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嶺杰
(南昌大學 江西南昌 330031)
“人是生而自由的,但卻無往不在枷鎖中。”[1]P1盧梭《社會契約論》的開篇就提出這句世代流傳的名言。在盧梭看來,人的自由是在美好的自然狀態中,被賦予的自然權利,是人生而就應享有的。然而文明社會的不平等讓自由成為空中樓閣,讓本應自由的個人處于奴役的枷鎖之中。
深諳不平等為自由的枷鎖的盧梭,在平等的基礎上來洞察著自由的深處,他犀利的指出私有制產生了財產上的不平等,只有當人們平等的擁有財富時,自由和美好的社會才能到來,“惟有當人人都有一些東西而又沒有人能有過多的東西的時候,社會狀態才會對人類有益”[2],因此他提出了確定財富平等的標準,“在財富方面,沒有哪個公民富得可以買斷他人,也沒有哪個公民窮得被迫出賣自己。”[1]P45他還在其著作《論政治經濟學》中進一步分析了政府在促進平等時的作用,“政府最重要的任務之一,就是要防止財富分配的極端不平等”。[3]
財富分配上的不平等帶來社會某些階級自由的喪失這一觀點,被馬克思系統的加以闡述。馬克思認為,在階級社會中,統治階級憑借對生產資料和社會主要財富占有,在物質和思想上奴役著被統治階級,使其喪失了物質層面和精神層面上的自由,“一個階級是社會上占統治地位的物質力量,同時也是社會上占統治地位的精神力量。支配著物質生產資料的階級,同時也支配著精神生產的資料,因此,哪些沒有精神生產資料的人的思想,一般地是隸屬于這個階級的。”[4]
盧梭在《社會契約論》中將平等發展到了極致,從而誕生了“公意”這一概念,他認為,公意是人民整體的普遍意志,并關注人民的共同利益。[1]P21—23在抽象的意義上,盧梭把人看成平等的。平等身份的公民在人民共同利益的基礎上,產生的經常性意志也是平等的,這些平等的意志最后成為了具有最高權威的公意來指導國家、社會和個人的各種力量,可見,公意是盧梭平等的最高表現形式。
也正是盧梭的公意概念,使得他的思想飽受西方政治思想家的爭議,特別是受到自由主義思想家的攻詰。公意是全體人民的一致意見,但是在現實中,人民很難在一切問題上達成一致,所以盧梭又認為,多數人一致的意見也可以形成公意,那么在多數人和少數人發生意見分歧時,多數強迫少數去接受多數人的所謂公意也是合理的。因此,盧梭思想往往會被崇尚社會多元主義和“個人有權選擇自己生活方式”的自由主義者,打上極權主義的烙印。
在政治與道德的關系上,自由主義者對盧梭也耿耿于懷。盧梭希望借助人民的內在道德和公共精神來保證政治體的公正與健康。而近代的自由主義者沿襲了馬基雅維利的思想,從政治中排斥道德,強調國家主權體要對道德保持中立,并認為國家政治與道德相結合,會帶來侵犯自由的危險,如洪堡在其《論國家的作用》中,就認為國家政治的道德教化和教育干預,會造成對自由的限制[5]。自由主義者把盧梭的這一思想指責為精神專制。
在歷史上,一些革命家也假借盧梭的思想來進行實為暴政的血腥革命,典型的例子就是那個枕邊時時放著《社會契約論》的羅伯斯庇爾,把法國大革命變成了違背人性和人間公正的血腥的大屠戮。盧梭的思想又多了一個“多數人暴政”的標簽。
那盧梭的思想真的是暴政革命家實行多數人暴政,僭越人民主權的原教旨嗎?我的答案是否定的。
集權和專制的對立面之一是自由,而盧梭最關注的是人的自由,在《社會契約論》中他指出,“放棄自己的自由,就是放棄自己做人的資格,就是放棄人類的權利,甚至就是放棄自己的義務。對于一個放棄了一切的人,是不可能有任何補償可言的。這種放棄權是不符合人性的,使自己的意志喪失一切自由,就是使自己行為的喪失一切道德性。最后,如果一方面創造一種絕對的權威,另一方面創造一種無限的服從,這是一種沒有意義的、自相矛盾的協議。”[1]P7盧梭甚至比洛克和密爾這樣的自由主義者更加廣泛的認識了自由,他洞察到了文明、國家、財產、社會、藝術、科技等也會對人的造成奴役。
而盧梭關于人所創造的物體,會反過來奴役人的思想,也被馬克思所繼承和發展,形成,了馬克思主義異化觀思想。馬克思主義認為異化的本質在于,人將自己的腦力體力投入到實踐活動中,最后創造出獨立于人自身的對象,即對象化,而此對象卻又成為了對抗和奴役人類的主體,即“對象化表現為對象的喪失和對象的奴役”。[6]而受盧梭思想影響的馬思主義異化觀成為了馬克思主義人權觀的核心思想之一
法治(非法制)也是集權和專制的天敵。法治關鍵的一點在于法律面前人人平等,這里的平等,一方面是指,既作為法律權利的主體和法律所規范的客體的人民,在法律面前是平等的,司法裁判中,法官應根據其對成文法和自然法的審慎判斷來獨立行使司法權,不能偏私于自身的利益和偏見,“司法部門既無強制、又無意志,而只有判斷”[7]P391;另一方面也指,作為立法主體的人民也平等的享有立法權。盧梭在公意的基礎上,闡述了,“法律將意志的普遍性和對象的普遍性基于一身”[1]P32這一法治原則,他認為,立法者必須是作為主權者的全體人民,這一權力作為為公意的表現是不能被剝奪、不可轉讓的。任何人也必須受到建立在公意基礎上的法律的約束。
