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燕
(廣東外語藝術職業學院 中文系,廣東 廣州 510640)
從《夢珂》的起步到《莎菲女士的日記》的成名,從《水》的轉型到《我在霞村的時候》的思考,從《太陽照在桑干河上》的成功到《杜晚香》的余響,在丁玲的小說中,人物形象類型、敘述內容、敘述風格都發生了巨大的變化,但敘述的基本要素仍然或明顯或潛隱地保持著。丁玲小說敘述或明顯或潛隱地保持的基本要素包括:敘述的態度——激情的理性敘述;敘述的方向——中國革命腳步的追隨;敘述的對象——個性鮮明而統一的女性形象的塑造。這些敘述要素的堅守,不僅使她的敘述自覺地融入了中國現代性文化建設的宏大敘述之中,而且個人的聲音始終沒有被宏大敘述淹沒。
在丁玲的作品中,無論是早期創作的《夢珂》、《水》,還是中期創作的《我在霞村的時候》、《在醫院中》,亦或后期創作的《太陽照在桑干河上》、《杜晚香》,其敘述者始終保持著激情的理性敘述態度。《夢珂》是丁玲的處女作,原載一九二七年十二月《小說月報》。作品敘述了女主人公夢珂(“夢珂”一詞為法文“我的心”的意思)兩次的逃離,每一次關于逃離的敘寫作者都是激情而理智的。第一次是逃離學校:作者略去了對“紅鼻子”教員齷齪行為的描寫,只寫夢珂離去的場景:“她挾著那淚人兒擠出了人眾,急急的向教室門走去。”[1]帶著女模特不理睬同學調和性地解決問題的建議,憤然離校。略去齷齪行為的描寫是因為此類事情在當時普遍存在,讀者完全可憑借自己的社會閱歷加以填充與豐富;寫離去的場景雖寫出了憤然,卻不寫鬧與爭,因為鬧與爭都于事無補,選擇性的描寫干凈利落,凸顯理性的光芒。第二次是逃離姑姑家:作者較詳細地敘寫了夢珂逃離的原因——自己心中的“白馬王子”表哥曉淞不僅與有夫之婦章太太姘居,而且與他的朋友澹明把自己當一件東西來談論。這兩個場景作者雖毫無保留地顯現了夢珂痛苦的內心:“她哭了。這事是這樣的使她傷心,想起自己平日所敬愛、所依戀的表哥,竟會甘心摟抱著那樣一個娼妓似的女人時,簡直像連自己也受到侮辱。”“夢珂只想跑出去打他兩人,但又把兩只手疊著壓住嘴唇忍耐著,直到那兩人又笑著的走。”[2]然而寫夢珂逃離姑姑家的場景卻是十分冷靜的:她沒有哭,沒有鬧,只是寫了一封告別信,“寫得非常委婉,懇摯,說自己是如何辜負了姑母的好意,如何的不得不姑息著自己的乖戾性格的苦衷,……”,[3]以極其隱忍的理性的方式,將憤慨、絕望的激情消解。因此,每當作者身臨其境進行敘事時,會因事而情動,但在處理事情時則以知性的方式進行關照。《我在霞村的時候》、《在醫院中》、《太陽照在桑干河上》等作品都采用了因事動情、處事理性的方式進行敘事。如《太陽照在桑干河上》中人物的處理:“我不愿把張裕民寫成一無缺點的英雄,也不愿把程仁寫成了不起的農會主席。他們可以逐漸成為了不起的人。”[4]在激越的革命斗爭的旋渦中,在飽滿的政治熱情的抒發中,作者仍保持了理性的思考,并落實在作品的情節展開和人物塑造上。
丁玲是一位時代感充溢的女性,她的筆一直與前行的時代相呼應。“她極為注意小說創作的當代性,多取材于發生不久或正在展開中的重大事件,敏捷地‘對當時當事有所批評’”。[5]上世紀二十年代,作為新女性的丁玲塑造了讓讀者不能忘懷的叛逆女性夢珂、莎菲、阿毛姑娘;三十年代,作為左聯作家的丁玲,她的作品是新興的無產階級文學的組成部分;四十年代,作為解放區作家的丁玲,她的人生與創作形象地勾描出中國知識分子 “革命化”的過程。丁玲總站在時代的浪尖上,她的作品也總傳遞著潮頭的信息,甚至推動浪潮的前行;當她離開浪尖,被人們遺忘時,她的小說創作也就終止了。與身相隨的革命性不僅是丁玲小說始終堅持的敘述方向,而且是她創作小說的源動力。
