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瓊(湖南涉外經濟學院中文系, 長沙 410205)
自由主義是西方近、現代社會的主流意識形態和基本政治社會結構。中西學界諸多學者把席勒、康德等也視為西方自由主義的經典大師,在此,必須對席勒的自由思想與近代西方自由主義理論進行比較研究,從而更深刻地認識人類自由價值母題的兩種不同言說方式。①
作為人類最高價值與文化的自由,事實上存在哲學的本體論與美學的人性論即存在自由與人性自由的區別。存在自由是指主體存在被確認或被賦予的自由權利以及其外在的實現形式,它是工具理性的自由價值,即自由往往外化和具體化為人的各種權利,而不是由人本身所內在生成與確立的自由。西方近代理性自然法所確認的神圣不可侵犯的先天自由權利與人類社會中一切外在的政治法律制度所賦予的后天自由權利,都屬于存在自由范疇。“我的個體的自我并不是某種可以從我與別人的關系中脫離出來的東西,或者是某種我可以從我自己的那些特征——這些特征存在于別人對我的態度之中——脫離出來的東西。”②
人性自由是指人的生命生存本質與真實的內在放逐與超越的自由,完全由人本身內在生成與確立,與一切外在的政治法律制度所確認或賦予的存在自由具有異質性,體現的是人內在的自我肯定性意識與人性本能力量的自由,從而形成一種還原人類自然天稟與原初真實、始終保留超越物質生存而具有豐富精神生活意義和價值的人類自由。伯林所說的“退回內在城堡”和莊子“法自然”、“性自為”、“命曰天放”的自由都屬于人性自由范疇。“作為精神實體的人,其固有的本質就是自由。這種自由不是由存在和必然性決定的,而是自非存在中產生的,不是被創造出來的,而是原基性的、非理性的。正由于人有這種自由,故可以進行選擇,進行判斷;由于這種自由也不是上帝能決定的,所以人就既可能自由地創造新事物,也可能自由地創造惡。”③
西方“人”的主體地位的上升和確立,是伴隨著舊形而上學的本體論和宗教的衰落而啟蒙的,是西方文藝復興之后的現代話語構成,盡管有普羅泰哥拉的名言“人是萬物的尺度”為先聲,福柯卻認為“人”是純粹的“現代”現象。西方近代理性主義把人的“主體性”描述為先在的“人性”(即理性),以對抗宗教的神性,笛卡爾把“我思”主體確立為世界的主宰,從而奠定了人的現代主宰地位的根基,這就是西方文藝復興和啟蒙運動自由主體的啟蒙語境和話語體系。霍布斯、洛克等不僅把這種“理性”外化為具體的生命權、財產權與自由權,而且更徹底地把人的天賦權利確立為現實政治社會實踐的根本準則與憲政原則,并在伴隨西方自由市場經濟體制的內在需要上誕生了西方近代建立在“理性自然法”基礎上的權利自由主義,即西方近代自由主義。“放棄自己的自由,就是放棄做人的資格,就是放棄人類的權利,甚至是放棄自己的責任。”④“保護人身比保護財產還要神圣。”⑤另一方面,自然人性中追求自由反對束縛是人類生命生存本真的內在放逐與超越,是任何一個民族的符號系統所要共同表達的普世價值和終極關懷,因而是人性自由的。西方的“人性自由”言說方式起源于古希臘智者派“情感與欲望”的自然人性說,經過盧梭的“回歸自然”首次獲得了西方現代性的自我反思,席勒和康德則以“游戲沖動”和“善良意志”來拯救西方理性“存在自由”體系的內在缺失,叔本華與尼采的“唯意志”論則把人類“生命生存本質與真實”推向了最高峰。西方現代“工具理性”和技術統治所誕生的“主體至上”導致的是人自身的被占有和被操縱,理性化、規范化、一體化使得人類的異化現象無時不在、無所不在,基于此,西方后現代哲學也由過去從對“人的外部關系”的研究轉向對“人的內部真實”的研究,即人類非理性的“人性自由”的研究,以反抗、彌合和拯救西方現代社會的裂痕和缺失。“但是藝術把所有這些痛苦和凌辱、殘忍與暴行都轉化為一種自我解放的手段,從而給了我們一種用任何其他方式都不可能得到的內在自由。”⑥
