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喜田(河南師范大學文學院, 河南 新鄉 453007)
論爭檔案:《喬廠長上任記》是著名作家蔣子龍的成名作,小說在1979年第7期《人民文學》上一發表,立即在民間引起熱烈反響,很多人想請這位從未遇見過的廠長到他們那里去“上任”。但《天津日報》在1979年9、10月份連續發表了不少于14篇的對《喬廠長上任記》(以下簡稱《喬》)的批判和否定文章,幾乎令蔣子龍陷入絕境。這種傾向引起了北京的反應,北京基本上肯定作品。10月6日,馮牧領導的《文藝報》編輯部召開會議,討論對《喬》的評價問題。10月10日,陳荒煤領導的《文學評論》編輯部聯合《工人日報》召開座談會,討論《喬》,蔣子龍應邀與會。與會的作家、文藝評論家,以及工廠的工人一致對《喬》褒揚有加,對蔣子龍在天津所遭受的批判“表示氣憤”。會后,《工人日報》連續刊發了馮牧、陳荒煤等人的發言。時任天津市委書記的劉剛上書中共中央宣傳部(1979.12.25),一方面表示對北京的支持,批評了《天津日報》的做法,但更多的是指出了《喬》文的“政治錯誤”。劉信主要批評了作家過多同情甚至肯定“造反派”郗望北。時任中宣部部長的胡耀邦同志及后任王任重同志、副部長朱穆之同志都對作品表示了肯定。當時的文藝評論界也大多對作品表示了肯定,如天津的文藝評論者金梅的《新時期的英雄形象》(《文藝報》1979年第9期)、滕云的《愿有更多的喬廠長上任》(《工人日報》1979.9.10)等文。經過文壇的爭論及官方的支持,作品的文學史的正面地位確立下來了。
20世紀80年代中后期開始,文學開始力圖尋求個人話語和超越“國家話語”的軌道,“改革文學”被視為傳播國家意識形態工具和缺少文學藝術性而備受抨擊。周海波《“改革文學”批判》(《齊魯學刊》1988年第6期)等文認為“改革文學”對“國家話語”的“復述”而造成思維方式單一,最終成為“虛假的文學”。亦有相關評論開始從文化反思的角度來看待《喬》文。以《喬》文為代表的“改革文學”遭到了激烈的批判,并且出現許多探討“改革文學”出路的文章,如張利群的《改革文學的反思與出路》(《南方文壇》1990年第6期)、蔣靜楠的《“改革文學”的現狀與出路》(《小說評論》1991年第5期)等。
隨著歷史沉淀和時間推移,新世紀以來,對《喬》及“改革文學”有了重新的審視。在“重返八十年代”的喧囂中,宣布改革文學“失敗”。其中張偉棟的《“改革文學”的“認識性的裝置”與“起源”問題——重評〈喬廠長上任記〉兼及與新時期文學的關系》(《當代作家評論》2009年第3期)從新時期文學社會背景和文化生產機制角度來分析《喬》文出現的特殊性和必然性。而《人民文學》2008年第11期的楊少衡的《〈喬廠長上任記〉:五十六歲的喬》,則對喬的品質仍表示“深度共鳴”,“邂逅重逢”喬光樸,“感慨無盡”。此文在一片“重評”、“批判”的聲浪中表達了一些過來人對《喬》文產生的那個時代的一種鄉愁般的懷舊。
發表在1979年第7期《人民文學》的《喬廠長上任記》被認為是新時期“改革文學”的開山之作,同時也奠定了蔣子龍在當代文學中的地位。雖然時有爭議,但該作品是新時期文學擺脫不開的話題。
《喬廠長上任記》作為一個特殊時代的一個文本,其價值也隨時間的流轉而改變,“時間”對其起著制約作用,那么文本中的“時間”又如何呢?我們認為,作品中時間作為一種權力話語時時在場,制約著主人公,也制約著作品的敘述。
