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觀的脆弱與其謫怨詞之凄美

胡家全

（荊楚理工學(xué)院，湖北 荊門 448000）

秦觀是北宋重要詞人，“有情芍藥含春淚，無力薔薇臥晚枝”是他的詩《春日五首》其一中的句子，其詞品與人品似之。從人品而言，秦觀是脆弱的、敏感的；從詞品來看，深沉的身世之慨、濃厚的感傷色彩和凄美的意境構(gòu)成其詞的主調(diào)。本文擬對秦觀的脆弱性格與其謫怨詞之凄美略作分析和探討。

一、秦觀的脆弱性格

秦觀于宋仁宗皇佑元年（公元1049年）出生在一個封建知識分子家庭，年輕時熟讀經(jīng)史，又習(xí)兵書，長于為文，《宋史·秦觀傳》說他“少豪雋，慷慨溢于文詞……強志盛氣，好大見奇，談兵家書與己意合”。熙寧末年，29歲的秦觀謁蘇軾于彭城，頗受蘇軾青睞。蘇軾嘗謂其為“士之超軼絕塵者”。［1］(P1826)孰料世事艱難，煕寧元豐間，秦觀多次應(yīng)進(jìn)士試不中。二十年場屋之困，使秦觀的豪雋慷慨消磨殆盡，他在元豐初年應(yīng)舉不第之后，寫有《掩關(guān)銘》表示要“退隱高郵，閉門卻掃，以詩書自娛”。陳師道在其《秦少游字序》中描述說，此時的秦觀已由“行道雍容”、“論說偉辯”一變?yōu)椤捌淙莩淙唬淇陔[然”，一副悲傷失落的樣子，對仕途喪失了信心。可見，秦觀的情緒是多么容易隨著境遇的變化而大起大落。

秦觀37歲那年終于考中進(jìn)士。元祐五年 （公元1090年），經(jīng)范純?nèi)释扑]，奉詔入京，除太學(xué)博士，校正秘書省書籍。次年，又由博士遷正字，在京中度過了大約四年的美好時光，這是他一生中最輝煌的時期。元祐七年（公元1092年）春三月，秦觀參加了御賜金明池宴集，此時的秦觀躊躇滿志，作《金明池·瓊苑金池》記述這一盛事。步入仕途給了秦觀希望，對于他意氣盛衰的變化，《王直方詩話》曾舉其所作詩分析道：

秦少游始作蔡州教授，意謂朝夕便當(dāng)入館，步青云之上，故作《東風(fēng)解凍詩》云：“更作舟楫外，從此百川通。”已而久不召用，作《送張和叔》云：“大梁豪英海，故人滿青云；為謝黃叔度，鬢毛今白紛。”謂山谷也。說者以為意氣之盛衰一何容易。［2］(P73)

從中可見秦觀的情緒的確易因境遇而起伏。

另據(jù)《詩話總龜》載：“秦少游晚出左掖門，有詩云：‘金雀觚棱轉(zhuǎn)夕暉，飄飄宮葉墮秋衣。出門塵漲如黃霧，始覺身從天上歸。’識者以為少游作一黃本校勘，而炫耀如此，必不遠(yuǎn)到。 ”［2］(P36)果然好景不長，元佑八年（公元1093年）九月，支持舊黨的高太后駕崩，哲宗親政啟用新黨。紹圣元年（公元1094年），秦觀貶為杭州通判，旋貶監(jiān)處州酒稅。這一政治劇變，對于苦苦追求仕途而又脆弱的秦觀而言，無疑是晴天霹靂。處州三年，秦觀以寫佛書獲罪，再貶郴州。一年后，編管橫州，再徙雷州，受盡貶謫之苦。

入仕幾年，秦觀對政治斗爭的險惡逐漸有了一定的認(rèn)識。在京城時，其《水龍吟》有云：“名韁利鎖，天知道和天也瘦!”他的豪放不羈的個性逐漸萎縮。馮煦在《蒿庵詞話》中說：“淮海、小山，真古之傷心人也。 ”［3］(P60)這個評價一方面道出了秦觀坎坷的一生，另一方面也揭示出其性格之脆弱。謫處州時，秦觀曾作《千秋歲》詞，末句云：“春去也，飛紅萬點愁如海。”謫徙郴州，寫了凄厲之極的《踏莎行》。待編管雷州，作《自作挽詞》云：“嬰釁徙窮荒，茹哀與世辭；官來錄我橐，吏來檢我尸。”“家鄉(xiāng)在萬里，妻子天一涯。孤魂不敢歸，惴惴猶在茲。”“昔忝柱下史，通籍黃金閨。一朝奇禍作，飄零至于斯！”字字血淚，哀痛已極。

二、秦觀謫怨詞之凄美

秦觀對人生期望值過高，對挫折和失敗又缺乏足夠的心理準(zhǔn)備，希望破滅之后，帶來的是失望和痛苦，使得他的這種脆弱性格表現(xiàn)為濃厚的感傷與憂愁情緒，不能不影響到其詞風(fēng)的形成，從而形成了其特有的凄美的風(fēng)格。《望海潮》作于秦觀被貶，出為杭州通判，離京之時。

梅英疏淡，冰澌溶泄，東風(fēng)暗換年華。金谷俊游，銅駝巷陌，新晴細(xì)履平沙。長記誤隨車。正絮翻蝶舞，芳思交加。柳下桃蹊，亂分春色到人家。西園夜飲鳴笳，有華燈礙月，飛蓋妨花。蘭苑未空，行人漸老，重來是事堪嗟。煙暝酒旗斜。但倚樓極目，時見棲鴉。無奈歸心，暗隨流水到天涯。

