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惹塵埃

2010-07-22 03:28:04
人民文學 2010年7期

魯 敏

1

清晨公園一角,怪滑稽的三人組合。一個脖子里掛著聽診器的小伙子在正兒八經地朗讀,左邊的老太太閉著眼睛似聽非聽,他右邊的年輕女人表情嚴厲,像在監控小伙子的每一根毫毛。小伙子挺精神,雪白的襯衫傳遞著某種無謂的姿態。

他們跟前,是張簡陋的桌子,鋪著白布,上面放著氣壓計、按摩器、理療儀之類的器械,旁邊的一棵樹上,掛著視力表與人體經脈圖。兩張表隨風微動,微型旗幟般,宣告著日常生活在某一個瞬間的安謐與空洞。

“能不能幫點忙?”我怯生生地問道。他果斷地搖了搖頭。“你太好了,醫生。但我不想讓你卷進去,我只想獨自一人來對付這種局面。”他沉默了片刻,然后又用略微不同的聲調重復了一遍,“是的,我要獨自一人來對付這種局面……”

《羅杰疑案》的第三章《種南瓜的人》結束了,抽象的老派懸疑停滯于樹枝間的晨光里,公園這一角在搖晃的虛構鏡像中重歸溫吞的現實。

小伙子抬起眼,征詢地等著。老女人仍舊閉著眼,一陣極小的風吹過,她卻遭了驚雷般地醒來,眼里兩團白內障薄門簾兒般:“我又睡著了?得,韋榮啊,讀累了吧?我也該回家了。”被稱作韋榮的家伙蠻快活地搖搖頭,幫著老太太收拾她的零碎:水壺、軟帽、拐杖、老花鏡、報紙、外套。

老太太心滿意足地挎起年輕女人的胳膊:“今天的晨練結束,咱回!正好,肖黎啊,我要跟你說說那個姚處長,教育局的,后備市管干部,你明天中午要見的就是他!”

肖黎一言不發地扶著老太,剛準備走,后者突然又沖小伙子加了一句:“明天再給我帶三個療程的金視丸!”“哎!我還給您老打六五折!”韋榮揮著手殷勤作答。

這是肖黎與韋榮的第一次見面,她從頭到尾都虎著臉,可她感到,他毫不在意,反像是很自如一般。初見的人之間,總會有小密碼般的信息,可以得出討厭或是喜歡這樣基本的判斷——從第一眼來看,她并不排斥他,但是!

“天哪!那小家伙玩的是多低級的把戲呀……”還沒出公園門,肖黎就憋不住了,厭惡得想吐唾沫。“您老裝什么糊涂?什么破爛金視丸!還三個療程!”

“你還不知道我?四十多年的內科!都‘專家門診了!你說我是真糊涂還是假糊涂?”徐醫生笑瞇瞇的,慢性子,“這金視丸,入口微甘,我估計呀,就是淀粉,最多有點枸杞子。”

“那您還由著他騙!兩個月花去三千塊!怎么啦這是!”肖黎火氣更大了,聽到自己腦門上某根筋跳起來。最近都這樣,她很容易憤怒——像另一些不同種類的人,很容易疲勞,很容易多情,很容易哭泣。

“噯,那三千塊,東西可多!十二盒金視丸,一個紅外理療儀,還有保健足療桶……人家全都打折的。”徐醫生滿臉怡然,假牙雪白,“這小伙子啊,每天陪我聊天,還經常去我家,替我檢查煤氣、買米買油、到銀行查工資卡什么的,你也聽到的,他還替我念念小說……三千塊還能買到這些個,我都賺到嘍!”

“對嘛,這就是他的小手腕!您這樣簡直是縱容……呀,八點四十,我要上班了!”肖黎急忙忙把老太太送到單元門口。

“唉呀,騙子自有騙子的好,你不懂……”徐醫生摸索著她的門鑰匙,一邊像只老母雞那樣咕咕自語。突然,她回過頭,老年人的驚覺與遲鈍,“噯,你走啦?姚處長!我還沒跟你說到那個姚處長呢……”

但肖黎沒有聽見,或是聽見了而更不愿停步。這不是徐醫生第一次給她介紹男人,恐怕也不是最后一次,實際上,大家都疲塌了——這是老太太表達友誼的方式,肖黎得收下,如同一個天真而無用的禮物。

患有白內障的徐醫生今年七十有四,肖黎呢,剛三十二,按說是扯不上的,但她們的交情,不淺。要說最初的緣起,可能跟肖黎的不信任癥有關。

何為“不信任癥”?這也是現編的詞,不太準確,具體地說,是不論何事、何人,肖黎都會敏感地聯想到欺騙、圈套、背叛之類,統統投以不信任票。

具體的表現后面詳細再說,這決定了她完全算不上是個乖巧、可愛的女人,可這或許并不能怪她,人的諸種弱點都是有原因的——我們往前追溯一點,從肖黎丈夫的意外死亡說起。

2

兩年半前,肖黎的丈夫死在三十一歲,這是一個不該死去的歲數,更重要的,他死在一個他不可能出現的地方。不是病床、辦公室或臥室,不是他上下班的途中,或是前往某個公派地點、親戚、同學的路上。他是白下區稅務局的一名分賬會計,主要工作就是坐在電腦前,對一些數目進行繁復龐大同時也是意義極小的操作。他就算應當死在三十一歲,也應當死在上述的各個可能的地點與處所。

然而,怪得很,他死在城北以北的城郊接合部,距離市中心他工作的稅務分局足有五十公里,偏遠得令人瞧不起,在一個快要完工、但突然塌陷的高架橋下,他被壓倒在一堆新嶄嶄的鋼筋水泥板里,好像他經過漫長的跋涉就是為去趕上這座橋的坍塌。

那是夏日中午的十二點四十五,正是全城人甜美小憩的午休時分,包括工地上的工人們,為了避開滾燙的橋面,以及橋下的一片狼藉,他們在附近的綠化帶另尋了一處陰涼,以草帽遮臉打起痛快的呼嚕。沒有人知道事發時的情形,沒有目擊者,而受難者也只有他一人——在高架橋轟然斷裂的時分,世界像是突然說好了似的,按下了暫定鍵,所有的車輛與行人都定格在安全的地帶,只有肖黎的丈夫,不知他從何處來,亦不知他要往何處去,大太陽下,他步履匆匆,為了趕時間而抄近路,急忙忙地從這座即將誕生、亦即將死去的高架橋下路過……也許,他還側抬了一下頭,在強烈的光線下瞇起眼,打量了一下這座高架橋宏偉的架構與生硬的線條。出于職業性的思維習慣,他一定會想到:這座連接外環路與物流中心、用以承載眾多重型卡車的高架橋,是納稅人稅款支出的漂亮篇章,是市政建設的又一個豐功偉績,也是……容不得他在頭腦里打完一個三句式的排比,這座尚未獲得命名的高架橋突然在肖黎丈夫的頭頂吱嘎作響,伴隨著一陣黃色煙塵的騰起,橋梁如緊握的雙手突然松開,一個參差卻勻稱的裂口出現了,接著,以來不及慘叫的速度塌陷,遽然壓往肖黎丈夫的頭頂,淹沒掉他作為人類存在的最后一個瞬間。與此同時,更多的煙塵緩慢翻滾,如精心設計的禮花,并制造出沉悶的轟響,驚醒了遠處打呼的建筑工人們。“他奶奶的,我做夢回家過年放炮仗了!”一個粗壯的漢子揉著他惺忪的眼睛,快活地咒罵道。

從事故發生至當天晚上,七八個小時之久,沒有任何人發現到肖黎丈夫與這座橋的關系——聞訊而來的工程方在震驚中分頭查點了所有可能在場的施工與管理人員以及方圓一帶的學校與住戶,甚至包括他們的寵物與汽車,繼而莽撞地做出了樂觀的判斷:“零死亡,不幸中的萬幸啊。”諸多相關的人大大松了一口氣。

“今天中午一點左右,位于繞城公路與玄武大道交叉路口、通往大王灣物流中心、即將施工完畢的高架橋主體發生斷裂性塌陷,所幸沒有造成人員傷亡,具體事故原因正在調查之中……”電臺整點新聞以權威而匆促的語氣播報,肖黎邊聽邊做晚飯,兩歲

的兒子小冬在看電視。

六點半了,肖黎奇怪丈夫為何遲歸,而且沒有電話?作為一個稅務小吏,丈夫具備公務員的諸多習慣:富有計劃性,重視預告,如有變動保持聯系,從不無故離場……今天可真是奇怪。肖黎打過他的手機,通了卻沒有人接。