席勒認為,人的發展可以分為三個不同的時期或階段,在自然人階段,世界對它來說只是使命,而不是對象;只有為他創造了生存的那些事物才是最重要的,他永遠只想把對象占為己有;他自私自利而不自主,他不受約束而不自由,在他自己身上從來看不到別人,只在別人身上看到自己。他把感性的利益當作自己行動的絕對命令,把盲目的偶然當作世界的主宰。誠然,自然在創造人類的過程中,也是人類改造自然發現人類自身的過程,于是人們在原始力的規則并受盲目發展的物質必然支配的形態下生存,這個依靠強制而不是法則而產生的自然國家(共同體)造就的只是物質的人。席勒認為,源于力而不是法則的自然國家與道德的人是相違背的,因為充作道德的人的法則應具有完全的合法性,但是自然國家對物質的人來說卻正好相反,因為它給自己制定法則只是為了與力的自然秩序相適應。自然國家為了整體的力的秩序,只好鏟除、消滅個人的、多樣的天稟,外在地制造和分裂人的自然人性。
但人之成其為人,正是因為他從未停止過政治理想的創造(席勒稱為“藝術創造”),于是理性把人帶入了觀念的理想狀態即西方啟蒙運動。他曾經感覺的東西成為他的對象,原來強制支配他的東西也成為他的對象,一個已經理性的民族致力于把自然國家改造成倫理國家。席勒所指的觀念國家,即西方啟蒙運動中由理性自然法所確認的、享有最低限度不可讓渡的自然權利的自由個體所契約組織的“公民社會”,已經開辟了從力的支配到法則的支配的新航標,而且更主要的是它確認“天賦自由”是理想國家也是人類至高無上的最終目標。由感性沖動決定的自然人,不僅帶來了人性的分裂,也造成了社會的專制和暴力,因而人類需要理性沖動以實現倫理秩序的和諧。如今(啟蒙時代),偏見的威望倒了,專制已被揭開了假面紗,人類也從長期的麻木不仁與自我欺騙中蘇醒過來,人之為人存在的權力被認為是暴力曾經奪走人類不可喪失的自我目的,自然的人已經在理性的呼喚下,擊碎了物質與強制的枷鎖,人類已經在按照理性創造自己的偉大“藝術品”。但是否就意味著真正的自由已經成為全部政治結合的基礎呢?席勒看到了西方啟蒙運動以來“理性王國”所造就的“存在自由體系”的現實狀況,即人已經完全為物質利益所控制、所支配以及維護支配占有的權利體系的社會現實。即人在倫理國家的一體性要求中泯滅了自己自然的多樣性性格,也就是人為了存在自由而犧牲人性自由,從而失去了他的性格的完整性與豐富性,成為倫理國家中殘缺不全的、孤零零的碎片。因此,如果說自然國家遵循的是物質的力的秩序,則現在的倫理國家遵循的是物質占有與規則占有的混合秩序。“……另一方面,當然,文明階級則顯出一幅懶散和性格敗壞的令人作嘔的景象,這些毛病出于文明本身,這就更加令人厭恨。”⑦所以席勒認為,理性充斥的倫理王國,人類擁有存在自由,但仍然是蠻人,仍然是人性分裂的人,仍然是沒有人性自由的人。“理性要求一體性,而自然要求多樣性,這兩個‘立法機構’人都得應付。人銘記理性的法則是由于有不受誘惑的意識,人銘記自然的法則是由于有不可泯滅的情感。……國家不應只尊重個體中那些客觀的和類屬的性格,還應尊重他們主觀的和特殊的性格;國家在擴大目不能見的倫理王國的同時,不應使現象王國變得荒無人跡。”⑧
既然恢復人的天性的完整性不能指望力的秩序的自然國家,同樣也不能指望理性的倫理國家,因而人性分裂與對抗的現實也必將繼續存在。當改善國家的任何企圖變成不切實際的空想時,人類要實現自己人性的統一,就只能改善個體的自然人性了。時代已經啟蒙,但當真理要奪取的一切正是人類最有價值的甜美天稟時,即理性的啟蒙只是清除了人類知性的盲目和愚昧,還無法贏得人類性格與情感的尊重時,培育人類感覺功能成為時代最迫切的需要。而在目前我們還無法創造出理想國家的偉大藝術作品時,甜美天稟就只能在我們自己的人性里尋找靈光,這是一種國家和理性都不能給予的工具,這個工具就是美的藝術,就是活的形象。藝術(游戲沖動即美的人性)雖然取材于現在,但形式卻取自更高貴的時代,甚至超越一切的時代,取自他絕對不可改變的本性,人們從他那超自然天性的凈潔的天空里,向下淌出甘美的泉流。“沒有美好愿望的歡喜也許是殘酷的;而沒有歡喜的美好愿望則容易變得冷漠和高傲。”