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玲麗(湖北中醫學院文法系, 武漢 430056)
《七月》《希望》作為在戰火中創刊、發展的文學刊物經歷了20世紀30年代末至40年代末,在現代文學史上由發展到成熟畫下了別具一格的軌跡。在艱難的戰爭環境下,能夠堅守兩份頗具分量的刊物,對于編輯主體胡風而言,最重要的內在支撐就是魯迅。
在進入本文的主題之一——《七月》《希望》之前,有必要介紹一下20世紀30年代中后期胡風感知到的魯迅在左翼文藝界的弱化趨向。20世紀20年代末“革命文學”倡導的過程中最重要的論爭對象就是魯迅,不論是錢杏 的“死去了的太陽”,還是郭沫若的“封建余孽”,矛頭指向的都是魯迅。即使以聯合陣線的名義成立了“左聯”,魯迅的思想與精神與“左聯”作為一個有形的物質形態的政治實體仍存在著諸多天然的差異。無論是“左聯”時期,還是“兩個口號”的論爭過程,胡風作為親歷者,對于魯迅的思想與精神在左翼文化界逐漸呈現出的被漠視、被忽略的趨向具有深切的感知。在魯迅逝世之后,宣傳、弘揚與捍衛魯迅思想與精神成為胡風自覺擔當的使命。胡風自主創辦的刊物《七月》《希望》無論在外形設計、具體內容,還是作家群,無不呈現出魯迅的精神領袖的位置。
從外部層面看,在《七月》創刊之初,魯迅的位置就具有明確的奠定。
魯迅對于木刻藝術的傾心與扶植是不爭的事實,《七月》以這種特殊的文藝形式表達對于魯迅的紀念。《七月》《希望》每一期封面登載的幾乎都是木刻或者版畫作品。1集1期的《七月社啟事》表明征集木刻,舉行木刻展覽會即是紀念新興木刻藝術的首創者魯迅先生。之后的每一期幾乎都登載魯迅促進中國木刻藝術發展的文章。
《七月》創刊號的刊名用的是魯迅的筆跡:“刊名是復印了魯迅的筆跡的,唯一的表示了紀念的意思。”①并且登載了魯迅逝世一周年紀念特輯,之后在魯迅的每年紀念日都以不同的形式表示紀念。《七月》前期的重要作者曹白有感于每年魯迅紀念大會的召開,發出了“紀念周先生,不單是‘紀念’,更要緊的是‘實做’”的感慨。對于文藝界紀念魯迅的形式化趨向,胡風也表達了他強烈的不滿與反感:“后天有紀念會,但這照例對我是災難,與那些諸公紀念死人(魯迅——筆者注),無聊之至。”②正是反感于這種趨向,胡風在創刊之初力圖還原、繼承一個更真實的魯迅,闡揚魯迅思想與精神的真正精髓。
在創刊之初胡風就為《七月》設立了明確的魯迅方向“:如果這個戰爭不能不深刻地向前發展,如果這個戰爭的最后勝利不能不從抖去阻害民族活力死的渣滓,啟發蘊藏在民眾里面的偉大力量而得到,那么,這個戰爭就不能是一個簡單的軍事行為,它對于意識戰線所提出的任務也是不小的。”③胡風為《七月》設立的目標之一就是高舉魯迅的“啟蒙”旗幟,發揮文學的“啟蒙”效能,在魯迅的“啟蒙”道路上開創新路。
1946年創刊的《希望》創刊號的封面內里引用了魯迅1929年的關于文藝與國民精神的一段話:
世界日日改變,我們的作家取下假面,真誠地,深入地,大膽地看取人生并且寫出他的血和肉來的時候早到了,早就應該有一片嶄新的文場,早就應該有幾個兇猛的闖將。
魯迅在近二十年前提出的“嶄新的文場”“、兇猛的闖將”是對貫注現實主義精神的文學與“精神界戰士”的呼吁與吶喊。胡風創辦《希望》就是要與魯迅的呼吁與吶喊相呼應,力圖通過《希望》為新文學輸入新鮮而有力的血液。
據路翎回憶,胡風創辦《七月》就是為了利用刊物組織文學力量,來發揚魯迅的傳統。如何發揚魯迅的傳統呢?刊物聚集的作家群是發揚魯迅傳統的最好實踐者。
《七月》第一期開設的魯迅紀念特輯具有比較強大而集中的紀念陣容:蕭軍、蕭紅、端木蕻良、彭柏山、聶紺弩。幾乎都是魯迅晚年的學生,是魯迅的精神感召把他們凝聚在一起。正如彭柏山對胡風的表達:“我和曹白如今正式的攜起手來了。這原因,是由于彼此對于豫翁的崇敬,也由于對你的信賴的結果。”④