這頓清蒸鳊魚、素炒西蘭花的晚餐永遠沒有等到丈夫的筷子(此后,肖黎永遠從家庭菜單上刪去了這兩個菜,不完全出于哀悼,她是驚懼于當時的情境——她生氣地抱怨著丈夫,而后者的身體早已在橋下變得僵硬——這兩道菜由此變得觸目驚心了)。晚飯后,把小冬哄睡之后,肖黎又撥打了幾次丈夫的電話,一共五次——最終,她拿到丈夫的手機,九個未接來電中,五個是她的,另外一個是單位的,還有三個,來自同一個號碼。

直到凌晨五點半,電話響了,和衣未眠的肖黎已經開始知道:這不可能是丈夫本人打回來的了。

一個客氣但試探性的聲音:“我這里有部手機,這是未接來電,請問……您是手機主人的……”

肖黎警惕了,注意讓聲音不要抖:“我是他妻子!他怎么了?他手機怎么在你手里?有什么情況,好商量啊!”肖黎以為丈夫被搶劫了,她想象著毒打、敲詐、人質……她匆促地回頭看看熟睡的小冬,以確認這一個還是完好的。她知道她的生活就此裂開,不會再擁有平庸的寧靜了。

“哦,不要緊張,出了起事故……他身上沒有證件,請報一下他的姓名、單位、職業、年齡……”對方小聲商量著什么,背景有著奇特的寂靜感,像大雪普降的夜。肖黎把耳朵緊貼著手機,另一只手提起家里電話,隨時準備撥出110。

肖黎詳細地報出丈夫的情況。一邊報著,心跳變慢,她擱下座機話筒:用不著報警——某事,已經發生了、已經結束了。

電話那邊換了個人,語氣頗為溫和:“……您丈夫是國家工作人員,我們也是,大家自己人,請相信,我們一定會處理好他的事情,但是……”

電話那邊的兩個人開始輪流跟肖黎談各方面的情況——時間是凌晨,正以凌晨特有的異樣流淌,如夢境的黏滯與眩暈……他們富有耐心和條理,像在重新構建一個軟體的永遠不會塌陷的高架橋。

他們解釋時間問題。您知道,這事情得層層上報,現場是要封鎖的,不能隨便動的,但那些記者們又一直催著,要統一口徑,要通稿,我們一直是確認沒有傷亡的……清理工作晚上才開始,所以,您的丈夫到夜里才被發現……很抱歉過了這么長時間,但醫務人員做過檢查,事實上,他在第一個瞬間就……他沒有任何痛苦。關于這次事故的具體原因我們一定會追查到底!相關事故責任人我們一定會嚴懲不貸!

接著是地點問題。現在,這個事故,已經作為“無人員傷亡”上報了,定性了,發布了……所以,您的丈夫“不該”死在這個地方,當然,他不該死在任何地方,他還這么年輕,請節哀順便……我們的意思是,他的死跟這個橋不該有關系、不能有關系……當然,這話您肯定不理解,我理解您的不理解,但我相信您最終會理解,您畢竟是國家工作人員的家屬,您會明白我們的意思……

接著是一個頗為巧妙的建議。您丈夫已經去了,這是悲哀的,也不可更改了,但我們可以把事情盡可能往好的方向去發展……可不可以進行另一種假設,如果您丈夫的死亡跟這座高架橋無關,那么,他會因為其他的什么原因死在其他的什么地點嗎?比如,因為工作需要,他外出調查某單位的稅務情況,途中不幸發病身亡?我們想與您溝通一下,他是否可能患有心臟病、腦血栓、眩暈癥、癲癇病……不管哪一條,這都是因公死亡……

他們推心置腹。真的,只要您同意這樣處理,事情就大不一樣了,這關乎這起事故的性質!您可以想一想,相關人員的前程,他們多少年的仕途,還有他們的家庭子女……

接著是配套承諾。您放心——具體的情況全部由“我們”去“協調”,去開醫院證明,到稅務局協調認定為因公死亡,按最高標準發放一次性補貼,并且,你們的孩子可以享受撫恤金直到十六歲……包括孩子將來的重點幼兒園、重點小學與重點中學,“我們”也都會安排的,這是一個利益最大化的處理結果不是嗎……

還有壓力的巧妙施放。話說回來,肖黎女士(她并未說過她的名字,可這幾分鐘內,他們查清了,了不起的效率),您也知道的,一座未竣工的高架橋,不管上面還是下面,都是不向行人和車輛開放的,就是抄近路也是禁止的!您丈夫,咳,老實講,他是違反了交規!而且是在工作之外的休息時間,在一個跟工作無關的地點,您想想,沒有任何單位應當為他負責的……所以,現在這樣處理,真是很好很好的……將來,您要獨自拉扯孩子,很不容易的,他才兩歲(聽聽,他們什么都清楚)……時間很緊,我們一定要在天亮以前,達成統一。您也說說吧,還有什么想法?

“行。”肖黎迅速地簡直像是不耐煩地小聲回復,一陣奇特的震驚與分裂感控制了她,有某個瞬間,她驚訝于電話里那兩個人的腔調與角度,真像一對商務談判高手!不可思議,他們竟會這樣跟她討論她剛剛死去的丈夫,在這噩耗突至的凌晨!肖黎本來還發著抖,還在涕淚交流,可給他們這樣說著說著,她被凍住了,這驚人的冷酷麻醉了她的撕心裂肺。

肖黎再次回頭看看她唯一的兒子,她想趕緊結束這個電話,以免吵醒小冬一她覺得小冬此刻的睡眠非常、非常重要,她要不惜一切代價去維護。

“對,我答應。”在對方怔住了一般的空白中,肖黎再次重復,“不過……請把他的隨身物品還給我,鑰匙、手機、包什么的。”日常的思維回來了,她想要他留下的東西,那似乎仍然有熱度的部分,他用以打開家門的鑰匙,他的名片夾與舊筆。

“當然。那當然。包括他手機里的一切,我們都不動。”那頭停了一下,又小心地加了一句,“手機里最后一條信息,我們已了解過,無關緊要……您不要當真,一切都過去吧,他就是因工死亡,沒任何別的事情……”

“什么?”肖黎驚訝地追問,她注意到對方語氣里突然而來的體恤。咯嗒。那邊已非常輕地掛上了電話。

直到拿到丈夫的手機,她才明白那個語氣的含義——丈夫的手機比他本人要結實得多,摔出兩道裂縫的顯示屏依然可以正常運轉,她查閱到最后一條短信:“出來了嗎?快點!我下午要準時上班。”發自當天中午十二點半,同時,這個號碼還在稍后留下了三個未接來電,在它之后,才是單位與肖黎的另外六個未接來電。

這個號碼,是在那個中午與活著的丈夫最后聯系的人,也是第一個呼叫死去的丈夫的人,當然,這正是導致丈夫奔赴死亡的人。號碼肖黎不認識,但丈夫顯然熟識,他給這個號碼取了名兒,頑皮而古怪:午間之馬。這顯然是心血來潮但又富有閑情逸致的編造,完全不像一個嚴謹的稅務人員所為。

肖黎被“午間之馬”擊中了,滿面是血,疼得不敢當真。這偽造的名字涵蓋并揭示了一切可能的鬼魅與欺騙。

3

“您不要當真,一切都過去吧……”

時隔多日,電話那端作為結束語的勸慰

仍像支棒槌一樣時不時地掄起來,嗡嗡地逼近肖黎,灼然而危險,但從不真正打下。肖黎把嘴角向斜上方牽起,熟練地露出冷笑。不過一日一夜,無名高架橋與“午間之馬”,這兩樣聞所未聞、毫不相干的物事,使她成了欺騙者與被騙者。

冷笑誰呢。自己。

那兩個在凌晨與她長時間通話的“國家工作人員”,她差一點呸他們,狠狠呸他們一臉!可是不,現在,她欣賞他們的智慧與技巧,甚至,她回憶到一些差點忽略掉的真誠,他們那官方言語里帶著的親切人情,以及不可置疑的世俗正確性,而這,給她和小冬帶來了如期而至,并仍將綿延的巨大實惠。

這讓肖黎張口結舌了,她嘴巴粘住了,她連惡心與嘔吐都不可能了。她清楚地看明白,她是這個謊言的同謀者與受惠者,今后漫漫一生,都要懷抱著這個秘密謊言,與之同床共枕,長久地被它占有,同時長期地享用它。

她試著把時間往前倒,咔嚓咔嚓像扭手表發條,把時間倒回到那個凌晨,就在那一刻,假裝為了小冬的睡眠(多草率的借口,褻瀆了純潔的睡神吧),她那么輕巧地說“行”,她順從地以一個好價錢出賣了新死的丈夫。她所做的,算是什么?

