社區內的設施都是社區成員交往的工具,如社區的商業服務系統、文化、教育、衛生機構等。而從人類最有力、最多能、最重要的交際工具——語言的作用來看,其實,語言也是社區成員交往的工具之一。由此,我們得出初步的印象:言語社區是更強調“言語”這一特征的社區,是語言學家從語言學的角度出發,在社區的基礎上提煉出的一個概念,或者也可以說,是語言學家為便利研究創造出的一個術語。
有學者認為社區的基本要素是:社區人口、地域范圍、社區設施、社區管理體系、社區意識[2]160。還有的學者認為,社區文化是上述五要素之外的第六個要素[5]78。其中群體要素和地域結構要素是社會學學者著重強調的。
社區是人類群體生活發展到一定階段的產物,因此,一定數量的人口;便于生活、協作和管理的一定地理區域;社區成員生產、生活所必需的設施;為保證社區有序運行的管理體系無疑都是社區的構成要素。以上四要素是社區的客觀要素。社區意識是每個社區中的成員在心理、情感上具有的對所屬社區的“認同感”、“歸屬感”。社區意識使社區成員具有大體相同或相似的習俗、規范、價值觀等。社區意識發展到一定程度形成社區文化。社區意識和社區文化是社區的主觀要素。
語言學家將社區的要素對應到言語社區中,指出言語社區的要素包括:人口、地域、互動、認同、歸屬意識、共同的生活方式及共同的社區設施和財產。根據上述分析,我們認為,這些要素與社區的要素是大體一致的。不同之處在于,已有研究成果認為,言語社區要素中的“社區設施和財產”是語言。需要指出的是語言是絕大多數社區交流、互動的最基本、最重要的工具,語言既是社區的設施和財產,又是社區意識的體現;既是社區文化形成和傳播的載體之一,又是社區文化的反映。甚至可以說,社區語言就是社區文化。由此可見,從社區和言語社區的構成要素來看,言語社區與社區是重合的。
言語社區的邊界和規模的問題一直受到人們的關注。從布龍菲爾德的定義來看,“憑借言語互相來往的一群人”就是言語社區。然而不容忽略的事實是,凡是聽說能力正常的人都是通過語言交往的。那么,似乎可以得出結論:只要兩個人在用語言交談就可以認為他們構成了一個言語社區。如果上述的推論正確,隨之而來的另一個問題是,言語社區的規模多大、邊界在哪里。僅由面對面進行言語交際的兩個人建立的言語社區規模是否過于狹小?隨著網絡技術的發展,理論上全世界的人都可以通過網絡進行言語交往,由此建立的言語社區的規模是否又過于龐大?因此,言語社區邊界的確定是一個亟待解決的問題。甘伯茲的定義比布氏的定義具體,從他強調的“‘經常的’、‘有規則’的言語交流”可以看到他注重言語社區的穩定性。顯然,這是對布氏定義的一個完善,“言語社區”在這一點上變得容易感知了。但是“依據語言運用上有實義的分歧而區別于同類集團的人類集合體”的提法又使得這一定義晦澀難懂。何為“語言運用上有實義的分歧”,何為“區別于同類集團的人類集合體”?甘伯茲認為主要有三個類型的“人類集合體”:說不同語言(此處的“不同語言”指英語、漢語、法語等不同語種)的人類集合體、說不同方言的人類集合體、有自己團體內通用而不為團體外成員所了解的通用語的人類集合體。那么既然是同類集團,那么就不應該存在分歧。而如果存在分歧,卻又是同類集團,那么按照甘伯茲的定義,前兩類集合體都是言語社區。那么,這樣的社區再次遭遇了規模過大的問題。而我們在研究過程中采用的任何一個概念都是為了研究的便利,這種過大規模的社區的可操作性非常小,將其作為社會語言學調查和研究的起點并不合適。而第三類集合體所使用的通用語一般只是出于某種特定的目的暫時使用的。如行業協會、地段團伙出于保密考慮使用的內部語言。這種語言的“暫時性”又是與他的定義的前半部分所強調的穩定性相左的。此外,第三類集合體使用的通用語絕大多數只是數量比較有限的、零散的語音、詞匯、句法的特殊形式。因此,這些不成系統的語言形式可不可以看作“語言”還有待于進一步探討。徐大明主張的“社區第一,語言第二”的原則較好地彌補了布氏和甘氏定義的不足。也就是說,社會語言學的調查單位就是社區,我們完全可以按照行政上劃分的社區進行語言調查。這一原則的提出解決了人們對“言語社區”規模和邊界存在的疑問。從這一原則出發,我們認為,言語社區的邊界就是社區的邊界,言語社區的規模與社區的規模一致。
首先,進行言語交流的兩個人不是言語社區,按照社會學的觀點,社區包括社會群體和社會組織。
社會群體,指人們按照一定的社會關系所結成的有共同生活活動的穩定集體。它既是個人生活的基本單位(任何個人脫離群體就難以生存),又是社會存在的基本形式,是構成社會的基本實體。社會群體不等于其組成成員的簡單相加,它會形成一種完全屬于自身的特性,區別于每個成員的個性、信仰和價值觀。最小的群體是“一對”,包括兩個人,它通常能產生一種在許多更大的群體中所找不到的一致性和親切感,如戀人。[2]119
因此,兩個人是群體,不構成社區。社會學者指出,家庭也是群體,不是社區。至少在由兩個以上家庭構成的單位的基礎上,才可以討論言語社區的相關問題。
其次,言語社區的規模同于社區規模。社區規模主要表現為人口數量的多少、地域面積的大小等。在劃分社區規模時,一般把人口數量作為最主要的測量指標。據此,我們可以把社區劃分為巨型社區、大型社區、中型社區、小型社區和微型社區,等。言語社區也有巨型、大型、中型、小型、微型之分。