⑨在活的形象中,自然人的感性沖動與理性人的形式沖動(理性沖動)可以統一于人類的第三種沖動即游戲沖動中,每一種沖動都因為游戲沖動的存在才在最高程度上能動地顯示出自己,既脫離了法則的約束,也脫離了需要的強迫。因為美對人同時起著松弛作用與緊張作用,松弛作用始終保持著感性沖動與形式沖動的各自界限,而緊張作用則完成二者相互作用的合力。總之,當心情與觀念相結合時,一切現實的東西都失去了它的嚴肅性,因為它變小了;當心情與感覺相遇合,一切必然的東西就放棄了它的嚴肅性,因為它變得輕松了。因此,只有當人是完全意義上的人,他才游戲;只有當人游戲時,他才完全是人。當然這只是一個觀念中的美,它是一種極限,人也許不可能同時滿足其中的兩個,在美的力(精神)與感性豐富(物質)的時代,人們常常看到真正的偉大與狂妄冒險結下不解之緣,志向的崇高與情欲的最可惡的發作相伴相生,因此,人可能永遠無法全面實現觀念中的美。而經驗中的美則總是在缺陷中尋求平衡,在平衡中制造缺陷,不可能完全實現觀念中的美,卻可以最大可能地使二者融合,因為經驗中的美既是振奮性的也是溶解性的,溶解性的美適用于緊張的心情,振奮性的美適用于松弛的心情。受情感控制的人即感性緊張的人須通過形式得以松弛,獲得自由;受法則控制的人即精神緊張的人須通過物質得以松弛,獲得自由。精神把這兩種對立的有限與無限結合起來,兩種沖動也就隨著各自的對象活躍起來,感性沖動體驗到生活,理性沖動體驗到法則,人的精神也建立起來了,兩種必然的對立也成了自由的產生源泉,人類想象的青春和理性的成年結合在一個完美的人性里。
席勒所說的“藝術”、“天稟”、“心靈”、“精神”、“美的力”、“游戲沖動”、“活的形象”等等,都是指人類自然本性的內在放逐與超越所獲得的生命質感與精神提升,即人類生命生存本質與真實的人性自由。席勒認為,只有在人性自由中,人才能既擺脫感性沖動的純粹物質需要,也才能超越理性規范的約束;既克服“野人”的物欲橫流,又消除“蠻人”的異己與宰制倫理,從而人性才是完美的人性,生命才獲得升華與凈化,人才是真正自由的人。“精神的這種高尚的寧靜和自由,再與剛毅和精明相結合,就是真正的藝術作品把我們從禁錮中解脫出來所需要的那種心境,這是檢驗真正美的品質的最可愛的試金石。”⑩
席勒的自然人,是保留了自然人性而沒有存在自由的人,席勒的理性人是擁有存在自由卻沒有人性自由的人,而只有游戲的人,才是人性全面豐富自由的人。因此,席勒的“游戲沖動”與“活的形象”還原了人類真實自然之稟,體現了放逐與與超越的本質力量之美。
① 參見J.B.伯里:《思想自由史》,宋桂煌譯,吉林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以賽亞·伯林:《自由論》(《自由四論》擴充版),胡傳勝譯,譯林出版社,2003年版。
② 以賽亞·伯林:《自由論》(《自由四論》擴充版),胡傳勝譯,譯林出版社,2003年版,第228頁。
③ 尼·別爾嘉耶夫:《自由的哲學》,董友譯,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1年版,第170頁。
④ 盧梭:《社會契約論》,商務印書館,1982年版,第13頁。
⑤ 潘恩:《潘恩選集·人權論》,商務印書館,1981年版,第141頁。
⑥ 卡西爾:《人論》,甘陽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04年版,第206頁。
⑦⑧⑩ 席勒:《審美教育書簡》,馮至、范大燦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39、40頁,第34頁,第173頁。
⑨ 羅素:《自由之路》,李國山等譯,西苑出版社,2003年版,第176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