哦,還有,“午間之馬”!那個又怎么說呢——像是兩個絢爛的惡之花的癢癢,這個還沒抓好,那個還要更癢!

于是,按下來,肖黎把冷笑對準死去的丈夫。

總的說來,他可真掃興!她本可以凄涼地懷念,于飲泣中追憶他們的戀愛與懷孕、三口之家的零星片斷……婚姻固有的溫情部分,足可以像流水一樣取之不盡,讓她像其他的未亡人那樣心碎地消瘦,然后在健忘中恢復,開始人們常說的“新生活”——-但顯然,現在不可能了。從拿到丈夫手機起,從那條短信所屬的怪異名字開始,事件的質地就變了,被某個活動力強大的異形分子給攪和了。

死亡不再是死亡,哀悼不再是哀悼。被毀了,并且,很污糟!

是的,現在肖黎可以毫不避諱地承認:相對丈夫的死,她更在乎那個細節不詳的“午間之馬”!她沒法接受這被蒙蔽的耳光,這是多么令人難以忍受的庸俗啊!丈夫把她打發進了那樣一群被遺忘被損害的蠢婆娘之列——傻乎乎地燒好菜,盯著表,守著孩子,一無所知地等著不忠的男人!真恨不得把丈夫從死亡里揪回來,流淌著熱淚狠狠嘲笑個夠啊!有什么好騙的呢!隨便男女,隨便什么鳥事情!外遇算個球!多少人在外面搞啊,哪個像你這般地舉輕若重——搞到那么偏遠的城郊地帶,荒涼的大太陽下,還要趕時間抄近路,甚至把性命都搭上!這真太他媽的了!

更差勁兒的是,對于那個“午間之馬”,肖黎已無追蹤的可能——凌晨的電話里,對方明確過這一點,就算她執意行事,結果亦可以想見,那號碼在“國家工作人員”的先期干預之后,肯定會關機,然后,停機。這個號碼以及背后的“午間之馬”,會跟隨丈夫一同消逝……啊不,這還不是最糟的部分,那個人年紀幾何長相如何?他們是舊相識還是新伙伴?是了不起的柏拉圖還是淫邪的肉體狂歡?這些該死的詳情還有意義嗎?也許任何一個別的妻子都想知道,但肖黎不需要,她只在乎一個簡單而粗暴的事實——她被至為親密、交付終身的枕邊人給騙了!當然,她從未希望過所謂的海誓山盟,她只求最基本的坦誠與信賴,然而,這也不能夠!連他都如此,整個世界都是紙糊的不是嗎!

內心的狂暴像地震與海嘯、像所有能想象到的末世災難,摧毀了她曾有的平和的舊性情,肖黎成了一個沒有悲痛的寡婦,她所有的只是對自己的厭惡、對死者的憤怒、對整個世界的高度拒絕——這一切,皆不可告人。

肖黎就只有整夜整夜地在客廳(小冬在臥室熟睡)走來走去,聽任自己的腳步敲打地板,像一只被兩條巨蟒死死纏住的青蛙,除此之外,還能怎樣?白天她還得好好地上班呢,上級們、同事們、已故丈夫的單位、小冬幼兒園的老師們、兩邊的親朋們都在遠遠地好心等著她開始“新生活”呢——人們現在對隱私權可真尊重,特別懶洋洋,特別約定俗成,或者也是人際間安全距離的正當借口,她竟找不到一個人可以說說她內心的大暴動!

4

退休主任醫師徐醫生就是這個時候跟肖黎交上好的,作為一個七十多歲的老人,其睡眠的脆弱程度可以想見——她就住在肖黎樓下,眼睛不好,耳朵卻太好:一清二楚聽著肖黎一步一步在屋子里轉圈。

凌晨兩點,徐醫生敲肖黎的門。這個時候,肖黎正進入她狂亂思辯的高峰,雙目洞紅,四肢酸脹,頭發給撓得紛亂,寬大的睡衣皺得沒了人形。她腦子里忙得不得了,非常討厭這個時候被打擾。

徐醫生是有禮貌的,她笑著開口:“我就是想問一下,你的靴子是怎么回事?”

“靴子?”說什么呢,肖黎惡意地抵著門,認出這是樓下的獨居老太太。

“讓我進來成不成?”老太太使勁擠了進來,她衣衫整齊,一副正經做客的樣子,脖子還掛一副蠻講究的金框眼鏡,“靴子你不知道?馬三立的名段子啊!一只靴子,‘咚!另一只呢,沒了!”

“……”肖黎遲鈍地低頭看看,她穿的是雙皮拖鞋,它在地板上會有腳步聲——她是特意要聽聽那個,好歹是個動靜!

“嗨,跟你的鞋沒關系,跟扔一只留一只也沒關系……嘖,你沒有幽默感嗎?”徐醫生不滿意地搖頭,“我是說,你打算穿著你的靴子到什么時候?要不,跟我說說呢,說不定我可以幫你脫掉呢!”

肖黎聽懂了,什么狗屁幽默!她暴戾地回絕:“誰說我打算脫掉的,穿著就挺好!”

“成!那你就穿著……嗯,其實我能理解,你們小夫小妻的感情正濃著……”徐醫生以一種過來人的長者口氣,顧自坐下來,四處瞅,眼里的白色翳物隨之移動。

這讓肖黎愈發冒起火,這種軟綿綿的鬼話她白天聽得夠多了!去他的,她真想說句大實話,她憋死了啊,她從來沒有跟任何人說過!反正這會兒是凌晨兩點,反正就是個半瞎的龍鐘老太。“沒有的事!我那丈夫,他死在桃花路上,挺帶勁!他死得我都賺大發了!”

老太太瞪起眼,翳影占了快小半個眼眶。

“你知道個什么啊!還理解我,理解個屁!”肖黎極不友好,連水都不倒,只更快地走來走去,“還要幫我脫靴子!就你!”

老太太蠻斯文地一笑,不說話,只往后靠了靠。她有數,肖黎就要說了。

肖黎的確是說了,但她那也不能算是說,而是吐、嘔,是傾倒泔水。

她諷刺,接著又嘲弄自己的諷刺,她假設,然后推翻這些假設,她指責,卻又收回一切的指責,她詰問,卻又因這些詰問而失聲……如此這般邏輯混亂地嘰里咕嚕了一大通,天都沒亮,反而被她說得更黑了一般,滿房間都像堆了纏繞的亂麻。皮拖鞋仍在地板上敲打,肖黎口干舌燥、筋疲力盡——這無法挨過的凌晨啊,從手機半夜響起的那第一個黑色凌晨開始!

徐醫生去燒了半壺水,又挑了半勺蜜,等肖黎的兩片唇都沾上水了,才開了口,語氣卻平常,根本沒把肖黎的兩只靴子當回事。

“就這些嗎?那好,你倒看看我呢,我那丈夫,都死了三十幾年了!說起來是自殺,

可他為什么要尋死?誰不想活下去!唉,那死就是白死,是自取滅亡、自絕于人民!你聽聽,就這樣紅口白牙地胡說八道啊,你要是換作我,還不早瘋了?算了不說我,只說你!多好啊,不能再好了……你想,是他們求著你去領撫恤金的對不對,這不是皆大歡喜嘛!誰在乎那個真相?尤其是你丈夫,怎么算賣了他?他要能活轉了,絕對會高舉雙手贊成!我真奇怪,你氣恨個什么?跟他們一起圓個謊怎么了,你四面看看,誰不扯謊啊。”

肖黎一怔,她不清楚老太太的丈夫究竟是怎么死的,三十多年……水可真甜,她又喝了半杯。

“至于第二個小問題……”徐醫生沉吟著,接著竟笑嘻嘻的了,“你丈夫,他可比你幽默多了!午間之馬!有趣兒!不過,誰告訴你就一定是那碼子男女事?或者你丈夫在做小生意?他有個販毒的壞朋友?他被什么人叫去收一筆小賄賂?一萬種可能嘛!他不過是不想讓你掛心……人活著嘛,總歸要受騙的,被自己丈夫騙騙,有什么了不得的!”

