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蕾(華東師范大學中文系, 上海 200090)
鄭珍歷來被視為道咸宋詩派的杰出代表,其詩集《巢經巢詩鈔》又被清末同光體尊為宗祖。①從道咸宋詩派到同光體,無論論人還是論詩,“不俗”始終是其一脈相承的品評標準。其中,何紹基、陳衍、陳三立等人的“不俗論”是學界時時稱引的材料。相比之下,鄭珍詩學中的“不俗”思想卻歷來鮮有論者。事實上,鄭珍的“不俗”思想內涵深廣、層次豐富,只因散見于其九百余篇歌詩之中,非通讀難以知曉;形式上又不如詩論、詩話等散文體那樣一目了然,故蒙塵至今。本文欲專從詩歌釋讀的方式入手,重現鄭珍生命中的“不俗”世界。
與何紹基、陳衍、陳三立等人一樣,鄭珍最明顯的“不俗論”體現在其詩文主張上。常為人稱道的是1845年所作的論詩詩《論詩示諸生時代者將至》。蓋因此詩是先生難得的系統性“文論”,于是它也成為后人論述先生詩學思想時最常引用的作品。詩中有這樣兩句:“從來立言人,絕非隨俗士。君看入品花,枝干必先異。”這首詩很重要,原因有三:一是以其詩學理想旗幟之顯明——“不俗”二字貫穿始終。中國士人向以立德立功立言為終生懷抱,先生的“立言士”與“入品花”幾可視為其詩學注腳。二是因為它指出了“不俗”的途徑,在于人。鄭珍論詩以人為根本。他認為凡能立言者,其品行必不塵下。就好比名花異草,其姿態也必有不同凡響之處。因此,唯有不與世沉浮、品行卓異的高士才有資格立言。而第三個原因則需細細涵詠《巢經巢詩鈔》全集方能發現:即此詩乃《詩鈔》中高揚“不俗”精神的第一個“綱領性文件”——正是從這一年起,經巢詩中才開始時時閃現出睥睨時俗的清光。寫作此詩時,詩人正好四十歲。假如人生“四十而不惑”,那么,在經歷了科場失意、喪母之痛之后的鄭子尹,才堪稱真正迎來了人生與詩藝接踵并至的成熟期。詩人詩學中對“不俗”的首次標舉與其生命的成熟之間有著耐人尋味的聯系。
除這首《論詩示諸生時代者將至》之外,鄭珍的確鮮有正面構建“不俗”詩學的嘗試。但卻不乏“反證”之作。如咸豐十一年(1861),五十六歲,他寫下這首《吉堂老兄示作〈鹿山詩草〉,題贈》:“茲事誠小技,亦從學養化。世有昆、岷源,江河自輸寫。俗論故不爾,只解摘嫣姹。……然詩之佳惡,意殊不爭價。”“爭價”二字典出《文心雕龍·明詩篇》。劉勰筆鋒所掃,乃是南朝宋初詩壇上崇尚雕藻的山水詩風。而鄭珍此處巧妙地反用其典,針對道咸詩壇“只解嫣姹”的“俗論”提出針砭,深意在二:一是不隨行就市、針砭時弊的矯俗精神;二是以學養人,人立詩立的“脫俗”之道。時隔一年,鄭珍又以一首《贈于伯英鐘岳大令》抨擊海內之詩風,力度更猛,其中他對自身詩學自珍之處亦在“不俗”二字“:海內論詩至今日,淺狹未免難為篙。乾坤大氣鎮常在,必有一手牽六鰲。小詩耳耳竟何有,差覺不為時俗臊。此事如何漫推我,可憐甚愛忘訾。”斥淺狹,羞時俗,徇徇大儒的一面雖溫柔敦厚,口不訾人,但也有耿介不群的一面。七年后,鄭珍與世長辭,享年六十四歲,此詩作罷,詩人便墮入烽煙戰火亂世流離的漩渦之中,再無如此論詩之作。因而我們或可以此詩為其一生詩學追求與自評的最后總結,概括起來,即“不俗”的詩學。