專制和集權的伙伴是政府權力的肆意擴張,從而僭越人民主權。盧梭在《社會契約論》中就警醒到了這一點,他指出,政府不是由契約建立的,意思是指政府的權力不是像主權者那樣普遍,而只包含個別行為;政府只是主權者的執行人,權力來自人民的委托;官員完全是一種任用,人民可以限制,改變或收回委托給官員的權力;為了監督政府不至于僭越主權,盧梭還設想人民借助定期會議來決定政府去留。盧梭用人民主權和人民表決來限制政府的思想也深刻的影響了美國的開國者。我們知道,美國是靠三權分立制衡,復合共和制制衡——聯邦政府與地方政府之間的權力和責任的制衡來限制政府的,但不能忽略,美國國父也將人民主權原則加入了權力制衡體系中。漢密爾頓和麥迪遜在《聯邦黨人文集》中指出,“由于人民是權力的唯一合法來源,政府各部門據以掌權的憲法來自人民……在任何部門侵犯其他部門的既定權力是,求助于同一原始權威似乎是安全復合共和政體理論的。 ”[7]P257
在政治與道德關系的問題上,自由主義的指責也是站不住腳的。政治不可能和道德相分離,也不應該相分離。西方政治學,早在古希臘時期就是一種道德政治學,而希臘城邦的運作也是靠政治和日常道德的水乳交融。近現代的自由主義思想是建立在自然法和自然權利之上的,這兩者在古希臘古羅馬是以自然哲學的面目出現的,在中世紀是以上帝的意志和規則出現的,在啟蒙思想家那里又從天上回到人間,以世俗的面目出現。但不管怎樣,自然法和自然權利在本質上都是一種道德規范。當代的平等自由主義者,如羅爾斯也提出了重疊共識和“善的稀薄”理論,來強調政治制度在運行時應該堅持正義、權利、自由和平等等基礎政治道德,而不能簡單的強調政治和國家對道德價值的排斥。至善自由主義的代表人物,約瑟夫.拉茲也認為國家不能絕對中立于道德,某時也要做出對善的道德價值判斷。我認為,善的道德體系,關系著對人的終極關懷,政治共同體必須將核心和基礎的政治理想定位于關懷人權的善意道德上,讓政治制度圍繞善的道德理想的實現來構建和運行,并以善德和善治來積聚自身的合法性資源,維持現代政治共同體所必需的公共理性。可見政治和道德的分離必然只能讓政治走向絕境,在政治生活中抽除道德,必定使得政治體系成為壓抑人性的機器,也讓法律成為維護死板秩序而毫無生氣的世俗教條;必然是對人民的愚化,從而使得人民在政治道德真空的狀態下更易被煽動家所煽動,成為獨裁者的推行暴政工具。所以,盧梭希望借助人民的內在道德和公共精神來保證政治體的公正與健康,來對抗政治制度走向專制的常見趨勢,是有著深遠的積極意義的。
目前來說,代議制民主是取代難以實現的直接民主的較為有效的政治制度,但是其不是人類政治的最高形式,而且其自身也有一個重大缺陷,就是,代議制民主容易走向民主實質的反面,成為一種精英政治,精英僭越人民主權。斯圖亞特.密爾在《代議制政府》中指出,代議制民主應該把選舉權限制在有文化的公民范圍內,沒文化或靠領取救濟為生的公民就該被剝奪選舉權;議會中的精英分子應有更大的權力,并更少的受到選民的限制。[8]實際的代議制也是朝著密爾指出的精英化道路發展的。盧梭在 《社會契約論》中也清醒的看到了代議制民主會出現這一精英僭越人民主權的趨勢,所以他尖銳的批判了英國代議制,認為代議制是人民的腐化、國家墮落的象征,意味著人民公共精神的的喪失,甚至指出,英國人民只有在選舉議會議員時,才是自由的,選舉后不過是奴隸。
到底是誰僭越了人民主權,實行血腥、奴役、不寬容的暴政,不是全面正確認識盧梭思想的人,不是人民主權的正真擁護者,而是假借盧梭思想的只言片語,卻不懂盧梭的人性關懷的;打著“人民的聲音就是上帝之聲”的旗號,實際是讓自己的聲音成為上帝之聲的;披著人民主權的虛假外衣,卻借人民的手來屠殺異己,滿足私己野心的煽動者、野心家和獨裁者。僭越了人民主權也是那些批判盧梭所謂集權思想,但維護的卻是另一種不公的社會秩序的陰謀者。
所以,人民主權的僭越者是那些盧梭的所謂“朋友”和敵人。
[1](法)盧梭.社會契約論[M].楊國政譯,陜西,陜西人民出版社,2004.
[2](法)盧梭.社會契約論[M].北京,商務印書館,1982.24.
[3](法)盧梭.論政治經濟學[M].北京,商務印書館,1962.20.
[4]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 1 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98-99.
[5](德)洪堡.論國家的作用[M].馮興遠譯,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8.
[6]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 42 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79.91.
[7](美)漢密爾頓等.聯邦黨人文集[M].北京:商務印書館,2007.391.
[8](英)約翰.穆勒.代議制政府[M].段小平譯,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