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零無寄處，感蕩有吾身——庾信《枯樹賦》賞析

□曹頌今（洛陽理工學(xué)院中文系， 河南 洛陽 471023）

賦是一種講究形式美，又與作者的情感、才氣聯(lián)系緊密的文體，大凡作賦，必定先以情為先導(dǎo)，再附之以詞采章句。感情充盈使賦內(nèi)容豐富，才情橫溢則決定其藝術(shù)格調(diào)。即劉勰所說：“精理為文，秀氣成采”①。從賦產(chǎn)生至發(fā)展興盛數(shù)百年的歷史看，好的辭賦作者，必定伴隨著不同尋常的生活創(chuàng)作環(huán)境。漢代的賈誼、三國時期的曹植等人，都以辭賦聞名，但同時他們又都有著懷瑾抱璧，明珠暗投的相似經(jīng)歷。同他們一樣，庾信的《枯樹賦》可以說又一次驗證了這一條藝術(shù)規(guī)律。

一

庾信（513—581）字子山，南陽新野人，南北朝時期的著名文學(xué)家。父親是梁朝著名詩人庾肩吾，十五歲即為梁昭明太子?xùn)|宮講讀，“父子?xùn)|宮，出入禁闥，恩禮莫與比隆”②。曾出使東魏，“文章辭令，盛為鄴下所稱”。梁元帝承圣三年（554），他出使西魏，抵達長安不久，西魏攻克江陵，殺蕭繹。他因此被迫滯留在長安，歷仕西魏、北周，官至驃騎大將軍開府儀同三司，故后世稱“庾開府”。

庾信的詩在當時就很有名氣，和徐陵并稱“徐庾體”，風(fēng)格綺艷，對南梁詩風(fēng)產(chǎn)生重大影響。文章則更受人推崇，尤精于辭賦。清代蔣士銓曾比較徐庾兩人的差別：“唐四六畢竟滯而不逸，麗而不遒。徐孝穆（徐陵）逸而不遒。庾子山（庾信）遒逸兼之，所以獨有千古。”（《評選四六法海·總論》）客觀地說，這個評價對徐、庾二人都有過譽之處，但說到庾信的駢賦優(yōu)于徐陵，則是十分公允的評價。庾信的生活和藝術(shù)創(chuàng)作，明顯地分為兩個階段。第一個階段是在梁朝生活的時期，自十五歲入朝出仕，至承圣三年任右衛(wèi)將軍，以散騎常侍的身份出使西魏。這一階段庾信生活優(yōu)裕，詩文也受生活環(huán)境和當時南梁浮華文風(fēng)的影響，但已是頗具影響的作家，“每有一文，京都莫不傳誦”（《周書·庾信傳》）。第二階段是出使西魏，羈留不歸，被迫仕魏，由于身世變故，思鄉(xiāng)情切，詩文逐漸趨向沉重悲涼。后半生也是他詩文成就最大的時期，庾信最令人感慨的作品，包括《哀江南賦》、《擬詠懷二十七首》等。

庾信是那種際遇感蕩的人，六朝文人大多都有著相同的遭遇。身逢亂世，社稷更替，個人的命運更是前途叵測，這使得他的人生充滿了短暫的樂與常伴于身的痛苦。他先仕梁，后仕西魏，再仕北周。官至驃騎大將軍、開府儀同三司等官職。由于他的名望，無論是改朝換代還是羈留他鄉(xiāng)，都被給予優(yōu)裕的生活。他雖然沒有像屈原一樣的憂讒畏譏，也不會像曹植一樣過著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生活，但思鄉(xiāng)情結(jié)，卻在他漂泊在外幾十年中始終伴隨著他。

二

《枯樹賦》是庾信北上仕西魏時的作品，從風(fēng)格上看，當屬晚年的作品。主要是因為《枯樹賦》與他的代表作《哀江南賦》想比，其情感格調(diào)十分接近。但《哀江南賦》是自傳性作品，敘事的色彩較濃。同為寄情傷懷的文章，《枯樹賦》顯得更為含蓄，也更符合賦的體裁特點。也有人認為是他初至北方的作品，理由是后人對庾信的一些有關(guān)傳說的記載。如唐人張《朝野僉載》認定此文作于仕魏初期。但史書，無論是《北史·文苑傳》還是《周書·庾信傳》都找不到相關(guān)的證據(jù)，說明這種推測只不過是附會杜撰而已。

序文借助他人之口，表達對一棵將死之樹的惋惜“：殷仲文風(fēng)流儒雅，海內(nèi)皆知。世異時移，出為東陽太守，常忽忽不樂。顧庭槐而嘆曰：‘此樹婆娑，生意盡矣。’”③據(jù)《晉書·殷仲文傳》載“：仲文因月朔，與眾至大司馬府，府中有老槐樹，顧之良久而嘆曰：‘此樹婆娑，無復(fù)生意。’”《世說新語·黜免》也有類似的記載。史書記載這樣的事，既非虛美隱惡，又非國史正典。而似乎是對殷仲文內(nèi)心感情世界的顯露。庾信在序中用這段史料，實是以殷仲文自比。殷仲文為東晉人“，少有才辯，美容貌，為新安太守”。東晉將亡，他四處奔走，先投恒玄，后投劉裕，終為劉裕所殺。鋪陳以殷仲文為視角，既表明庾信才情上的自負，也體現(xiàn)了他身處亂世的直覺體驗。他和殷仲文的確有許多相似的地方，據(jù)史書記載：“信幼而俊邁，聰敏絕倫，博覽群書，尤善春秋左氏傳。身長八尺，腰帶十圍，容止頹然，有過人者。”這個不長的鋪墊，為全文定下了情感格調(diào)。