上世紀二十年代小說創作的代表作 《莎菲女士的日記》,表現的是知識女性的叛逆與苦悶,是五四時期倡導的個性解放精神的個性展現,其對封建傳統文化的沖擊力甚至超越了郁達夫的《沉淪》。主要在于作者褪掉了《沉淪》中愛國主義外衣的庇護,直指主人公的內心情緒與欲求,加之寫作者與主人公都是女性,性別歧視產生了巨大的反沖力,使作品中張揚的女性欲望的釋放顯得更加大膽與耀眼。
丁玲于上世紀三十年代的小說創作,改變了她的政治身份,使她由一名新女性轉變為一名無產階級作家,她替中國革命疾呼,并自覺地改造自己。在《韋護》中她塑造了革命者的形象——韋護,他穿著藍色的粗布衣服,整天忙著革命事務,最后為了革命舍棄了熱烈的愛情。這一形象顯得有些幼稚,因為韋護雖然被標簽為革命者,但他的生活習慣仍是知識分子的(吃面包、談文學、談音樂);革命工作在作品中雖然強調很多,但內容很朦朧,充滿作品的內容仍是男女之間戀情的描寫,盡管相較莎菲女士的時代增加了不少外部沖突的描寫,但動人的內容仍是內心戀愛情感的糾結。盡管如此,作品“革命加愛情”的主題是當時無產階級文學的主流主題,“愛情與革命二者絕對對立”的觀點也是當時無產階級作者共同的觀點,作品主人公韋護最后選擇逃離愛情,堅持革命,也是當時革命者的選擇。所有這些選擇于作品雖有些稚拙,但于丁玲則是自覺的。《水》最初發表在左聯機關刊物《北斗》上,它是丁玲革命敘述的成功轉身。《水》相較《韋護》,主題的革命化已十分具體:農民群體以暴力的形式反抗地主階級;人物塑造已發生了巨變,三爺等農民群像占據了作品的主畫面,知識分子第一次退出了丁玲的視野;敘事除了保持其獨有的熱烈外,方法已迥異,對話及外在行動的描寫代替了作者慣用的內心獨白。《水》的這些改變是對當時無產階級文學所倡導的大眾化創作方法的自覺踐行。
丁玲于上世紀四十年代的小說創作,體現了她自覺地努力地站在革命最前沿的追求。作為解放區著名的作家,她深入思考解放區的問題、解放區的建設,并在現實工作中虔誠地改造自己、提高自己,使自己能站在快速前行的時代前列。《我在霞村的時候》、《在醫院中》、《太陽照在桑干河上》是其思考、工作的成果。《我在霞村的時候》、《在醫院中》雖然讓讀者看到了解放區的一些不太美好的東西,但明朗、向前仍是作品的基調。在《我在霞村的時候》中,作者采用了故事內的敘述方式,敘述了在霞村的見聞——關于貞貞的故事。貞貞的經歷,真實地展現了戰爭的殘酷性、解放區群眾身上封建道德觀存在的普遍性,但同時也更有力地展現了解放區良好的干群關系、新的女性群體的崛起(“我”、阿桂、貞貞)、新觀念的生長(女性對學習的追求、對人生的自主把握),尤其是結局關于貞貞新生活開始的交代,使作品在悲的底色中生出很強的生命更生的色彩。《在醫院中》以故事外敘述的方式,敘述了產科學校的畢業生陸萍在解放區一所小醫院短暫工作的心理歷程,同時寫出了知識分子改造的自覺、艱辛與解放區條件的艱苦、建設的艱難。青年學生投身革命的熱情與解放區的現實的矛盾是當時解放區尤其是延安地區不可回避的問題之一,作品肯定了知識分子革命的積極性,同時也真誠地希望他們現實地看問題,合理地提建議。《太陽照在桑干河上》是作者第一次“以農民、農村斗爭為主體”[6]創作的長篇小說,與《水》相比較作家對農村生活、農民和農村革命已熟悉很多,因而能準確把握作品中人物,尤其是敘寫先進人物的度,將解放區進行的土地改革運動寫得既轟轟烈烈又有血有肉。該書于1948年出版,1952年榮獲蘇聯斯大林文藝獎。丁玲文本的敘述始終追隨著中國革命的腳步,堅守著革命的方向。她曾說:“從時間上講,我先是作家,后是黨員,但從責任義務上講我首先是黨員,后才是作家,是一個黨員作家。”[7]