唉,看老人家,還是和稀泥的勸解而已!這反而讓肖黎更深地對謊言感到懼怕與憎恨,看哪,它那么滑溜溜的、善變并和氣——照老太太的說法,她說個謊是皆大歡喜,她被騙一下亦是天經地義,通通是好的!那什么才是不好,難不成竟是“真”……肖黎忽而又感到驕傲——她為這個世界所感到的臟、羞恥以及不確鑿的正義感,本就不指望任何人的明白!至于老太太的勸解,且先取了吧,這樣想著,于是微微點個頭。

徐醫生卻認為是她后半段的小調侃獲得了效果,頗有成就感地看著肖黎,眼睛吃力地眨著,好一陣之后,面色忽然莊重了:“我知道,現在只有我才知道你的這雙靴子!放心吧,孩子,我要讓你開始新生活!”

聽聽,又是“新生活”,什么才算是新生活啊?人們為何如此向往?那是潔凈的天空與無邪的大地嗎?癡心妄想吧,這世上還有那樣的去處嗎?

5

表面上看,肖黎的一對靴子,好像還真的就此脫下了。從那個凌晨起,她結束了通宵的走來走去,重新擁有了睡眠——那靴子是脫了,卻又變成了襪子或其他什么玩意兒附到了肖黎身上,其表現形式,即前文所提到的“不信任癥”。此病癥如微風,非常之細碎,無孔不入。

比如,看報紙或是聽電臺,消費向導、醫藥咨詢這些作風豪放的商業假面,自是不必說了,就是挺端莊的新聞,肖黎也會發現端倪——其實就是遮蓋物不是么,她唯一的興趣就是掀開這層布:“某某指數持續走低”,胡說!她給小冬買對蝦,一個月內漲了兩塊;“某公司宣布即將從事慈善”,幌子,這根本就是洗錢!

“據有關部門檢測,該區所屬二十八家化工企業排污處理均已達標……”不能當真的啊,小冬,去看看那邊的水溝,連片魚鱗都養不住!

拿起食品包裝袋,她直翻白眼:“百分百天然維C,令您倍增活力!”“國際營養專家配方,天然牧場奶源,添加二十三種微量元素,幫您的寶寶贏在起跑線!”看到了嗎小冬,無謊不廣告啊!她叮囑小冬不要相信出廠日期與保質期,“那就是一個大概的參考!期限內吃了不會死人就是!”

她買東西總要吵架,人家講的任何一句話,夸她試的裙子合身、說價格已是最低折扣、向她推薦新款產品,她都會失態地翻臉,犀利地指出對方是在“忽悠”。

她忍不住細究人們相互間的寒暄,她聆聽人們在會上的“拋磚引玉”,他們做計劃,他們贊美與謙虛;在另一些場合,他們發狠,他們彼此交心,他們信誓旦旦;他們以天壤之別的角度定義同一件事多可怕啊,肖黎越聽越覺得不妙,那么多話,完全不能捏啊,全是水分,全是泡泡,他們都是說說而已——語言的全部價值,就是用于消耗和裝飾!

也可能,肖黎這“不信任癥”的終極目標是為了小冬,為了他安然地睡眠,在丈夫離去的那個晚上,肖黎就發過誓的,她要讓兒子一直能夠那樣無憂地睡眠——她沒辦法替小冬建造無菌室,她所能做的就是結合生活中的一切所見所聞,細小不舍地教導似懂非懂的小冬,盡可能揭露給他看這世道所有的異形!她才不像別的媽媽那樣操心鋼琴圍棋心算或任何別的,不,她認為孩子唯一需要的教育就是:如何識別謊言,以及如何在謊言的野蠻叢林中過活。

當然,她這病癥,偶爾也具有喜劇效果,比如,對付徐醫生替肖黎所介紹的男人——這就是老太太莊嚴宣布的“新生活”!多年的“專家門診”使得她擁有一張涉及各領域的龐雜人際網絡,尤其當這張網絡上大部分人都跟她一樣,進入了退休生涯,其一呼百應之勢可真驚人,一個接一個地,徐醫生替肖黎張羅上了。

從一開始,肖黎的。回答就言簡意賅:“我,那事,不可能的!”肖黎深知自己已經壞掉了,沒有辦法再跟另一個人融合在一起了,不僅僅是跟一個人,包括跟這整個世界吧。更何況,結婚,那是何等破綻百出、縫縫補補的事兒啊,趁早撒手了吧!

怎么就不可能,還年輕著呢!徐醫生當然以為她就是這么一說,她滿心想著只有她才能救肖黎呢,茶樓或是館子,早把人都替肖黎約上了。某雜志社的美編、外事辦處長、電腦銷售地區總代理,也都算是漂亮人物。

——也罷,肖黎認了,就當老太太是她跟現實妥協的小缺口吧,偶爾裝裝樣子,與這謊言世界大同,反正中午也沒什么事情(午間之馬:午間時光,疏可走馬,橋下的丈夫啊,你當初是這意思嗎)。肖黎略收拾一番、沉著地就去了,甚至還有一點興致:她想或許可以做做游戲。

肖黎坐下來就先自我介紹:“我是辦公室秘書,專職文字騙子,以講話稿、內部信息及紅頭文件的形式專門寫假話空話套話場面話……”這開場白有點突兀,但挺有趣兒的不是嗎?對方愣了一下,看她蠻秀氣的樣子,笑了,這女子!好玩呢。

“那么您呢,您主要在哪一方面行騙?”她第二句話就有些讓人坐不住了,外事辦那位發了福的中年處長當即托辭而去,也有的倒能跟得上她的調子:“鄙人主要從事視覺欺騙,使人覺得我們雜志時尚、厚重、美觀,贈品很高級!”

“那么,咱們吃點什么?你偏好什么口味?”肖黎不動聲色,如同狡詐的獵手。

“不……您隨便點,我保管都愛吃。”對方當然要客氣,多紳士!肖黎卻暗中一笑,無言道,這不就開始了!

接下來,她還有一大把的暗箭:“您跟原來的妻子為什么分手?”“我有個兒子,才上中班,您真的不介意?”“您滿意現在的生活?對領導同事朋友,感覺如何?”“您看我還行?那您最中意我什么?長相呢工作呢還是性格?”每一句話都是陷阱,對方根本就搞不清楚,在哪里失足跌下了,況且有些話,初次見面,本來就不便實話實說!

最終,在初次見面的尾聲,肖黎奉獻出一個勝利微笑,計算器般精確指出對方一席談中,假話所占的百分比,接著,她親切地留下她那份餐費:“對不起,請您諒解,我不想跟一個騙子交往……”

大部分人都被肖黎的蠻不講理給驚呆了,這個女人頭腦壞掉了不是嗎?真白長了個好模樣!也有些家伙較為放松,他們搖著肥胖的手大笑:“啊,從沒見過您這樣的,

真太有趣了!肖女士,您知道你適合找什么樣的嗎?程序員怎么樣,不行,那可是嚴密的大騙子!氣象預報員?不,也不行,他們總出錯兒,那么,整點報時員!這個最適合您,現在時刻,北京時間十三點整……”

1

一方面是為了徐醫生,可更多的,大約是因為長期逆流而行的發泄之需,肖黎決定“關注”一下老太太身邊的韋榮——在那么多胡攪蠻纏、幾近無厘頭的“不信任”作為之后,碰到這么個擺地攤賣大力丸的小角色,雖說低級了點,但倒真是貨真價實,正可以好好收拾一番。

反正早上送完小冬到幼兒園,離上班還有會兒,肖黎便趕到公園,像個便衣督察員,若即若離地坐在徐老太太邊伺機而動。當然,那三個療程的金視丸,老太太已經買下了。不過,亡羊補牢,猶未為晚,肖黎倒要看看,這個叫韋榮的還有什么把戲。

韋榮真是個有耐心的壞孩子,對所有的老人,他絕口不提他賣的任何東西,他好像是個降臨到這幫老頭老太中的天使,就是專門來陪他們打發時間的!

