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栗 丹(東北財經大學新聞傳播學院, 遼寧 大連 116025)
偶爾翻開《上海文學》2009年第二期,瀏覽到了殘雪的短篇小說《紫晶月季花》。試圖迅速融入小說,它卻像一塊平實、堅硬的石頭,閱讀期待被擊得粉碎。我好像是圍著城堡轉來轉去的人,總找不到入口,探究事物本質的欲望,讓我一次又一次去觸碰它,敲擊它。
小說開篇寫的是,有一對老夫婦住在鬧市中一條幽靜的小街,房子是上世紀50年代的建筑,五層的樓房,煤太太和丈夫金住在一樓的一套三居室里頭。老夫婦有許多怪癖,其中之一,就是家具和一些用具擺設全都用各種顏色的布罩罩上,就好像他們要出門旅行一樣。“因為這些個布罩,煤太太的日常生活的節奏就比常人慢了許多。”①其中之二,就是老夫婦津津樂道于要種一種紫晶月季花。“在屋外的那一小塊花園用地上,煤太太沒有種花,也沒有栽樹,她用竹條和塑料薄膜支起了一個棚,長長的一條,看上去很滑稽。塑料棚里面栽了一種奇怪的植物,是金托外地親戚買來的種子。種子是小小的月牙形,紫色。金將那塊地掘了一尺來深,將種子埋在下面。他對煤說,這種植物是罕見的‘地下植物’,沒有地面部分,埋好之后,它們會一直往下面生長。他又給他們的植物施了肥,澆了水,然后煤就用塑料棚將它們罩上了。金說,從此以后就不用去照料它們了,只要照料好這個塑料棚,保持完好無損就行了。這種植物向地下生長時,對環境的要求很嚴格,總之變化越小就越好。”②老夫婦掘土、施肥、澆水、種花的過程,完全符合現實生活的規律,讓我們似曾相識,好像來到了種花的現場,但這里面有一個問題,種的這種植物是真實的嗎?這種植物有什么特征呢?“種子是小小的月牙形,紫色”③,“它們向地下生長,花也開在地下。不是我們通常看到的月季,這種月季的花朵只有米粒那么大,花瓣堅硬”④,這種植物的特征正好符合了小說的題目“紫晶月季花”。那么什么是紫晶?現代漢語詞典給的定義是:“含有錳或鐵等雜質而呈紫色的石英,可以做裝飾品。也叫紫水晶。”我們終于明白了紫晶不是植物而是一種礦物質,也就是說紫晶月季花不是植物。它是作者頭腦中的一種“地下植物”。作者編織了一個極其真實的種花環境和種花過程,卻在種花的關鍵環節做了手腳,種的花不是普通的月季花而是作者虛幻出的植物。小說的建構是獨特的,就好像一幅畫的贗品,外形是相似的,可是在細微處又露出了馬腳,提醒你這不是真實的。這是一種真實中的虛幻,殘雪小說的總體結構都呈現了這個特點。不論是短篇小說《山上的小屋》、《匿名者》、《患血吸蟲病的小人》、《斷垣殘壁里的風景》、《自然區分的境界》,還是長篇小說《五香街》、《最后的情人》、《邊疆》等等,都體現了同一種構思模式。在真實的表象下,作者試圖表現一種并不存在的東西,在這篇小說中作者為我們描繪了“紫晶月季花”。通過上述種種分析,我們知曉了“紫晶月季花”不是現實意義上的植物,而是作者通過自身的想象力虛構出的花的類型。殘雪在《現代主義文學中的審美活動——2009年1月15日-25日的電子郵件通信》中說:“想象力是溝通主體和客體的力。它也是營造美的唯一原動力。它滲透到了意識內部,以它的獨特發揮的形式賦予意識結構以獨特的圖案。于是在每一瞬間的審美活動中,都奇跡般地暗含著、實現著美和意識的那種交合。這種交合之物就如一株株從大地深處向上生長的樹木。”⑤我們說“紫晶月季花”也是美和意識交合的產物,只是這種交合所產生的圖案有怎樣的意義呢?這正是我們下面要分析的問題。
在現實生活中“紫晶月季花”只是一種虛幻的存在,是作者的一種創造。作者讓小說中的主人公煤太太和金先生對虛幻的“紫晶月季花”非常癡迷,精心培育,甚至在暴風雨來臨之際,金先生奮不顧身跳入水中去保護心愛的“紫晶月季花”。他們的行動引起了鄰居阿藝的興趣,阿藝也渴望擁有“紫晶月季花”,應該說阿藝是煤太太和金先生的同謀者。那么,我們不禁要問:煤太太、金先生和阿藝們何以對現實生活中并不存在的“紫晶月季花”有如此大的興趣呢?根據小說提供的第一個線索,煤太太有一個怪癖,是把家里的東西用布罩罩住,這樣的話煤太太的日常生活的節奏就比常人慢了許多。由此,我們知曉煤太太對外面的世界是排斥的。根據小說提供的第二個線索,煤太太喜歡夜里坐在廚房的矮凳上向外凝望,“她之所以坐在廚房,是因為透過窗子可以看到外面的天空,還有那些樹,這讓她心里安靜。這種時候,回憶起早年和孩子們在一起的那些時光,她會感到一種幸福的詫異:那真的是她經歷過的生活嗎?然而幸福感卻是來自于目前的這種知足的生活。所以時間一長,她就喜歡起自己的失眠來了。她將自己想象成一只大白鵝,搖搖擺擺地在森林中覓食”⑥。