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與嘉業(yè)藏書樓

○肖振鳴

2010年1月23日，北京零下16度，報上說是幾十年來氣溫最低的日子。這天我在南潯。

湖州博物館近年來總有大手筆，舉辦了“歸去來兮——趙孟兆頁回家展”、“海上雙璧——吳昌碩 王一亭書畫精品展”、“又見江南——齊白石書畫精品展”、“晉韻流衍——沈尹默書法藝術精品展”等大型展覽，全部是真品。這次來湖州，是應湖州博物館之邀，準備聯(lián)合舉辦“魯迅的藝術世界——魯迅博物館館藏文物精品展”。展出的內(nèi)容擬包括魯迅所藏美術圖書、中外版畫、書法、漢畫像、湖州名人手跡、嘉業(yè)堂刻書等200多件珍貴文物原件，這樣大規(guī)模的以紙質(zhì)文物為主的展覽在國內(nèi)尚屬首次。我們考察了展覽場地、展柜及安全設施后，次日到南潯水鄉(xiāng)參觀，并瞻訪了著名的嘉業(yè)藏書樓。

嘉業(yè)藏書樓是中國近代最著名的藏書樓之一，由南潯“四象之首”劉鏞之孫劉承干創(chuàng)辦，1924年落成。劉承干（1882-1963），字貞一，號翰怡，又號求恕居士，1913年起開始收藏古書，不惜萬貫家貲購書、抄書、藏書、刻書。嘉業(yè)藏書樓藏書18萬冊，60萬卷，為近代江南最大的藏書樓，劉承干也成為江南最大的藏書家。后嘉業(yè)藏書樓歷經(jīng)戰(zhàn)火和動亂，至新中國成立時已日益破敗，1951年劉承干將其藏書全部捐獻浙江圖書館。現(xiàn)在的嘉業(yè)藏書樓是浙江圖書館的一部分。

藏書樓有介紹劉承干的圖片展，其中介紹了魯迅對劉承干的評價。魯迅生于1881年，長劉承干一歲，魯迅與劉并無交往，但很重視劉承干刻印的書籍，曾購買過約二十多種嘉業(yè)堂刻書。這些書有的是自己在書店購買的，有的是由許廣平、周建人夫婦等人代購的。據(jù)《魯迅全集》統(tǒng)計：

1923年1月5日購《月河所聞集》一冊，0.20元；

1927年2月10日購《玉溪生年譜會箋》四冊，4元；

1934年2月10日購《司馬溫公年譜》四冊，3元；

1934年6月2日購《八瓊室金石補正》六十四冊，60元；

1935年1月31日購《句余土音補注》五冊，1.80元；

1935年2月1日購《松隱集》四冊，2.10元。

1934年5月3日魯迅收到了許壽裳寄來的《嘉業(yè)堂書目》，5月8日在致許壽裳的信中描述了到上海愛義路劉宅購書的經(jīng)歷：“《嘉業(yè)堂書目》早收到。日來連去兩次，門牌已改為八九九號，門不肯開，內(nèi)有中國巡捕，白俄鏢師，問以書，則或云售完，或云停售，或云管事者不在，不知是真情，抑系仆役怕煩，信口拒絕也。但要之，無法可得。兄曾經(jīng)買過劉氏所刻書籍否?倘曾買過，如何得之，便中希示及。”后又通過在上海做編輯的陶亢德打聽到嘉業(yè)堂買書的方法。到嘉業(yè)堂買書難，魯迅在著名的雜文《病后雜談》中有更生動和詳細的描述：“但是到嘉業(yè)堂去買書，可真難。我還記得，今年春天的一個下午，好容易在愛文義路找著了，兩扇大鐵門，叩了幾下，門上開了一個小方洞，里面有中國門房，中國巡捕，白俄鏢師各一位。巡捕問我來干什么的。我說買書。他說賬房出去了，沒有人管，明天再來罷。我告訴他我住得遠，可能給我等一會呢?他說，不成!同時也堵住了那個小方洞。過了兩天，我又去了，改作上午，以為此時賬房也許不至于出去。但這回所得回答卻更其絕望，巡捕曰:‘書都沒有了!賣完了!不賣了!’我就沒有第三次再去買，因為實在回復的斬釘截鐵。現(xiàn)在所有的幾種，是托朋友去輾轉(zhuǎn)買來的，好像必須是熟人或走熟的書店，這才買得到。”這年11月3日，魯迅托三弟通過當時主編《申報》副刊《自由談》的張梓生“從吳興劉氏買得其所刻書十五種三十五本，共泉十八元四角”。這是魯迅購買嘉業(yè)堂刻書最多的一次。魯迅的書賬中記載了這十五種書名及價格：