他笑微微地,聽他們談另一個世界的老伴,同一個世界卻難見影蹤的兒女,談他們沒完沒了的小病小痛,活脫脫像個孝子賢孫:真的?您老一到陰天手腕就痛?那么是針刺的痛,還是骨頭縫里的痛?他替他們系圍巾(瞧這大紅色。真襯您老人家的皮膚),替他們找鑰匙(唉呀韋榮幫我看看,明明放口袋的,怎么就不見了),替他們看藥品說明書(到底睡前吃好還是早晨吃好)……

老人家們實在太喜歡他了,他那簡陋的小桌攤子就像是個社交中心,每天一大早,身形衰弱、衣著過時的老人們就三三兩兩地前來交際,跟韋榮扯,相互間扯,連半聾了的都在扯,衰弱的嗓子顫抖著,七岔八岔,前言不搭后語……而這過程中,不知不覺地,他們就買起韋榮的東西了,治眼花的“金視丸”,治關節痛的“十全膏”,治肩周炎的理療儀,延年益壽的“銀杏茶”,全面調節體質的“美國蜂膠”……千兒八百的,他們幾乎是爭先恐后把退休工資送到韋榮的手上,誰要是不買的話簡直就是落伍,要被這晨間的社交生活所淘汰了,可不是嘛,否則大家聊起吃藥心得來,他有什么好說的呢!

韋榮總穿得衣冠整齊,襯衫天天都換(肖黎承認,整潔是個優點,可騙子的整潔,是可鄙的手腕)。他的嗓音頗悅耳(他解釋,在學校,參加過話劇社,哼,怪不得,做戲本便是他的強項)。還有他的眼睛,肖黎覺得奇怪,他的眼睛怎么竟會那樣的?黑白分明,干凈得像深山的泉,毫不羞愧,也不貪婪,還高高興興蠻有道理似的,好像他從事的不是最為劣等的街頭勾當而是正大光明的錦繡事業!以至于肖黎竟會產生一種奇怪的心虛,似乎反倒是她在妨礙這個孩子勤勉工作似的!

……一陣陣宜人的微風親吻著臉兒,綠葉無辜而優美地翻動,植物們大口吐故納新,花開葉落宛若世外桃源,老年人們面容安詳、慢吞吞如神仙攜游。這樣的背景下,韋榮抑揚頓挫的誦讀似乎具有某種提純的鬼魅效果,連肖黎也不知不覺聽進去了……但享受的沉醉長不過五秒,她隨即緊繃了,并陷入小小的迷惑,準確地說,或許竟是一種肉身的疲憊與孤獨——這么長時間了,她到底在跟什么較勁?難道自己竟是個女版的當代堂吉訶德,這謊言的風車分秒不停、此起彼伏地呼呼轉著,如同源源不斷的發電站,確保世界馬力充足翻滾著向前,而她連個桑丘都沒有,她的戰斗意義何在?征程何日為止……可她甘愿認輸、委身于此嗎?傻乎乎地上當受騙,快活而愚蠢地活著,對一應的虛假視而不見……

肖黎眼睛一轉,卻發現韋榮正盯著她,他在一邊朗讀一邊觀察她!怎么搞的?肖黎感到羞惱,還有軟弱,她想提前離開。回頭看一眼徐醫生,老人家又開始似睡非睡了,肥圓的臉龐非常舒服地歪在木躺椅的后背,也許她不是真的在乎愛倫·坡故弄玄虛的小故事吧……算了,不喊她了,肖黎站起來。

“您要走了?沒事,我送她回去,今天太陽好,我正好可以幫她曬被子……”韋榮停下他的誦讀,小聲跟肖黎道別。肖黎沒應聲就走了,他寧靜的眼神,還有語氣,那樣的自在!這比他的假藥還要冒犯肖黎,他竟以為他能算個好人嗎?

2

連續這么去了兩三次,徐醫生覺察到肖黎的目的了。從不生氣的老太太不高興了。“你還有沒有人味了?人家那不也是個營生!他不也得吃飯睡覺買東西?你要把他的攤子給端了,我可不放過你。再說咱們這些老人們,還到哪里找到這么個好孩子來?”徐醫生的眼白蒙上一層水汽,都動感情了。

肖黎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可您自己也承認他的藥根本不是什么東西!還那么貴!他要吃飯睡覺買東西,正經找工作好了,怎么能做這個!對,我承認以前跟您介紹的那些男人見面時,我在胡鬧,但這次不是,到派出所報案的話,一準抓!他就是個小騙子嘛!”

“騙子又怎么了?他這樣的小騙子,反讓人安心呢,騙什么就給他什么好了,不就是點藥錢嘛!都騙在明處。就怕那種真正的大騙大盜,你根本不知道被算計了什么!”老太太用她的奇談怪論為小騙子辯護,肖黎苦惱地聽著——她所苦惱的是,她竟批駁不了老太太!

老太太抿住嘴,盯著肖黎,動著什么腦筋,隔了好一會兒,她突然一拍腿:“對了,小冬快上學了,小學里放學早,你不是一直說想找個人接送照看的,我替你找著了個人!”

怎么說到這個了,可真蒙太奇:“什么人?”

“就韋榮哪!他在公園上班,也就半天,整個下午都沒事……主要,我想讓你好好了解一下這孩子……”老太太輕聲地說,怕嚇著肖黎,原來她根本沒放下韋榮。

肖黎簡直要笑了,這老太太,真吃了迷魂湯:“您找個專門賣假藥的替我接送小冬?”

“就算他是兼職嘛,跟賣藥不相干的。我可不是隨便說說,第一,我認識韋榮這么久,相熟,可靠;第二,他好歹是個大專生,除了接送照看,還可以教小冬些什么,總比鄉下保姆強;第三,也最主要的,你可以一分錢不付,你不是有個半地下室嗎?那孩子最近正愁租房子呢,就當是幫我的忙,你把地下室給他住,我讓他替你接孩子,你們兩不付,大家方便!怎么樣?”老太太眉飛色舞,同時緊緊盯著肖黎,等著她大發其火。

肖黎沒發火,突如其來地,她難過起來,因為她覺得徐醫生那急迫而笑嘻嘻的樣子有些可憐,她是那么真心誠意地對韋榮好,別的那些老人們也一樣,這韋榮,實在高明啊,他抓住了老人們的心,那些陷于孤獨的、衰老并走向死亡的心。他騙的不僅僅是錢,還有他們乏人觸碰的脆弱與渴求。

怕什么,那就讓這個韋榮來接送小冬好了,引狼入室、關門打虎,總會有辦法收拾他的。

“這個……真的不用另外給他工資?他那種人,不是頂愛錢嗎?小時工工錢可比地下室的租金貴多了。”肖黎裝著在算錢。那間十二平米的半地下室的確沒什么用,好幾個鄰居們都悄悄租給了賣菜的農民,用他們的話說:“就賺點訂牛奶錢。”

“就說你不了解他的。他每個月幫我們多少人取工資啊,密碼他都知道的,可從

沒人少過一分錢……我保管他感謝你還來不及,這里離公園多近!”徐醫生高興得像孩子似的,“那你這算是答應了?咱們可說定了,你不會再去為難他的工作了?”

“我……”肖黎含糊著,她真不愿意便宜了那小子!

老太太又開始蒙太奇了,神秘地補充道:“下個星期,我保證給你介紹一個條件特別特別好的人,說不定,那就你的緣分到了!”

“行了,我答應不趕韋榮,可有一個條件,您別再給我介紹了。那事到此為止吧,您真的還不明白嗎?我,不可能的!”如果能借此徹底中止徐醫生的幻想,也算好了。

徐醫生怔住,忽又轉喜為悲,替肖黎傷起心來:“你怎么這樣啊,我拿你怎么辦……不該當真的你當真,該當真的你偏不當真,你將來可怎么弄呢?最多幾年嘛,我也就會死的,到時誰會管你!你再老一些,誰再會要你!”

肖黎扭過頭,看這徐醫生的心腸!反叫她難過啊。

3

以前在公園沒注意,現在面對面站著,肖黎發現,韋榮個兒高得多,他俯看著自己,目光友善,又似若有所思。這讓肖黎渾身不自在,她提醒自己應當警惕,像對付那些老人們一樣,他也要主攻她的軟弱嗎?肖黎在心里冷笑,不,也反過來盯著他好了,怕什么。

遞出地下室鑰匙,她冷冰冰地提出:此處只作睡眠之用,不要燒飯,不要看電視,不要留任何人過夜。如果需要,她可以每天提供兩瓶熱水。

所謂的“兩不付”合作就這樣開始了。肖黎沒有再去公園了,還有必要再觀察嗎,一切都明擺著的,況且,這小家伙的全部假藥,現在就堆在她的地下室,隨時打個電話到派出所,就可以把他連人帶貨給連鍋端了——但她不能當真這樣做,那會傷了徐醫生的,她可舍不得她與老太太間的情誼。再說,如此對付他未免太簡單了,她真正想要收拾的是他眼里那該死的清澈與理直氣壯,她要從心理上整個打倒他,要他承認自己是個可惡的大騙子,然后,主動卷鋪蓋滾蛋!