《七月》前期的作者作為魯迅的學生自覺承擔起了闡述魯迅使其思想在抗戰中繼續的使命,使刊物在昂揚之中貫注著沉煉之氣,而這種氣質吸引了后來的諸多崇仰魯迅的青年作家走進刊物。這在諸多作家的回憶錄中得到了呈現:“要使魯迅的傳統化為真正的創作實踐,只有刊物——寫文章也可以,但是寫文章只是作家個人的事情,而只有辦刊物才能團結起一大批青年作家。”⑤綠原的這段話頗有見地,這在其他諸多作者的回憶中得到佐證。可見,魯迅、胡風、作者群在一條精神鏈條上。
即以這些作者發表的作品而論,在思想基質與創作風格方面確實比較接近魯迅。作為《七月》的重鎮作者,曹白發表在《七月》的隨筆文字頗具魯迅的遺韻:“然而地獄只會永遠的黑暗,我們大概會同黑暗一同消亡了吧。這并不是悲哀的事。悲哀的是我們消亡了而黑暗不消亡,這是需要大家的鮮血的。”⑥《七月》2集4期刊登的《初春偶筆》對于傳統文化的反思是:“不幸的是麻木的專制,它將你的腦髓逐漸咬嚼,使你迫上滅亡的道路,這是十分可怕的,人的生命的可悲的浪費,往往在于自己們的愚蠢的互擊。暴君便趁此登基,奴才也有了做戲的機會了。真的老實的戰士,就應該準備對著認你為朋友的那‘朋友’的鼻梁,擲過你的投槍而且要快!”⑦“奴才的做戲”、“投槍”、“戰士”這些在魯迅雜文中出現的字眼,顯示出曹白對于魯迅思想的深刻感知。在《希望》時期,路翎小說對于人物心靈世界進行深度開掘,直面與剖析民眾精神奴役創傷,又與魯迅開拓的“啟蒙”之路直接接軌。
這兩份刊物所要闡述的魯迅的思想與精神的精髓是什么?
在《七月》4集3期魯迅逝世三周年紀念特輯中,胡風發表了《斷章》,闡述的是在今天的抗戰中如何真正地紀念魯迅:“不能夠背起先生所背的黑黯的歷史擔子,不能夠有‘革命之愛在大眾’的圣者心懷,不能拿著投槍走入‘無物之陣’,你就不能從那哀悼的洪潮里面汲取什么東西。”⑧胡風準確地緊緊地抓住魯迅精神的關鍵詞,警醒抗戰中的青年,應該以魯迅式的圣者心懷正視歷史積淀的黑暗負擔,擔當起披荊斬棘面對現實險惡開拓新路的精神界戰士的使命。
《希望》最后一期的1946年10月18日恰恰又是魯迅逝世紀念十周年,刊登了胡風的《關于魯迅精神的二三基點》,這原本是1937年寫作的一篇文章。為什么刊登一篇近乎十年前的舊作呢?因為,胡風體會到此文所闡述的魯迅的精神恰恰是在今天缺失的而又“合時”的。此文著力闡揚的是魯迅化思想為血肉的戰斗方式:“他從來沒有打過進化論者或階級論者的大旗,只是把這些智慧吸收到他的神經纖維里面,一步也不肯放松地和舊勢力作你一槍我一刀的白刃血戰。思想的武裝和對于舊社會的豐富的知識形成了他的戰斗力量。”⑨胡風認為魯迅的化思想為血肉的“把思想變成了自己的東西”的現實主義精神是糾正尤其是左翼文藝界存在的思想“概念化”偏差的良藥。
對魯迅精神在抗戰時期的弱化,《希望》時期的重鎮作者舒蕪的解釋觸到了問題的實質:“正因為這個,有些打著進步文化的招牌的市儈和掮客們,就不能不和魯迅的道路發生決定的分歧。他們的柔懦不能承受那沉重,他們的浮華不能接受那凄苦,他們與魯迅是本質上就不相同的人。”⑩舒蕪在這里已經碰觸到了左翼思想界一個比較敏感而又非常重要的問題:遠離魯迅、回避魯迅是因為青年人無力承擔魯迅為知識分子奠定的那份沉重。他們遠離的是“五四”、是魯迅思想的焦點之一——“個性解放”。
聶紺弩在《七月》1集1期發表的《人與魯迅》觸及到魯迅創作的核心出發點——“人”的思想:“我不知道魯迅底雜文究竟有多少文字,但是我相信那每一個字都充溢著‘人’的思想。”?雪葦與汶重發表在《七月》6集1、2合刊的《魯迅思想認識的斷片》重點闡釋的同樣是魯迅的“個性解放”思想并且進行了切中肯綮的闡述:“所謂個性解放,中心的意見是指一個人應該有自己個性,應該解放自己的個性,即應該自立自己,獨立自己,在自立,獨立的基礎上自覺的決定一個人的何去,何從,信仰什么,反對什么。”?可見,作者對于“個性解放”具有透徹的理解,深諳“五四”啟蒙之道。
魯迅的“啟蒙”思想在《七月》《希望》上得到了充分的闡揚,一個豐滿的思想家形象矗立在當時的讀者面前,而《七月》同樣在政治的角度呈現了政治家眼中的魯迅。