白日的喧鬧,汽車的鳴笛聲,讓煤太太厭倦,她喜歡夜晚在靜寂中和大自然絮語,但比起和大自然的絮語,她更滿足于現在的生活,每天和丈夫金做著自身感興趣的事。煤太太喜歡做夢,金喜歡思考,金的一輩子活得特別劃得來,“一個人老是醒著,不就等于活了兩輩子嗎?”⑦煤太太和丈夫金互敬互愛,關鍵時刻金都給煤太太指出了方向。煤太太和金先生是作者運用的一種象征,兩人是不可分割的統一體,煤太太是物質的、感性的,金先生是精神的、理性的,他們是同一個進程,從內部看是精神,從外部看是物質,內部精神的進程在每一個階段上都與外部的物質進程相呼應。作為生理意義上的人,只有接受偉大精神的引領,才能稱其為真正意義上的人。古希臘哲學家柏拉圖在《理想國》中有一個著名的洞穴比喻,柏拉圖試圖告訴我們的是:在我們的日常生活中所看到的只是現象,事實的真相在另一個世界;要想認識事實的真相,必須把靈魂轉向理念;現象只是感覺經驗的對象,理念則是思想的對象。沒有理念的世界就像洞穴里的陰影,與洞外燦爛的陽光形成對比,那些迷幻的陰影,正是洞外陽光的投影。柏拉圖強調了人類在認識世界和認識自我過程中理念的核心價值意義。對理念及精神價值的重視,這一點在中國的傳統文化中也是有所表現的。《大學》在開篇寫道:“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于至善。”⑧我國古代的教育方針,目的在于發揚光大人們的優良品德,目的在于親愛人民,目的在于達到最美好的品德境界。無論是國內還是國外,無論是古代還是今日,判定人的價值的核心仍在于精神品格,精神的陶冶和純化是當今物質泛濫世界的清涼劑。殘雪在小說中告訴我們:不要生活在表象下,應該向表象深處的本質開掘,這種掘進的過程對作者來說是一種滿足和愉悅。至此,我們可以說作品中殘雪創造的“紫晶月季花”是作者的精神之花。改革開放三十年中國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計劃經濟變為市場經濟,理想主義淡化為消費主義。文化、經濟的發展變動與世界潮流逐漸同步。可口可樂、麥當勞,或者是阿迪達斯運動服等等,這些淺層的物質文化符號,隨著媒體的鼓動,傳遍了中國的各個角落。過去那種享樂羞恥的罪惡感,已經隨著政治、倫理限制的松動而消失,富裕光榮、享樂無罪的邏輯在喚起傳統社會的享樂文化的同時,又把西方社會的新的消費方式帶入生活。人們沉浸在物質的海洋中,理性的思考被遺失和忘卻,應該說這是人類的一種悲哀!斯賓諾莎說:“認識到心物合一就是最大的善。”⑨我們個體的獨立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是虛幻的,我們只是法則和因果大河中的一滴水,只是一個偉大事物倏然而逝的表現形態,在我們死后它將永遠存在下去,我們的肉體只是人類軀體里面的小小細胞,而人類也只是宇宙生命戲劇中的一段插曲;我們的心靈,則是永恒火焰放射出的陣陣光輝。我們認識到人類自身的局限性,就能用廣闊的眼界撫慰不安分的自我,找到人的存在的真正意義。斯賓諾莎在他的著名論著《倫理學》中說:“一個智者面對的是多么廣闊的天地,他與只受欲望擺布的無知者相比是多么強健有力。一個沒有知識的人,除了聽任外部原因對他任意擺布以外,永遠也享受不到真正的心靈的滿足;他雖然活著,卻幾乎沒有意識到自己、上帝和萬物的存在;一旦他不再被動,他的生命也就結束了。恰恰相反,一個有智慧的人,只要他真有智慧,在精神上就極少有動搖的時候;他憑借一種永恒的必然性意識到自己、上帝和萬物的存在;他的生命永遠不會結束,他始終享受著心靈的滿足。”⑩我們說殘雪是一個有智慧的人,她不僅自身擁有智慧,還把這種人生的智慧營造成文學作品,指出在物性化的世間還有一個更加燦爛的精神王國,“紫晶月季花”就是精神王國中的珍奇植物,是精神王國中的真實之花。
①②③④⑥⑦ 殘雪:《紫晶月季花》,見《上海文學》,2009年第2期,第19頁,第19頁,第19頁,第19頁,第20頁,第20頁。
⑤ 摘自殘雪的新浪博客《現代主義文學中的審美活動——2009年1月15日—25日的電子郵件通信》。
⑧ 鄧球柏:《大學中庸通說》,湖南人民出版社,2008年7月版,第3頁。
⑨⑩ [美]威爾·杜蘭特:《西方哲學的故事》,梁春譯,陜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9年3月版,第133頁,第134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