但顯然,韋榮不這樣想,他竟像是終于找到了歸宿似的,極其勤勉地開始了寄居于地下室的“新生活”(對,真是“新生活”!肖黎從他臉上看出了這幾個字)。接送陪伴小冬之事,不用說,完成得相當出色。

小冬性格頗為內向,輕易不跟人示好,可不出一個星期,韋榮就成了小冬最推崇的人物,他把韋榮整天掛在嘴上(可憐的孩子,有五年了,在爸爸之后,這是他生活中重新有男子漢的陪伴),模仿韋榮的舉止與口頭禪——每天回家,肖黎看到的小冬都非常快活,給她展示若干小進步與小成就,這當然不壞,但再一細想,兒子正狂熱地追隨一個騙子,這未免荒唐吧!

騙子還做了許多分外的事情。

作為一個性格不那么隨和、朋友少之又少的女人,肖黎的家庭生活實在乏善可陳,許多方面她皆在將就。升降衣架壞了,聽憑其卡著。墻頂的吊扇因為太高,上面的灰塵黑得驚人。客廳水晶燈里的燈泡壞了三分之一。電腦音箱一只響另一只啞。太陽能的熱水閥總漏水。洗碗池的液壓桿撳不動……騙子還真是會騙啊,妙手空空地全把它們弄得運轉了、回生了,還富有技巧地壓根不提,直到肖黎偶然間驚異地發現“田螺小伙”的作為——他滿心以為肖黎會感激死了吧,的確,有一絲絲!畢竟太久沒有人替她分擔或料理過生活,但隨之,肖黎一個冰冷的激靈,愈加感到了被冒犯:不,他并不是真心想做這些!這是用來包裹欺騙的蕾絲花邊!他只是要收買她,他想穩妥地繼續他骯臟的營生,就是這么回事!

冒犯的最高潮是這個星期六。

困倦的周末清晨,肖黎在大懶覺中迷迷糊糊地掙扎,她強迫自己走到陽臺上去看天,以決定今天是否需要趕早洗床單,隨后帶小冬去爬紫金山——天色灰蒙蒙的,像是一個人惡劣的臉色,肖黎看了幾眼,心緒竟也同樣惡劣起來。說真的,她并不多么喜歡周末,別人的周末很忙很熱鬧,可她得一個人“制造”并“苦撐”出若干的忙與熱鬧。她怕聞別人廚房的香氣,怕聽到別人家的門鈴聲,怕看到某個男人系著油乎乎的圍裙到樓下扔垃圾——當然,大部分情況下,她用她敵意的“不信任”來蔑視這一切,說服自己瞧不起這茍且飲食里假扮的和美。可說到底,這是多么熱乎乎、喧囂的生活啊,很難真正拒絕,她真是個怯懦的偽清高者,她還是渴求愛與親近的……

一連串的壞想法令肖黎萎靡起來,陽臺上隨便找張小凳子軟塌塌地坐下——突然,就在膝前,她看到了一盆新鮮而普通的花,月季!兩個粉嫩的小苞,其中有一角已經綻出,晨光中如嬰兒的臉那樣柔嫩地沖著她,肖黎的心中一疼,差點兒沒哭出來。怎么回事?這哪兒來的?她還能夠擁有這樣嬌美的事物嗎?韋榮這是在干什么?肖黎幾乎顫抖起來。

從丈夫去世,這家里沒有再養過花(肖黎沒有氣力,也沒有心境,花草的淡雅會讓她更覺塵世的渾濁),原有的五六只花盆也就那么棄在陽臺一角——這會兒,肖黎才注意到,不僅僅是這盆月季,另外還有一盆虎皮蘭及一叢她不認識的野草般的玩意,就在原先的那些花盆里,它們安了家,盆土濕乎乎的,很有模樣的綠著。

肖黎花了很長的時間凝視這盆月季,甚至是太長的時間,她看花骨朵兒,看它半透明的甜美,她說服自己享用這一瞬間,這樣的時刻太罕有了,等這一刻過去,她知道她就會舊病復發、變本加厲。她受不了這樣軟和的、好的東西,韋榮他憑什么這樣做啊?他算個什么?他以為她是個很容易上當的軟弱的人吧?

這實實在在地惹惱了她。

4

耐心地一直等到午飯之后,讓小冬睡了午覺,肖黎去敲地下室的門,用很粗魯的方式——在公園跟老人們周旋了一個大上午,那家伙這會兒總該回窩了吧。

韋榮開了門,他顯然在睡覺,驚訝地看著肖黎,左手還揉著眼睛,這個動作很像小冬,一種少年般的稚氣。肖黎嚴厲地把眼光往他身后掃:一張行軍床,一個吃得空空的盒飯,懸著的繩子上掛著他兩件輪流替換的襯衫,剩下的地方,正如肖黎所預料的,全堆著他的“金視丸”與各種理療儀。

韋榮恢復了他的機靈,“呃,我睡著了,你……有事?”關切的樣子。肖黎再一次意識到,她得仰著頭看他,這很別扭,她可是來譴責他的。

“我請你,就是接送、照看小冬,然后,你使用這間地下室。別的,你不用做。做了也白做明白嗎?我還沒老,可不會買你這些破玩意兒!要不就是你放長線、釣大魚。嗯?指望從我這里撈點什么?”肖黎劈頭蓋臉一串責問,語氣很硬,但并沒有計劃中的那么硬,畢竟,那是一盆柔嫩的打著兩個花骨朵的月季!

肖黎苛刻地把目光往四處溜,半地下室有扇極小的窗戶,射進來的光剛好打在一小片空出的墻上,那里,用不干膠掛了張照片:某個山村小房前,一對拘謹的父母。三個瘦小的孩子,最小的那個,從眉眼上看,應當是韋榮。

韋榮也把目光停在照片上:“我老家在山里……那些事也都是舉手之勞,好比帶著小冬玩唄,他特別喜歡看我修東修西,他四處找家里的壞東西給我,真可愛!”看肖黎的臉色,韋榮收住,“我不圖你什么,真的

就是非常感謝你,肯把這里給我住。你不知道,這幾年我換了多少次住處,合租的話很不方便,要么離得太遠,一大早我趕不到公園,東西也沒法帶……”

“東西?”肖黎毫不客氣地抓住,“你說說你這都是些什么東西?”

“我知道,你一直對我這個事情有看法,第一天我就看出來了。”韋榮直率地盯著肖黎,他依然毫不羞愧,“我其實,也一直想跟你談談……”

“那好,你倒是談!”肖黎四處望望,除了行軍床,這里沒任何地方可坐。

韋榮從高處搬下一個紙箱,又鋪上一層報紙,沖肖黎示意。哼,善解人意!肖黎不大高興地偏坐了一角。

“這樣的保健服務點,每個公園都有,在所有同行里,我是折扣打到最低的。我只賺藥品公司給我的那一塊,確保每個月能寄回家八百塊。我知道這些東西……”他眼睛掃了掃那些藥,但語氣依舊從容,“并沒有那么神奇的效果。但真的,你不要以為我在狡辯,那些老人,他們需要這個!也可能是心理暗示,他們很依賴這些保健品與器械,好像對他們這個年齡來說,這顯得挺積極、挺流行的!就好比小孩子玩摩爾莊園與妖怪A夢,這不是對不對、好不好的問題,而是同齡人都在玩……他們喜歡這樣湊湊熱鬧。”

肖黎冷笑:“照你這話,你還真是問心無愧呢。他們喜歡這樣一省吃儉用一輩子、幾年不買新衣服、從不下館子吃飯、出門都是擠公交,就為了把省下來的退休工資大把大把往你這兒送!”

“……”韋榮把臉掉開去,他看墻上的照片,“我推銷過萬向拖把,在電腦賣場做過導購,穿不透氣的卡通服在兒童樂園派發宣傳單……”他不緊不慢地數著,“前后,我跑了不下二十場的招聘會,投過上百份的簡歷,還不包括網上的,結果呢,我被面試過十九次,被試用過八次,短的一周,最長兩個半月……這份,算是最穩定的了。”

“你哪個大學?專業是什么?”肖黎毫不心軟。這根本不是理由,失敗者不值得同情,他白念書了?