《喬廠長上任記》作為改革小說的開山之作及標志性作品,表現了對現代性的渴望與期盼,而現代性的一個重要標志,便是時間的異質性(與舊的、傳統的時代相比)與快速高效性:“現代性是一種關于時間的文化,十九、二十世紀的歐洲哲學是這種時間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①,“一切事物都泛出不可思議的時間色彩”②。這種觀念在作品中得到了突出表達。
小說反映了國人現代化的急切,而現代化在作品中著重體現為時間的焦慮。作品開頭便說:“時間和數字是冷酷無情的,像兩條鞭子,懸在我們的背上。”“時間和數字是有生命、有感情的,只要你掏出心來追求它,它就屬于你。”這是對時間權威(權力)的最經典也是最有力量的詮釋。
作品以時間為線索,反映了浪費時間和珍惜時間的較量與斗爭,這是兩個時代交替的時候。時間兆示一個“隱喻”。在當今社會,歷史呈加速發展的趨勢。社會的發展加速效應表現為時間觀念的演變,即人們的時間觀念由循環時間觀到直線時間觀,具有精確的時間觀念已經成為城市現代化方式的一個特征。時間的重要性已經使它取得了統領社會規范的最高標準:惜時就是效益,準時成為美德。
為了突出改革者的功績,作品強化他們的時間意識。在他們看來,時間就是速度,時間就是金錢,時間就是現代化。“文革”浪費時間太多了,“當下”百廢待興,必須只爭朝夕,節約時間、提高效率成了工作中當務之急。同時,速度和效率既是現代性的實現途徑,又是現代性的主要參照。要走向現代化,必須追求速度和效益,時間的焦慮也就是現代化的焦慮。
作品反映了雖然粉碎了“四人幫”,但大家的時間觀念還沒有改變過來:辦事拖沓,不講效率,效益極差。“‘四人幫’倒臺兩年多了,1978年快過去了,電機廠也已經兩年多沒完成生產任務了。再一再二不能再三,全局都快要被它拖垮了。必須徹底解決,派硬手去。”改革者面臨的是一個老牛拉破車的局面。喬光樸所去之企業人浮于事,消極怠工,效益為負值。一個操作失誤了“六年竟沒有人發現”,可見“管理到了什么水平,一粗二松三馬虎”。
時間的浪費不僅使工作、事業遲鈍,而且也使個人的生命白白耗費。童貞才四十多歲,頭上已有了白發;過去她的一雙亮眼燃燒著大膽而熱情的光芒,敢于火辣辣地長久地盯著心儀的男人,現在她的眼神是溫潤的、綿軟的,里面透出來的愁苦多于快樂。這個在業務上很有才氣的女工程師,她本來可以成為國家稀缺的機電設備專家,現在從她身上再也看不見那個充滿理想、朝氣蓬勃的小姑娘的影子了。喬光樸從童貞的眼睛里看出她衰老的不只是外表,還有她那棵正在未老先衰的心苗,她也害上了流行的“精神萎縮癥”和“政治衰老癥”。
而與中國這種拖沓松懈相對照的是德國小伙子臺爾。這個小伙子雖只有二十三歲,第一次到東方來。他臨來時向公司講七到十天解決問題,現在還不到三天就處理完了,只等試車了。讓人不得不感嘆:“二十三歲就派到國外獨當一面。”現代化的主要參照是西方發達資本主義國家,臺爾與中國工人杜兵共在,時間效益形成鮮明的對比。
既然時間浪費的過多,改革者喬光樸就要扭轉這種局面,首先要改變現狀,快刀斬亂麻。不但要抓緊時間,還要把浪費的時間追回來。他首先把9000多名職工一下子推上了大考核、大評議的比賽場。通過考核評議,不管是干部還是工人,在業務上稀松二五眼的,出工不出力、出力不出汗的,占著茅坑不拉屎的,溜奸滑蹭的,全成了編余人員。留下的都一個蘿卜頂一個坑,兵是精兵,將是強將。這樣,整頓一個車間就上來一個車間,電機廠勞動生產率立刻提高了一大截。群眾中那種懶洋洋、好壞不分的松松垮垮勁兒,一下子變成了有對比、有競爭的熱烈緊張氣氛。