在丁玲的作品中,有一組群像讓讀者印象深刻,即女性形象。這些女性有新女性(夢柯、莎菲、麗嘉)、解放區的女孩(貞貞、黑妮)、解放后的婦女(杜晚香),但都向上、“堅強、熱烈”,[8]這些特質的女性使她的作品散發出特有的女性文學的光芒——展現了現代中國女性由追求個性解放到追求民族解放再到追求個性解放的艱苦歷程。新女性是向上、“堅強、熱烈”的:她們撕開厚重的封建禮教的帷幕,實現了從家庭走上社會的突破。夢珂等都成功地擺脫了家庭的羈絆,在外面的世界摸爬滾打,爭取到了一定的自由空間;為了追求美好的生活 (主要是美好的愛情),她們遠離家鄉,在他鄉一次次追求、逃離、再追求。莎菲們的追求盡管失敗了,但她們仍在絕望中堅持著自己的追求。丁玲筆下的新女性所追求的理想非常簡明——得到有才華、尊重女性的男性的愛,因為簡明所以濃烈,不過這種濃烈是一種克制的濃烈。如莎菲對凌吉士的愛的濃烈與克制是相輔相成的,丁玲筆下的這些新女性雖不能克制自己的情感,但都具備清醒的頭腦,能在行動中有所克制。解放區的女性構成要復雜一些:有遭遇坎坷的鄉村少女貞貞,有投身革命的女學生陸萍,有純情的鄉村姑娘黑妮,但她們仍是向上、“堅強、熱烈”的:貞貞忍辱負重為抗戰收集情報,義無反顧地離開家踏上新的生活;陸萍不斷地反思自己、解放區存在的某些問題,并積極地行動起來改造自己,促進解放區的建設;黑妮勤勞、善良、追求自己的愛情,不因程仁身份的變化而改變愛的情感,中止追求愛的行動。這些解放區的女孩雖減少了情緒起伏的濃烈,但在行動上則更堅定。解放后的杜晚香,也是向上、“堅強、熱烈”:在新的社會條件下,她不甘心通過丈夫來實現個人的價值,仍不懈地追求個人的獨立價值,毅然走出家庭,靠自己的勞動獲得了個體的價值與尊嚴。杜晚香這一新中國的女性形象,拒絕了在新的寬松的環境下重回家庭,并通過自己的艱苦努力獲得了社會價值,同時保有了幸福的家庭生活,但新中國幸福女性必須在社會與家庭兩個“戰場”奔波、奮戰的現實,作者在不經意中擺在了讀者的面前。
丁玲筆下的女性始終是向上、“堅強、熱烈”的,她們在歷史的潮流中,永遠沒有停止前行與抗爭,塑造者丁玲也永遠保持著對女性獨立價值的倡導與謳歌,并關注著女性的生存狀態。
丁玲小說對激情的理性敘述、革命性的敘述方向、對個性鮮明而統一的女性形象的堅守,使其敘述以飽滿的激情,展現與推進著中國革命的進程,使其作品參與并推動了中國現代性文化建設的宏大敘述;同時理性思考的保有、女性形象的鮮明,又使其敘述具有對中國革命、中國現代性文化建設的反思能力,在宏大敘述中凸顯出鮮明的個人特色。
[1][2][3]丁玲著.傅光明主編.莎菲女士的日記.北京:京華出版社,2005:2,29,9.
[4][6]丁玲著.重印前言.太陽照在桑干河上.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4:3.
[5]溫儒敏編著.中國現代文學課程學習指導.轉錄自楊義.中國現代小說史.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1.4:169.
[7]馬蹄疾,陳瀨渝.二十世紀中國懷人散文:丁玲集.北京:知識出版社,1997:198.
[8]萬直純著.丁玲和她的文本世界.廈門:廈門大學出版社,2001:14.
2008年院級重點課題:被遮蔽的記憶——中國現代女性文學嬗變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