《三垣筆記》四本，1.60元；

《安龍逸史》一本，0.32元；

《訂訛類編》四本，1.90元；

《樸學齋筆記》二本，0.80元；

《云溪友議》二本，1.12元；

《閑漁閑閑錄》一本，0.56元；

《翁山文外》四本，1.92元；

《咄咄吟》一本，0.48元；

《權齋筆記》附文存二本，0.64元；

《詩筏》一本，0.40元；

《渚山堂詞話》一本，0.16元；

《王荊公年譜》二本，0.80元；

《橫陽札記》四本，1.60元；

《蕉廊脞錄》四本，1.28元；

《武梁祠畫像考》二本，4.80元。

魯迅對嘉業(yè)堂主劉承干間有褒貶，曾在致楊霽云的信中認為劉承干刻古書多是為名，還說：“其所刻書目，真是‘雜亂無章’，有用書亦不多，但有些書，則非傻公子如此公者，是不會刻的，所以他還不是毫無益處的人物。”1934年11月至12月，魯迅大病，后作《病后雜談》，談到病中讀書的事：“《安龍逸史》大約也是一種禁書，我所得的是吳興劉氏嘉業(yè)堂的新刻本。他刻的前清禁書還不止這一種，屈大均的又有《翁山文外》；還有蔡顯的《閑漁閑閑錄》，是作者因此‘斬立決’，還累及門生的，但我細看了一遍，卻又尋不出什么忌諱。對于這種刻書家，我是很感激的，因為他傳授給我許多知識——雖然從雅人看來，只是些庸俗不堪的知識。”又曾在致臺靜農(nóng)的信中提到：“瞿木夫之《武梁祠畫像考》，有劉翰怡刻本，價鉅而難得，然實不佳。”魯迅還評論嘉業(yè)堂的刻書：“每種書的末尾，都有嘉業(yè)堂主人劉承干先生的跋文，他對于明季的遺老很有同情，對于清初的文禍也頗不滿。但奇怪的是他自己的文章卻滿是前清遺老的口風；書是民國刻的，‘儀’字還缺著末筆。”魯迅對劉承干是贊賞多于批評的。

清乾嘉以后，藏書家刻書之風甚為盛行。藏書，原也是中國文化的一種風俗。藏，即占有；書，即文化資源。古代藏書家期望占有盡可能多的文化資源，有錢人家讀書可以做官，官宦人家藏書期望世代為官。就像宅院中古樹越老說明宅子歷史越老，家藏古書越多說明家族越顯赫。有錢無書之家還欠風雅，有錢有書之家才夠堂皇。劉承干30歲以后才開始藏書，開始恐怕還只是一種雅玩，以后便成為一種追求，甚至成為癖好，集數(shù)大藏書樓歸一己之手，繼而將稀缺版本刊刻流布，為此事業(yè)耗費巨量家財可謂“傻公子”也，但對于挽救古籍和推動文化事業(yè)可謂功莫大焉，在中國藏書、刻書史上傳為佳話。

劉承干是偉大的藏書家，然而最終破敗了，這不免使人感到凄涼。他的藏書、刻書逐漸失去了史料價值而只剩下文物價值，因為乾嘉學派的學術已經(jīng)少有人問津，因為做官可以不必讀書，因為“傻人”已成鳳毛麟角，因為教育和讀書的目的都已成了功利，因而藏書已不再是藏書家的樂園，卻成為投資家功利主義的園地。讀書人、藏書家為今天日益高漲的書價感嘆不已。書是為了讀的，藏書家的目的在于傳承和發(fā)展藏書文化、保存古代文化遺產(chǎn)、促進學術研究。然而今天這一層已經(jīng)淡化了，好像只有升值才是硬道理。

歷史上的大學問家無不是藏書大家，魯迅所藏古今中外圖書、碑帖拓片以數(shù)萬計，他的藏書多是用來閱讀的。他還抄校了大量古籍并刊印了許多中外版畫集，這一點與劉承干同工異曲，從一個藏書家角度來看魯迅，他對中國文化事業(yè)發(fā)展的功績也是巨大的。魯迅說他幾乎讀過二十四史，并廣覽野史雜說，還提倡人們閱讀。魯迅建議：“我以為倘有購買那些紙墨白布的閑錢，還不如選幾部明人，清人或今人的野史或筆記來印印，倒是于大家很有益處的。但是要認真，用點工夫，標點不要錯。”“歷史上都寫著中國的靈魂，指示著將來的命運，只因為涂飾太厚，廢話太多，所以很不容易察出底細來。正如通過密葉投射在莓苔上面的月光，只看見點點的碎影。但如看野史和雜記，可更容易了然了，因為他們究竟不必太擺史官的架子。”作為思想者的魯迅，他從野史雜說得出的結論與劉承干的角度是不同的。

如今的嘉業(yè)藏書樓已成為大眾走馬觀花游覽的場所，能讀懂其藏書的人已寥寥。13億人口的中國，數(shù)萬研究魯迅的學者又有多少人能讀懂魯迅的藏書呢？偉哉嘉業(yè)堂，大哉魯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