“商貿管理,聽上去像萬金油吧,可哪兒都不要……不管怎么說,我應該留在南京,每個月掙點像樣的錢寄回去。家里就我一個在外面。”停了停,他主動回到原先的話題,“……我知道,老人們也不容易,腿腳和腦筋都不靈光,我真挺愿意替他們修修弄弄,交水電費或者買米買油什么的。不管怎么說,他們信賴我,這挺讓我高興的。我想,工作是一回事,做人又是一回事——其實我以前那些工作,也都是騙騙人的,方式不同而已,所以……”他替自己的辯護大概也就只有這么多了。

不知為何,肖黎走神了,突然想笑。她想到了她相親時曾這樣描述自己的工作,“職業文字騙子,專門寫假話空話套話場面話……”其實,她不僅這樣定義自己,對各個領域的從業人員,她都有著非常刻薄的責難,但這些想法她沒有跟別人說過,因為很難有恰當的時機與對象,但這會兒,她反倒被這個自圓其說的小家伙給激發了,忍不住表示了贊同。

“這個,我是相信的……”

“啊真的,你同意?我一直就這么想的,但說了怕你罵呢。什么天才早教中心、男科健康門診、出國中介服務,那倒容易進去,但……”

“還有賣房子的!賣保險的!賣基金的!賣汽車的!你不知道,我平常出門,經常跟賣東西的吵架的,最多一個星期吵了七架!”肖黎爽快地招認,好像這是一個非常光榮的記錄。

“是啊。我有時都怕,我真要被這些行業招聘上了,我恐怕都騙不好!”韋榮眼睛亮亮的,頑皮地笑著。他陡然放松了。

“就是記者、醫生,那又怎么樣,不也都是各種觀點或假相的制造者與闡述者嘛!告訴你,我可碰到過不少!”肖黎迫不及待地補充起來,她回憶徐醫生跟她介紹到的那些男人們,她曾經怎樣地故意奚落他們——她從沒跟人提起那些對話細節,但此刻她發現,當初她胡鬧時,也許就有些指望著,將來要跟誰說一說那多有趣!但再怎么也不會想到,竟會在這樣的情形下說(騙子,假藥、地下室)——她活靈活現地重演她與他們的對話,模擬對方的尷尬或是吃驚。

韋榮果然大笑,毫不拘禮地直夸肖黎真帶勁!一邊像是跟肖黎比賽似的,不甘落后地拼命在腦子里搜羅:“反正沒有一個行當是清白的,司機也是!他說沒有喝醉!警察,他說他從不認識黑社會!教授算不算?他們互相抄來抄去!歌星,他明明吸了毒……”

“哼,還有更多的大魚!球員,他說他在場上是真踢了!小煤窯主,他說死了不到十個人!還有經濟學家,他們被收買了替房地產商胡說八道!官員,他說他在搞綠色GDP……他們可真是騙得顛倒乾坤呢!看他們渾身光鮮、肥頭大耳的吧,全都是一步三騙、靠謊言喂飽的!”肖黎幾乎在吶喊。

太過癮了!這樣說說多么痛快啊,這世界飄灑著謊言的細雨,這世界翻騰著謊言的塵埃,眾生皆在細雨中奔跑在塵埃中打滾,滿身的泥濘與腥臭。

一場因月季花而起、蓄意醞釀的敵意交涉,竟在一個混亂而夸張的邏輯中演化成為憤世嫉俗的同仇敵愾,當爭先恐后的語言高峰過去,狹窄陰暗的地下室重新歸于安靜時,肖黎驚愕而啞然了——怎么回事,她竟是承認了韋榮那份“工作”的合理性了?

肖黎遽然從紙箱上站起,勉強重申了一下她此行的目的:“……總而言之,以后你不要那么多事了,我不喜歡那樣。”不等韋榮回答,她慌張地離去,出門時,都差點兒踩翻門邊的一個塑料盆。

“……慢點!你沒事吧?”韋榮不安的聲音,似又夾雜著不敢流露的欣悅。

1

上徐醫生有三天沒到公園去了,直到第四天晚上,韋榮告訴肖黎她病了,肖黎不禁自責,她倒真把老太太給忘了。

“沒事,我去看過了。應該就是感冒,但老太太精神不太好,連小說都不要我讀了。呃……我在你灶上熬了鍋稀飯,要是你方便,晚上給她送點。小菜我也準備了,你今晚將就著吃這個吧。”韋榮很愉快地眨著眼。

自那天地下室對話之后,他對待肖黎更加自如起來。肖黎也不再似鐵板一塊——要她完全認同這孩子是不可能的,但像原先那樣置之死地而后快的敵意顯然也淡了。可是不管怎么說吧,讓小冬這樣天天跟著韋榮,也非長久之計,而且,她的地下室,作為臨時性的假藥倉庫,不也是在為虎作倀嗎?總之,得終止這個局面,還是要讓他走——他就算像今天這樣燒了晚飯也沒用!

肖黎來到餐廳,只見桌子上一盤鹽水鴨、一碟涼拌海帶,還有炒花生米與五六塊焦香的黃橋小燒餅。唉,什么時候有人替她準備過這么現成的一頓啊,哪怕是稀飯與小菜!肖黎感到胃部一陣期待的蠕動,這時候是很難冷下臉來的,是他做的,又足夠三四個人吃的。肖黎于是跟韋榮招呼:“要不,就一塊兒吃吧。”——這真的只是客氣一下而已,她想韋榮還不至于這么不知趣。

然而,韋榮竟點著頭咧開嘴笑起來,牙齒白白的,好像還暗中跟小冬對了個眼色:“那……太好了,我天天吃盒飯,真吃夠啦。剛才小冬也一直喊我留下來……”

小冬早歡天喜地地張羅起來,筷子、椅子的準備得團團轉。肖黎只得勉強微笑,然

而,她心中卻是一個不愉快的咯噔,她勸自己,不就是一塊吃個飯嘛,不要那么介意。

方形的家庭餐桌,坐三個人跟坐兩個人,大不一樣,突然就天倫之樂了:韋榮替小冬搛菜舀湯,小冬問韋榮各種古怪的問題,小冬又就韋榮的某些回答聽取肖黎的意見,有笑有鬧,有碗筷丁當——盡管肖黎一點不積極,但整個氣氛真是相當之……一個肖黎一向討厭的詞:溫馨。

這算哪門子的事,跟一個地道的小騙子,還溫馨起來了!沒腦子了?當真享用這樂融融的和諧表象嗎?啊呸。

好像有毒蟲子鉆到頭腦里了一樣,猛烈而尖刻的厭惡突然來襲,肖黎突地放下碗筷,站起身翻出皮夾,飛快地掏出五十塊錢扔在桌子上一角,盡量不讓嘴唇發抖:“這是你買熟菜的錢,夠不夠?下不為例,我不習慣跟外人一起吃飯!”這次跟地下室的情形正好相反,好的開端,糟的結尾!

韋榮滿臉錯愕地放下碗,嘴里還嚼著一口花生米。小冬正好差不多吃完了,韋榮于是站起來,帶著小冬到房間,安排他看動畫片。

重新出來后,韋榮發現肖黎已經在收桌子了,鴨子、花生米剩下不少,燒餅也還有兩只,但肖黎一古腦兒地往垃圾袋里扔,韋榮心疼了,伸出手攔:“噯,明天還可以吃呢!給我帶走好了。”

肖黎聽了,反而拉開袋子,污辱性地往里面吐起唾沫:“我一想就覺得太臟了,胃里直惡心,你這是什么臭錢買的?嗯?騙的哪一個老人家的?還記得他多大年紀嗎?他用哪只手把熱乎乎的錢交給你的?”

韋榮從肖黎手中搶過袋子,臉色漲紅:“那不就是一份工作嘛,你看那么多人都已經接受我了……為什么你就不能……”

“不可能的!你以為你真的跟醫生、律師或者賣房子賣保險的一樣嗎?才不是,你只有一個名字:騙子!”

“好吧,我承認,我承認這份工作不正當。”韋榮很爽快,“我們上次一起罵了那么多行當,可回到生活、回到人際交往,大家還是有真誠的不是嗎?你為什么總對我這么有偏見!”