巨型社區是指人口聚居的數量較多,地域面積很大的社區。而微型社區則是指人口數量很少,地域面積也比較小的社區。在我國有的學者建議,把上百萬人口尤其是數百萬人口的城市以及相當于這一規模的市轄區看作是大型社區;把十萬到幾十萬人口的城市以及相當于這個規模的市轄區、居民區看作是中型社區;把擁有幾萬人口的居民區、小城鎮、集鎮區以及城市街道辦事處轄區共同體看成是中小型社區;把農村中的村落和城市中的居民委員會轄區共同體等等看作是微型社區。[5]82
從 20世紀初結構主義語言學家索緒爾提出了“語言——言語”的區別以來,許多語言學者以極大的熱情尋找語言和言語的區別。可事實證明,僅從語言本身出發來尋找二者的區別還是不能很好地解決“語言屬于社會,言語屬于個人”這個問題。言語社區理論的提出引導研究者從語言的使用者——人出發研究語言。在這一研究理念的指導下,語言研究不再僅僅是研究靜態的語言,而開始研究使用中的語言。這樣,語言和言語的區分不僅成為可能,而且使二者的不同之處更為明確,也更好把握:社區成員使用的語言、共同遵循的語言交際規范、權威的語言變體都是語言;社區成員在每一次言語交際過程中說的話是言語。
以往的語言研究,特別是對具體語言研究主要從書本出發研究語音、詞匯和語法的問題,這種研究十分必要也十分重要,大量的研究成果可以勾勒出某種語言的大體輪廓,有助于人們學習某種語言。但是在實際生活中,許多語言與書本上記錄的標準語不同,而喬姆斯基等人將不符合標準語規范的語言使用歸結為“表現錯誤”顯然有失偏頗,因為許多“表現錯誤”的語言是人們常用的,并且交際作用極強。由于生活中存在許許多多“表現錯誤”的語言運用情況,所以,研究者不能仍然只研究記錄在案的標準語言,還必須到生活中發現使用中的、變化中的、活著的語言。“言語社區”理論的研究思路就是以社區為單位進行語言使用情況的調查。這種研究可以收集到使用中的語言,研究者可以從實際語料中進行語音、詞匯、句法方面的研究,語言研究的可信度和研究成果的實用性得到增強。
社會語言學研究使用中的語言和語言的使用者。社會語言學家“關注的是反復發生的而不是偶然出現的言語模式;是群體的而不是個人的言語行為。可是世界上的語言現象和使用語言的人千差萬別、紛繁以極。如果不抽象出一些特征,不勾劃出一個范圍來,研究者簡直無從下手去對觀察到的情況進行描述和分析”[6]29。從社會學中“社區”基礎上提出的“言語社區”為社會語言學研究者指明了調查的起點和范圍。
僅從語言本身來看,許多不合規范的語言形式的存在沒有得到合理的解釋。而言語社區理論的實踐者通過對社區成員的語言使用情況、語言態度、經濟收入、社會階層、教育背景等的調查和分析,解釋了為什么在實際生活中存在著大量不合規范卻廣泛使用的語言形式。同時,研究者通過大量調查結果說明,社會中存在各種語言變體,而且各種變體的存在都是合理的,都有其社會原因。
總之,“言語社區”理論強調語言的異質性、可變性,指出語言不是鐵板一塊。而眾多“言語社區”方面的調查結果都顯示,語言使用呈現出的各種狀態恰恰是語言使用者不同的身份、教育背景、語言態度的體現。正是在揭示語言與其使用者的關系這一點上,言語社區理論“一旦全面、成熟地發展起來,必然成為社會語言學的核心理論,而且會在普通語言學理論中取得重要地位”[7]95。如果說社會語言學開辟了不同于結構主義語言學的新的研究思路,那么,“言語社區”理論則可以被認為將社會語言學結合社會研究語言的思路在實際操作方面推進了一步。
通過對言語社區有關內容的分析,我們認為,“言語社區”可以作為概念引入社會語言學,也可以作為便利研究的術語使用,但沒有必要過多地探討言語社區的規模、邊界等問題。社會語言學的研究需要借鑒許多社會學方面的研究成果,“社區”概念的引入是社會語言學內容豐富的標志之一。此外,對言語社區的考察應從總體上把握問題,至于某一個人是否屬于哪個社區不是本文討論的內容。
注釋:
① 持這種觀點的學者主要有:徐大明的《言語社區理論》(人大復印資料《語言文字學》,2004年第8期,原載《中國社會語言學》(澳門),2004年第 1期)、夏歷的《農民工言語社區探索研究》(載《語言文字應用》,2007年第1期)、周明強的《言語社區構成要素的特點與辯證關系》(載《浙江教育學院學報》2007年第5期)。
[1] 楊曉黎.關于“言語社區”構成基本要素的思考[J].學術界,2006(5).
[2] 風笑天.社會語言學導論[M].武漢:華中科技大學出版社,2002.
[3] Bloomfield L.Language[M].New York:Holt,Rinelart &Winston,1933.
[4] 祝畹瑾.社會語言學譯文集[G].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85.
[5] 郭強.大學社會學教程[M].北京:中國審計出版社,2001.
[6] 祝畹瑾.社會語言學概論[M].長沙:湖南教育出版社,1992.
[7] 徐大明.言語社區理論[J].中國社會語言學(澳門),2004(1).
H0-06
A
1006-5261(2010)01-0097-03
2009-11-10
劉慶偉(1982—),女,河南清豐人,博士研究生。
〔責任編輯 楊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