通過昔日與同僚好友的西園夜飲鳴笳以及華燈礙月、飛蓋妨花的繁華，以反襯今日坐黨籍時見棲鴉的黯淡與凄涼，心中的失落與感傷不言而喻。再看其差不多作于同時的《江城子》：

西城楊柳弄春柔，動離憂，淚難收。猶記多情曾為系歸舟。碧野朱橋當(dāng)日事，人不見，水空流。韶華不為少年留，恨悠悠，幾時休？飛絮落花時候一登樓。便作春江都是淚，流不盡，許多愁。

據(jù)統(tǒng)計，北宋詞人中，秦觀使用“淚”字的頻率僅次于晏幾道和周邦彥，居第三位。宋刻本 《淮海詞》77首，含“淚”字的13首，頻率為16.8%，難怪馮煦稱之為“古之傷心人”。［4］(P121)此詞上片觸景生情，引起物是人非的傷感。下片訴說韶華流逝之恨，結(jié)尾以“便作春江都是淚，流不盡，許多愁”之夸張，寫離愁之深。全詞如泣如訴，令人慨嘆。此后詩人心緒每況愈下，作于被貶處州期間的《千秋歲》越發(fā)顯得凄涼：

水邊沙外，城郭春寒退。花影亂，鶯聲碎。飄零疏酒盞，離別寬衣帶。人不見，碧云暮合空相對。憶昔西池會，鹓鷺同飛蓋。攜手處，今誰在？日邊清夢斷，鏡里朱顏改。春去也，飛紅萬點愁如海。

處州城外飄零的落花又喚醒了詞人對昔日西池宴集的記憶。然而物是人非，怎不令人痛心！據(jù)曾敏行《獨醒雜志》卷五載：孔毅甫覽之“鏡里朱顏改”之句，遽驚曰：“少游盛年，何為言語悲愴如此！”并稱：“秦少游氣貌大不類平時，殆不久于人世矣。”曾布也說：“秦七必不久于世，豈有‘愁如海’而可存乎？ ”［5］(P3242)

秦詞抒發(fā)宦海沉浮的深悲巨痛、營造凄美境界的代表作當(dāng)數(shù)他謫困郴州旅舍所作的《踏莎行》：

霧失樓臺，月迷津渡，桃源望斷無尋處。可堪孤館閉春寒，杜鵑聲里斜陽暮。驛寄梅花，魚傳尺素。砌成此恨無重數(shù)。郴江幸自繞郴山，為誰流下瀟湘去？

迷失的恐怕不只是樓臺津渡，更是曾有過的人生理想和出路。《踏莎行》以凄迷的意象和氛圍，深刻地傳達(dá)出詞人遭受流放后所感受到的濃厚的幻滅感、孤寂感和深深的思念。人生際遇的轉(zhuǎn)折往往帶來創(chuàng)作詞風(fēng)的轉(zhuǎn)變，王國維《人間詞話》就評價說：“少游詞境，最為凄惋，至‘可堪孤館閉春寒，杜鵑聲里斜陽暮’則變?yōu)槠鄥栆病！保?］張綖本 《淮海集》在此詞的附注中記載：“坡翁絕愛此詞尾兩句，自書于扇云：‘少游已矣，雖萬人難贖’！”

秦觀后期其他謫怨詞如 《千秋歲·水邊沙外》、《江城子·南來飛燕北歸鴻》等，沉痛凄愴，彌漫著幽怨凄婉的色調(diào)。仕途蹭蹬、屢遭貶逐的生涯使秦觀對人生有著刻骨的感受，當(dāng)痛苦無法排遣又無力掙扎時，就只剩下低聲的哀泣。因為流落貶逐的遭際，秦觀后期詞，多了一層歷經(jīng)磨難后對人生的深層體驗和感悟，所以較之前期詞，凄美的色調(diào)變得深沉、凝重了。之后，秦觀奉詔編管橫州，次年又自橫州徙雷州。元符三年（公元1100年）元月，蘇軾量移廉州過雷州，秦觀與之相會并作《江城子》：

南來飛燕北歸鴻，偶相逢，慘愁容。綠鬢朱顏重見兩衰翁。別后悠悠君莫問，無限事，不言中。

小槽春酒滴珠紅，莫匆匆，滿金鐘。飲散落花流水各西東。后會不知何處是？煙浪遠(yuǎn)，暮云重。

歲月無情，當(dāng)年“綠鬢朱顏”風(fēng)華正茂的師徒，幾經(jīng)宦海沉浮再次相見已是64歲和52歲的“兩衰翁”了。“別后悠悠君莫問，無限事，不言中”數(shù)句，極沉痛、極凄涼。即使在重聚之時，也沒有難得相逢一見的快樂，唯有對再次別離和相見無期的恐懼和憂傷。不久秦觀即客死他鄉(xiāng)，果如此詞所言，與蘇軾再無緣相見，《江城子》遂成為脆弱的秦觀生命中凄美的絕唱。

［1］徐培均校注.淮海集箋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

［2］郭紹虞.宋詩話輯佚［M］.北京：中華書局，1980.

［3］馮煦.蒿庵詞話［M］.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59.

［4］袁行霈.中國文學(xué)史（第三卷）［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1999.

［5］宋元筆記小說大觀［G］.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

［6］王國維.王國維文學(xué)論著三種［M］.北京：商務(wù)印書館，20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