1938年3月《七月》2集4期登載大漠的《毛澤東論魯迅》。胡風在《一點回憶》中,說明發表此文的情況:“現在看了這一篇,想不到毛主席對魯迅有這樣懇切的同志感情和這樣高的評價,雖然和后來在《新民主主義論》中的結論比,這還是初步的看法,但在我已是喜出望外。”?這篇文章的發表在魯迅研究史上確實具有極為重要的意義。這是共產黨最高層對于魯迅思想的定位在國統區的第一次公開發表。瞿秋白20世紀30年代初對于魯迅的雜文的解讀仍舊限于“文學”層面,而毛澤東的闡釋在政治層面對于魯迅的定位有很大提升。
這篇演講稿開篇提出:“他是一個民族解放的急先鋒,給革命以很大的助力。他并不是共產黨的組織上的一人,然而他的思想,行動,著作,都是馬克斯主義化的。”毛澤東對于魯迅的定位是先鋒隊的積極分子,其實潛在地把魯迅納入到了“組織”體制內。“魯迅先生的第一個特點,是他的政治的遠見。……他在1936年就大膽地指出托派匪徒的危險傾向,現在的事實完全證明了他的見解是那樣的穩定,那樣的清楚。托派成為漢奸組織而直接拿日本特務機關的津貼,已是很明顯的事情了。”毛澤東舉這個例子來證明魯迅的政治遠見其實頗具政治指向的意圖,魯迅在這里具有“工具”的作用。“魯迅在中國的價值,據我看,要算是中國的第一等圣人。孔夫子是封建社會的圣人,魯迅則是新中國的圣人。”?這時毛澤東已經初步把魯迅納入到“神化”的軌道中。
毛澤東闡釋的魯迅的政治位置、斗爭精神以及犧牲精神是被胡風把捉到并產生共鳴之感的,但是,胡風當時并未意識到毛對于魯迅的政治化解讀有意無意回避的個性精神與其所開辟的“啟蒙”道路。他們的思維分歧在當時已經顯露了。
無論是作為思想家的魯迅的“啟蒙”、“個性解放”,還是政治家筆下側重于政治視角對于魯迅的定位,都屬于公開化的“魯迅”。《希望》同時也呈現了一個公開視野下無法全面獲知的魯迅。在私人交往中,可能會觸摸到一個更真實的靈魂。《希望》以登載書信的形式給我們呈現了這樣一個魯迅。《希望》2集4期登載了魯迅給胡風的六封信。通讀書信內容,信中恰恰涉及到了魯迅與周揚、茅盾的關系,坦露了魯迅的真實心境。
魯迅對于《七月》《希望》而言,不僅具有思想內質層面的意義,同時,刊物所實行的編輯策略,也與魯迅的辦刊經驗具有直接關系。比如,胡風辦刊物的同人性立場,對于平均面孔保持理性的警惕,與魯迅對于刊物的定位是相通的。魯迅對于刊物作家群的界定是思想接近或者一致;反對把刊物辦成平均面孔,反對平和中正的面貌,力求刊物保持個性特質;認為每一份刊物就是小集團,進行的是短兵戰。這種定位被胡風充分地吸收到了《七月》《希望》的運行過程中。
① 胡風:《回憶錄》,《胡風全集》(第7卷),湖北人民出版社,1999年1月版,第353頁。
② 胡風:《致舒蕪》,《胡風全集》(第9卷),湖北人民出版社,1999年1月版,第517頁。
③ 路翎:《〈七月〉的停刊》,《讀書》,1985年10期,第130頁。
④ 彭柏山:《彭柏山書簡》,《新文學史料》,人民文學出版社,1984年4期,第164頁。
⑤ 魯貞銀:《關于“胡風編輯活動和編輯思想”訪談錄》,《新文學史料》,1999年4期,第154頁。
⑥ 曹白:《從上海寄到武漢》,《七月》,1集6期,聯合書店,1938年1月1日。
⑦ 曹白:《初春隨筆》,《七月》,2集4期,上海雜志公司,1938年3月1日。
⑧ 胡風:《斷章》,《七月》,4集3期,華中圖書公司,1939年10月。
⑨ 胡風:《關于魯迅精神的二三基點》,《胡風全集》(第2卷),湖北人民出版社,1999年1月版,第501頁。
⑩ 舒蕪:《回歸五四》,遼寧教育出版社,1999年8月版,第212頁。
? 聶紺弩:《人與魯迅》,《七月》,1集1期,聯合書店,1937年10月16日。
? 雪葦、汶重:《魯迅思想認識的片斷》,《七月》,6集1、2合刊,華中圖書公司,1940年12月。
? 胡風:《回憶錄》,《胡風全集》(第7卷),湖北人民出版社,1999年1月版,第39頁。
? 大漠:《毛澤東論魯迅》,《七月》,2集4期,上海雜志公司,1938年3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