作者著意地描寫的老樹形象，給人一種蒼勁之美。到了暮年之后，它“根柢盤剝，山崖表里”。不僅度過了流逝的時光，也目睹了年代的變遷。“開花建始之殿，落實雎陽之園”。在歲月的風(fēng)雨中經(jīng)歷了磨難后，如同人在進入老年，變得安詳、恬淡，有一種睿智的光輝。“聲含懈谷，曲抱云門”、“將雛集鳳，比翼巢鴛”。把樹在度過了生命的輝煌之后，自身蘊涵的內(nèi)在品質(zhì)，準確地展示在讀者面前。

歲月終究是無情的，時光在樹身上留下衰老的痕跡，其形體會變得丑陋。但在作者眼里“，拳曲臃腫，盤拗反覆”的枯樹更具有一種魅力：傷痕累累、盤曲扭結(jié)的樹干奇形怪狀“熊彪顧盼，魚龍起伏”，如龍虎之姿。雜沓的樹枝仍然盛開著燦如碎錦的鮮花。充滿著旺盛的生命力。“平鱗鏟甲，落角催牙”。其余威，令“匠石驚視，公輸炫目”。在庾信看來“，苔埋菌壓，鳥剝蟲穿”“、低垂于霜露，撼頓于風(fēng)煙”的樹，同飽經(jīng)滄桑的人一樣，在記錄了歲月的同時，也使生命多了一些回憶。前半部分，庾信在文中對枯樹的描寫盡管帶著一種淡淡的傷感，但寄情于物卻不役于情，基本上保持思想對物的觀照狀態(tài)。

情感高潮出現(xiàn)在最后，寫樹在離開故土之后的不堪之狀“：若乃山河阻絕，飄零離別。拔本垂淚，傷心瀝血。火入空心，膏流斷節(jié)。橫洞口而臥，頓山腰而半折。文斜者合體俱碎，理正者中心直裂……”這“望之令人心驚，觀之使人悚然”的文字，也只有像庾信這樣既有生活體驗，又才情兼?zhèn)涞娜瞬拍軐懗鰜怼Ｋ皇窃趯憳洌窃趯懭耍瑢懰约海　帮L(fēng)云不感，羈旅無歸。未能采葛，還成食薇”。用伯夷叔齊寧愿采薇而食，也不食周粟的典故，告白自己羈留北方的無奈。庾信在文中所流露的，已不僅僅是對枯樹的惋惜和傷感，而是將自己和樹置于相同的感情層面上，達到了物我合一的境界。

從表面上看，庾信所經(jīng)歷的遭遇遠不至于險惡。以他的名望官位，沒有到饑寒交迫、朝不保夕的地步。但處在社會動蕩的時代，在多舛的命運面前，個人的力量顯得是那么弱小。“侯景之亂”中，庾信的兩子一女死于兵火，他自己又因亡國而羈留北方，老母妻子被西魏兵所擄，被賣身為奴。為救親人，他不得不以身仕西魏。庾信的后半生里，經(jīng)歷了太多的無奈，精神不得不承受著一次一次的打擊。文章最后，他借恒溫之口發(fā)出感嘆：“昔年移柳，依依漢南，今看搖落，凄愴江潭，樹猶如此，人何以堪！”《世說新語·言語》載：“恒公北伐，經(jīng)金城，見前為瑯邪時種柳皆已十圍，慨然曰：‘木猶如此，人何以堪！’攀枝條，泫然流淚。”庾信化用了這個典故，以枯樹為借體，將樹比人，既傷感于世事滄桑，又悲憫于物過境遷。王國維云：“昔人論詩詞，有景語、情語之別。不知一切景語，皆情語也。”④（《人間詞話二·第十》）庾信用這個典故，正是情以物興，真正地使情由景中突出。

三

同《哀江南賦》《傷心賦》相比，《枯樹賦》中所包含的情感內(nèi)容更加復(fù)雜。它所表現(xiàn)出的，不僅僅是被傷懷思舊所籠罩的鄉(xiāng)關(guān)之情，而是一個身心俱不能安寧的人全部的意識活動。痛苦、眷戀、無奈等成分共同構(gòu)成了《枯樹賦》中作者心中大大的一個思鄉(xiāng)情結(jié)。這個情結(jié)有三個支點：