無獨有偶,先生不僅在詩學上追求脫俗的境界,在審美情趣上也處處體現出相同的旨趣。如論書法,他甚是不滿當時盛行的字體:“俗書兩行鐫墓前,知是康熙庚辰年。”“萬古收藏正氣地,豈是牧兒芻豎場?”(《三月廿四日,西佛崖拜何忠誠公墓》)這是抨擊低劣的時尚與墓主人超邁品行間的不對稱。當女婿求教書法時,他給出的六句真言是:“要之書家止在書,毛穎自是任人使。多聞擇善圣所教,少見生怪俗之鄙。學古未可一路求,論字須識筆外意。”此六句不僅適合于論書法,更可推而廣之,應用到詩,到畫,到一切學問藝術乃至做人上。又如談繪畫,他對某畫師的評價是:“吾知畫師非俗工,直以浩氣還太空。”(《題北海亭圖》)再如論金石,身為西南著名金石家的他,曾為一塊漢代盧豐碑費盡心思、甚至挑選健者“三往三復”前取此碑而不得,而如此勞師動眾的理由,在《臘月二日遣子俞季弟之綦江吹角壩,取漢“盧豐碑”石,歌以送之》一詩中說得很清楚“:委夷村世莫識,時有野衲來焚香。數年敲火已剜角,不即收拾愁毀傷。定武石易薛道祖,《熹平經》龍圖張。子云俗楷一‘蕭’字,尚有竭產夸珍藏。況茲隸古又完物,蠻叟豈足傳芬芳。”一言以蔽之,保護文物古跡不為俗世所蒙覆、所毀壞,既是士大夫之傳統,也是其責任所在。換言之,士大夫的責任即在于發現、保護和傳承一切蒙塵蔽俗的美好事物。
此外,鄭珍又是一位優秀的園藝家。但于萬芳從中,他獨愛梅花。鄭珍一生詠梅、植梅,詩鈔中多以梅寄托愛情、友情、母子情、師生情乃至象征家運,一朵梅在他筆下涵義無窮。先生嘗以梅自比“:自憐此花極似我,眾人未醒先開門。何異桃李方熟睡,汝獨笑與冰雪言。”(《早起觀梅,次坡公〈松風亭〉韻》)性情相似,實是詩人愛梅的真正理由。除了梅,他還栽竹詠竹,即使被人誤解也毫不介懷:“清絕王子猷,所在輒蒔竹。世人黃金目,此君那肯矚。前日負三個,自家種階足。道遠瘁其葉,紫玉自森肅。悠悠栽植心,取笑任時俗。”(《啟秀書院十詠·紫玉》)不論是高標逸韻的梅,還是清逸灑脫的竹,是宋人日常世界中不俗的代表。而在先生的生命中,栽梅、蒔竹,亦有著與大眾流行趣味和世俗功利人生劃清界限的味道。他所栽種的花草,必定繞開時下流行。如世人喜盆花而厭桃李,先生偏以崇尚自然而力捧后者“:世喜盆花卑且,可惜根株一生囚。當年若出置平地,至今觀之皆仰頭。世喜奇花競新麗,桃李尋常不省記,豈知香色隨水空,何似冰盤薦圓脆。”(《題周春圃繼煦〈判花吟館圖〉》)他甚至一針見血地道破那隱藏在流行背后的時俗審美心理“:世間隨事失真樸,時尚草木紛如麻。……喜奇厭正自俗態,莊麗久已輸夭斜。”(《同陶子俊廷杰方伯往觀小井李花,井在東山下》)可見,在鄭珍的審美眼光中,莊麗與俗艷,真樸與時尚,實為雅俗之判、云泥之別。
其實,詩學、美學上之見解本源自于人格上之自我要求。鄭珍是晚清宋詩派中巨匠,清末同光體奉其為“鼻祖”。宋詩派、同光體的詩學特點都格外注重學問,這是詩壇宗宋潮流的必然結果。殊不知,其實宋詩派在學問之上,更尊性情。鄭珍受其恩師程恩澤影響甚巨,而這位為宋詩派開風氣、主壇坫的臺閣大員實際上就把性情至于學問之上②。而鄭珍秉師訓、重性情,為詩、為學、為人無不如是。