喬光樸“恰好生活在兩個時代交替的時候”,他堅信“歷史有它的階段,人活一輩子也有他的階段,在人生一些重大關頭,要敢于充分大膽地正視自己的心愿”。他根據自己對現代化的理解,在領導企業生產時時刻關注時間與效率,使企業健康、快速發展。他相信搞現代化似乎少不了火箭似的速度。他與時間賽跑,確實取得了很大成效。
為了突出時間的作用,作家把喬光樸的性格與長相描寫得也充滿時間感。這是一張有著鐵礦石般顏色和獵人般粗獷特征的臉:石岸般突出的眉弓,餓虎般深藏的雙睛;顴骨略高的雙頰,肌厚肉重的闊臉;這一切簡直就是力量的化身。讓人感嘆:“沒見過五十多歲的人還這么雄心勃勃。”但“雄心是不取決于年歲的,正像青春不一定就屬于黑發人,也不見得會隨著白發而消失”。他甚至結婚也是雷厲風行,不容對方猶豫和思考:“我干嗎要裝假。童貞,我們結婚吧,明天,或者后天,怎么樣?”他堅強、自信、果敢、敏捷。充滿速度和效率!
《喬廠長上任記》“所寫的‘1978年6月’的事情,恰是中國在歷經十年浩劫后經濟百廢待興、政治上撥亂反正的時刻。此時,全國上下都有了一種‘四個現代化’的意識。橫向的比較使人們發現,我們經過了三十多年的奮斗,‘趕超英美’不僅仍然停留在空洞的口號上,甚至比人家落得更遠,連一衣帶水的鄰國日本,也遠遠地把我們甩在身后。這種強大的反差,給人們帶來了盡快實現‘四個現代化’的緊迫感,但也帶來了盲目躁動、急于求成的情緒。”這是20世紀80年代《喬廠長上任記》(改革文學)誕生時的政治、經濟乃至民間文化背景,作品參與了全民現代化的想象與構建,表達了民族的渴望與憧憬。雖然承諾與兌現、理想與現實有一定差距,但改革及改革文學畢竟為國家、民族、平民帶來了過去不曾有過的實實在在的東西,這是常識也是“良知”。無論是“重返八十年代”或是對“改革”及“改革文學”的反思,都應從這個“常識”與“良知”出發,否則那將是無源之水、無本之木。
《喬廠長上任記》圍繞時間和效率構思,強化改革者與保守者之間時間觀念與做事方式的差異。不過,作品在強化時間來加快現代化進程時,卻又忽略或注意不到時間的權力異化。在顧盼現代化之際,反而認識不到人的全面解放是現代化的重要參數或終極指標。時間成全了人,也提升了現代化的進程,但同時又奴役了人,損毀了現代化的質量。
改革者走在時間的前列,領風氣之先,利用時間條理化改革工作,明確目標,細化進程,提高效率,但在駕馭時間的同時也在駕馭著別人,在樹立時間的權威時也在樹立自己的至上地位。時間是權力者的法杖,同時又常常成為底層的魔咒。時間塑造了喬光樸改革家的形象,又在腐蝕著他的人格、培植著他的霸氣和他人的奴性。改革者借時間而暢達,時間依改革者而逞威。“抓住時間”與“惜時如金”最后常常轉化為對“時間”的遵從。時間具有至高無上的權威,而這種權威是改革者也即當權者樹立的,因而,時間的專制與改革者的強權形成同謀。
時間即權力,時間掌控在權力者手中。時間的起始、時間的長度、時間的節奏與秩序全由當權者控制。當過分強調時間性(時間的計劃、節奏、效率等)時,也往往把工人的時間、工人的能量擠壓干凈了。喬光樸的大比武等改革舉措在當時看來是果斷、雷厲風行,大膽沖破阻力與束縛,敢想敢干,效果極佳,但現在看來,是一種專制和程序的不合法。敢想容易成為蠻干,果斷常常形成獨裁,不受束縛常常不合規矩,眼前的效益常常潛藏著未來的危機……經濟效益常以社會隱患為代價!他們對工人、對下屬說一不二,甚至對自己的情人也獨斷專行。雙方不是獨立、平等的主體,正同時間的“強迫性”一樣。