其一，是道德內(nèi)容，庾信雖然長期在北方做官，但他對滅亡了的梁朝，有著眷顧之情。從《哀江南賦》中對“五十年中，江表無事”的梁朝的繁榮景象的描繪中的欣喜之情，就可見一斑。從感情角度講，出身于漢族貴族世家的庾信，對西魏宇文氏所建立的少數(shù)民族政權(quán)，多少抱有一種排斥的心態(tài)。“楚才稱晉用，秦臣即趙冠”⑤（庾信《擬詠懷》之四），清楚地顯示了他的立場。從史書中留下的有關(guān)庾信的記載看，他是一個敏感、易沖動之人，但卻不是剛烈之士。他無力改變現(xiàn)實，只能屈就，這種選擇的背后，是詩人內(nèi)心的痛苦和郁悶。清人全祖望在他的著作《鮚亭集·外編》中，指責(zé)庾信仕北“失節(jié)”、“無恥”，其實庾信自己何嘗不受“正統(tǒng)”的道德觀的指責(zé)！文中沉重的感情基調(diào)，與庾信個人的道德拷問有一定的關(guān)系。

其二，是生活際遇。“君子懷德，小人懷土”（《論語·里仁》）。像庾信這樣敏感的人，思鄉(xiāng)之情就顯得更為豐富。在高官顯位上，他始終意識到是一個異國他鄉(xiāng)之人“，楚歌非取樂之方，魯酒無忘憂之用”（庾信《哀江南賦》）。庾信失落的感情，多是故國之思。南朝陳取代蕭梁之后，由于對僭位的陳朝無好感，他連這樣的失落感也沒有了。“南思洞庭水，北想玉門關(guān)。稻粱皆可戀，飛去復(fù)飛還”（庾信《詠雁》）。《枯樹賦》中引用《淮南子》中的歌謠云：“木葉落，長年悲”來表達自己的思鄉(xiāng)之情，但思念什么？這是作者難以回答的。

第三，文化傳統(tǒng)。作為一個受傳統(tǒng)文化浸淫的漢族士人，庾信不可能沒有建功立業(yè)、兼濟天下的理想。在梁朝出仕時，庾信就有過參與領(lǐng)軍平叛的經(jīng)歷，也曾經(jīng)參與策劃朝廷的政策方略。但在仕魏以后，再也沒有史料顯示庾信的政治活動。盡管他同西魏權(quán)臣宇文泰、北周孝閩帝等人“有如布衣之交”，又官至驃騎大將軍，封“麟趾學(xué)士”。但在他的四周，不是異族權(quán)貴，就是故國降臣，這令他感到寂寞。獨善其身的思想成為他無可逃避的歸宿。他就如廟堂之器，雖有高位，卻無實用價值。“沉淪窮巷，蕪沒荊扉。既傷搖落，彌嗟變衰”。枯樹的遭遇，也是他的遭遇。這是庾信個人的悲哀，更是那個時代大多數(shù)知識分子的悲哀。

《枯樹賦》受齊梁浮華文風(fēng)的影響，語言華麗雅致，句式采用的是駢體文的四字句和六字句，除句前的虛詞如“若夫”、“若乃”等詞語及敘述必需的句子外，使用的都是四六句的對偶或隔句對。南北朝時期是漢語音韻學(xué)理論成熟的階段，也是駢體文大興的時期，庾信被人推為“四六宗匠”，足見他的賦在當時文壇上的影響。在四十二歲經(jīng)歷了人生的大起大落之后，他已經(jīng)完全擺脫了駢賦形式的束縛，登上了辭賦寫作的新高度。語言精麗，保持了韻文的特色，內(nèi)容廓達，情感豐富真實卻遠勝前期作品。“庾信平生最蕭瑟，暮年詩賦動江關(guān)”（杜甫《戲為六絕句》）。從杜甫的評價我們也能看出他詩文的卓爾不群。庾信先仕魏、后仕周，“位望通顯”。周武帝“惜其才”，不惜以強制的方式將其留在北方，與他無人撼動的文壇地位有著直接關(guān)系。從藝術(shù)角度看，《枯樹賦》應(yīng)該超過他的代表作品《哀江南賦》。唐人張《朝野僉載》曾經(jīng)記載了與庾信《枯樹賦》有關(guān)的一段逸事：“梁庾信從南朝初至北方。文士多輕之。信將《枯樹賦》以示人，于后無敢言者。”可見這篇文章的影響。這篇“華實相扶，情文兼至”（紀昀《四庫全書·總目提要》）的文章，不僅內(nèi)容豐富，且形式華麗；文辭錯秀綺交，用典靈活自然。可稱是南北朝賦文的壓卷之作。

① 周振甫譯著．文心雕龍選譯［M］．北京：中華書局1996．

② [唐]令狐德榮等著．周書·庾信傳［M］．北京：中華書局，1971．

③ 曹道衡主編．漢魏六朝辭賦與駢文精品［M］．長春：時代文藝出版社．2001.

④ 王國維．人間詞話［M］哈爾濱：哈爾濱出版社，2006．

⑤ [清]倪番注．庾子山集注［M］．北京：中華書局，1980．

⑥ 吳云主編．漢魏六朝散文精華［M］．北京：中國文學(xué)出版社，199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