一詩為例。1860年,六十歲的鄭珍曾以一首《曉峰聞予將歸,寄二詩至,中云“寇退君有家,君歸我無友”。詠之凄然,以此十字為韻,酬之》(其三)夫子自道,自畫平生:“自性非傲物,懶拙難群世。城中近千家,往還惟有君。”又此組詩(其九)中朗宣自己的處世原則:“亂世治文墨,宜皆笑其迂。不迂亦不拙,人樂非我娛。”兩詩合而觀之,給人留下這樣的印象:這是一個世人眼里懶拙迂腐的老學究,一個友人心里舉世獨立的親切長者。他是耿介的,但那并不等同于傲物。他和陶淵明杜甫一樣,與鄉父老也有著親切的交往:“我今忘我混談笑,不論樵婦與牧兒。朝來鄰叟約過酌,晴臘無事真良時。”(《臘月朔,鄰翁招飲,適莫五來。晚歸,丁吉哉元勛復至,莫五出次東坡〈江上值雪〉韻詩,即依韻作》)甚至鄰舍少年遇事也會跑來向其哭訴和求助(《西家兒》)對于與他同樣掙扎在社會底層的百姓們,鄭珍是恫在抱的。但他畢竟是一個大儒,無法泯滅胸中天下為公的良心,很難與周圍競新麗、爭富貴、牟私利的渾濁世道魚水交融;同時他又是一個學者,深厚的學養以及由此而出的精神氣象,使他在貴州這片山野蠻荒之地上更加知音難覓。所以,他與鄉人們談笑歸談笑,中間畢竟還是“隔”著一層清醒的自覺,那就是知識分子的“自我意識”和“責任意識”。也只有在觥籌交錯的“忘我”之時,他才能與這俗世相交接。但人生的常態中,“忘我”又能占幾時呢?對于這個無時無刻包裹著他的這個世俗世界、底層人生,他的態度或可以“怒其不爭而又哀其不幸”來概括,而這其中傳統儒家“士”的觀念又起著關鍵性的作用。對忠臣義士的欽仰、對自身品格的持守,使鄭珍自然而然地在自己與世俗之間畫出了一道界限。這種屈子般“眾人皆醉而我獨醒”的抗俗精神,殊可視為先生生命的底色。
以上由詩歌釋讀,從詩學、審美與性情三方面發見鄭珍精神世界中“不俗”的豐富內涵,要曰有四:詩學理想尚自立、厭庸俗;審美旨趣重莊麗、輕時俗;世風批判喜真樸、惡澆薄;人格建構崇高義、哂庸俗。就內涵而言,這已然溢出道咸、同光宗宋詩人的論域之外,以性情為根本,輻散到思想、道德、情趣等各個方面;就形式而言,鄭珍的不俗觀也因其詩性的載體而顯得冰水渾溶,不落窠臼,比起別家的詩論詩話詩序來,更顯氣韻豐滿、耐人尋味。必須指出的是,鄭珍從未有意要構建某種文學觀念,或為某種思想派別張目,處于近代化前夜的他仍只是一個傳統學人、一介古典詩人。更何況詩在他的實際生活中還只是“余事”,這也就決定了他的詩學思想、人文精神大多散落不成體系,如清晨荷葉晨露,草蛇灰線,更需細細品讀和悉心整理,這與后世文論家們連篇累牘、隨心揮灑出來的文學宣言是很不相同的。
① 同光體詩論家陳衍把《巢經巢詩鈔》尊為“生澀奧衍”一派之弁冕;汪辟疆認為:“故同光詩人之宗宋者,輒奉鄭氏為不祧之宗。”(《汪辟疆說近代詩》,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版,第25頁)而錢仲聯先生也說過:“同光體詩人,張學人之詩與詩人之詩合一之幟,力尊《巢經巢詩鈔》為宗祖。”(《論近代詩四十家》,《當代學者自選文庫·錢仲聯卷》,安徽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第408頁)
② 程恩澤《金石題詠匯編序》:“或曰,詩以到性情,至詠物則性情絀,詠物至金石則性情尤絀。雖不作可也。解之曰:詩騷之原,首性情,次學問。詩無學問則雅頌缺,騷無學問則大招費。世有俊才灑灑,傾倒一世,一遇鴻章巨制,則瞢然無所措,無它,學問淺也。學問淺則性情焉得厚?”《程侍郎遺集·卷七》,《叢書集成初編》,商務印書館,1935年版,第14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