時間的權力不僅體現在當權者的行為中,也體現在西方的霸權中。以時鐘時間為標準,這是西化的標志。“透過時間度量的技術和商業價值對時間的同化,我們看到,西方時間控制了全世界……西方技術的霸權表現在其生產方法的擴展,以及在全球范圍內,它的時間結構的建立。但不只是時間尺度的統一,也有時間價值的統一,時間價值簡化為工作時間的商業價值。”時間的指針化、時間的量化,恰恰脫離中國傳統的時間觀。在中國人看來,時間是富有感情的,而不是冰冷的數字。在中國的傳統中,時間一直是人們尤其是文人們感慨詠嘆的對象。雖然感傷,但是充滿詩情畫意,溫暖著時間長河中的過客,而不是西方現代的機械的矢量的鐘表數字:時針的轉動、數字的變遷決定著人的活動。這也正好印證了改革開放初我們盲目學習西方的歷史現實:“1987年7月6日到9月9日,國務院召開務虛會,強調要善于利用國外資金,大量引用國外先進技術設備。在這樣的背景下,1978年就簽訂了22個大型引進項目,共78億美元,大大超過了我國當時的支付與配套能力。由于這次‘躍進’以大量引進國外的技術設備和借外債為特征,因此被稱為‘洋躍進’。”③
在改革開放初,在百廢待興之際,我們必須珍惜時間,提高速度,增加效益。通過這些改革者及時、高效的行為,確實獲得了成績:一些長期扯皮的問題得以解決,經濟效益得到提高,百姓得到實惠。追趕時間的腳步所帶來的經濟效益是十分明顯的,歷史證明這些人的行為有極大的歷史意義。但是,由于作家自身的歷史經驗與認識問題的視野局限,他們對問題的看法有片面、缺乏辯證之處,如改革萬能、承包萬能、快速即好等。這些問題在以后的歷史進程及文學創作中也得到了反思與改進。單從觀念層次來看,改革小說的時間意識也呈現出較為復雜的價值形態。
現代化似乎將人類拋入一種新的野蠻之中,不過這種野蠻并不是直接的暴力,而是時間的暴力。時間的權力不僅體現在單向直線向前性,即人總要跟隨著浩蕩的時間之流,拼命地追趕時間的腳步,同時也表現在隨著時間之流淌而對過去充滿懷舊感,這種對時間流逝之挽悼也正是時間權力的在場。時間權力無處不在,人無法掙脫。“無時之態”,是人類追求的最高境界,但沒有了時間,人也就不存在了。《喬廠長上任記》既表現了對時間的遵從,而對其的闡釋、接受史何嘗不是時間權力的“作祟”④?人們對經典的不停言說,恰恰是以淡淡的憂傷回望往昔歲月,連綴起片片記憶,勾織出一個心目中的精神家園。雖然以《喬廠長上任記》為代表的改革文學被人說是“失敗”⑤了,但這類作品在不停的言說中卻重塑起了自己的權威,隨同時間一起慢慢地流淌著。時間之流中的存在連同時間一起流向前方,似乎在當下消逝了,但它們卻以另一種形式重新現身。這也正是時間的力量之所在!
① 彼得·奧斯本.時間的政治[M].北京:商務印書館,2004,5.
② 彼得·奧斯本.時間的政治[M].北京:商務印書館,2004,1.
③ 徐慶全.《喬廠長上任記》風波——從兩封未刊信說起[N].南方周末,2007-05-16.
④ 西爾維鑿婭·阿加辛基.時間的擺渡者[M].北京:中信出版社,2003,4.
⑤ 張偉棟.“改革文學”的“認識性的裝置”與“起源”問題——重評《喬廠長上任記》兼及與新時期文學的關系[J].當代作家評論,2009,(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