“嗬,我還偏見了!好,拋開工作不說,就算在生活中,也決沒有任何人是朵大白蓮花!比如我,注意,我現在說的是我!你聽好了!我本人就撒過大謊、騙過一大筆錢,還有我死去的丈夫,我親愛的枕邊人,也是說謊者,他活生生地騙我,直騙得他丟了性命!你明白嗎,別跟我瞎掰了,我可比你看得清,人人都是雙重間諜,職業中靠謊言謀取工資,生活中靠謊言謀取情感或其他任何玩意兒。謊言就是全球通用貨幣!比百分之九十九點九九的黃金還硬!”

韋榮沉默了一會兒,消化肖黎語焉不詳的過去,他的眼光隨之有些抱歉:“我不知道你的事情……但不管怎么說,我真的想讓你認可我!我們可以好好相處!工作是工作,我是我,離開那個公園,我真的絕對從不騙人。”

“從不?”肖黎挑起眉毛,這是她最為介意的詞匯之一,永遠、從不、百分之百、絕對,哼,一聽就不符合倫常!可多少傻瓜在死心塌地發著誓并相信著哪!

“我從不騙你,不信咱們打賭。”韋榮發急了,孩子氣似的,“你反正不一直在盯著我、挑我毛病嗎,除了工作,歡迎你繼續盯下去!”

“好,賭!若抓到你騙了我,你就輸了,馬上搬走,反之,你就算一直贏,可以住下去。”看,機會這不就來了,正好讓他走吧,不要再這樣無謂地糾纏下去了!肖黎詭異地一笑,她什么都不敢信,卻相信謊言普世的覆蓋力——韋榮不可能例外。

韋榮伸過來握起肖黎的手,用力地搖一搖:“就這么定了。賭。”他黑黑的眼睛從偏上方一點的位置緊盯著肖黎,也許不到一秒,肖黎就掙開了手——方面是不自在,同時是自覺笑話,這莽斷的瞬間,多么經不得推敲啊:一個騙子跟她打賭說他從不騙她。

2

肖黎提著粥下樓看徐醫生,老太太圓胖的臉明顯瘦削了,講起話來,嗓里多了拉風箱般的喉音,下巴處的囊皮連著青筋,老態觸目。

徐醫生的住處肖黎以前來過,仍像以前一樣,墻上釘滿她兒女及孫輩的照片,煞是熱鬧,墻下卻伶仃。桌上堆著好幾天的報紙和牛奶,都沒有動過。到處黑乎乎的,只節儉地只開著一盞床頭燈。

徐醫生剛舀了兩勺稀飯,就趕著問肖黎跟韋榮處得如何?承認不承認韋榮其實是個好孩子?

這老人家!“嗯,您說得大體不錯,他很會賣乖。”肖黎只能這么簡單說說了。

“不是看我生病才順著我的吧?”徐醫生挺高興的。

肖黎開了各處的燈想替老太太收拾收拾,卻發現四下里都挺整齊,陽臺上一排新洗的衣服,水瓶里也是剛燒的開水,一只梨子削好了切成片放在床頭。“韋榮下午不是來的嘛,小家伙忙了一個多小時……我要給他錢他死活不肯要,所以呢,我就又買了兩個療程的藥。這回,你不會再攔我吧。”徐醫生蠻得意地說,好像她勝利了。

肖黎給徐醫生打些熱水洗臉擦身。老太太有些不情愿,終于還是同意了,她抿著嘴,盡量保持身體的尊嚴。

重新開起口,徐醫生的聲調卻有些異樣:“看看我這樣,幾天沒人說話,簡直就是等死……身前身后想一想,這一輩子的許多事情,也都不記恨了,活著,總歸好啊。”

肖黎想岔開話題,老太太不理。“你呢,千萬要聽我一個勸,不要再擰巴下去了,韋榮跟我說了你跟他的吵架,你呀,你算是哪門子的上帝啊!要知道,說謊這種事情,真算是最大的人情世故,你就得服這個軟!你想想,古往今來,歷朝歷代,隨便扒開一個縫兒往里瞧瞧,哪里不是謊言!遠的不說,就我們這代人,前前后后、從上到下聽了多少大謊小謊、自己又撒了多少大謊小謊!唉,你啊,要學著從古往今看哪……”

肖黎好像突地被猛抽了一耳刮子,一陣來自數千年之前的颶風直吹得她周身通涼,聽聽!此事由來久,自古皆如此!這謊,原來是萬千年的妖精!怪不得老太太向來不以為然,難道生而為人,就得死心塌地去認了謊言做爹娘老子嗎?

見肖黎灼灼地瞪著眼,一臉的駭然,徐醫生垂下眼皮停一停,像從往事的泥淖與漩渦里艱難地爬出來:“行了不說了……反正我看現在已經好得翻了多少倍了,好得我都越來越喜歡它了,現在的謊言多乖巧多綿軟——你要什么它就說什么,你要金剛不壞,它就說‘滋陰壯陽,你愛財,它就說‘恭喜中獎;你怕變心,它就說‘永遠愛你。所有你癡心妄想卻不可能的,它都跟你說!多好啊這,要沒了它大家還怎么活?一點奔頭沒了。所以我天天兒的都踏實著呢高興著呢!有人上門來賣萬用遙控器,有人給我寄名醫辭典入選通知書,有人打電話給我贈送消費卡,有人要給我無償代理基金理財,有韋榮這樣擺攤兒免費體檢的,沒事兒,無傷大雅,大家都踏實著呢,有做戲的有瞧熱鬧的,各取所需唄。就連你最恨的電視廣告,我都喜歡!瞧那里面的純牛奶!瞧那里面的黑頭發!那全家福的樂呵勁兒!只有假的才會那么完美呢……”老太太說得開心,直說得咳嗽起來,一口痰堵在喉嚨里。

肖黎給她拍背,心中感慨——想不到,在謊言中沉淪的那些舊日月反倒讓老人家如此超脫了,乃至都消遣起現下的各種騙人勾

當了!大約是嫌不過癮,所以還盯著讓韋榮念偵探小說,聽更專業的謊話去!

喝了一口水,徐醫生緩過氣來:“……其實我知道,對你丈夫的那個‘午間之馬,你一直還沒轉過彎兒,所以你不肯再找個人,包括對韋榮、對平常的好好的人,都疙里疙瘩相處不好!其實,這些天我躺著胡思亂想,真越來越咂出謊言的好滋味了。你想啊,但凡人家愿意費心瞞你個什么騙你個什么,那說明是看重你、在乎你,謊言就是對你的好,對你的待見……只有陌生人,跟你不相干、對你沒興趣,才會跟你說大實話。倘若真的所有的人都沖著你直通通的,那才頂可憐!說明你壓根不招人喜、不招人疼呢!所以我呀,天天兒地躺在這里動彈不得,卻不想醫、不想藥。就想有人再來騙騙我!跟我說兩句好聽話兒!”

“看您,都被您說糊涂了……”肖黎聽得懂老人家這理,卻不甘點頭稱是——難道愛與忠誠,根本就是一對悖論,不可能同時兼得?照此說來,她橋下的丈夫,他對自己的蒙蔽,反而是愛了?這道理太別扭!

“你呀,哪天輪到你也想騙騙一個人,就會明白這個理兒了!”老太太閉上眼睛歇著,眼皮軟塌著像片干樹葉,不到一分鐘,又強撐著睜開,“……我最不放心的還是你的終身大事,真的就這樣算了嗎?你以為守著個小冬就夠了?我兩個兒子一個女兒呢,看看,還不就這樣……說不定你將來老了,也會像我現在對韋榮一樣,明知是假,卻還裝作相信……”

唉,這話讓肖黎愈發地難過,對徐醫生,也是對她自己,人生的凄清與虛空如此活生生地逼近!

看看時間不早了,肖黎把大燈一一地關了,在漸漸暗下去的光線里,老太太沖著肖黎發表了她最后一句名言:“聽我的,不要去較真,學會自己騙自己!這樣,你才能安逸……”

3

肖黎發現了一部不錯的美國電視劇《Lie to me》,講一個專業的測謊小組參與到各類有爭議的懸疑事件里去,從細節之處去判斷關鍵人物在關鍵問題上是否說謊:搔脖子、抖動腿部、眼球往上斜、川字皺紋加深、頻繁眨眼等等——肖黎花了許多的時間去研究,主要是為了應對她跟韋榮所打的那個賭。

事實上,供她觀察的時機少得可憐,她下班到家,韋榮也就該回地下室去了,就算偶爾有些交談,也是小冬的生活學習事,就算當真請來測謊小組的Lightman博士,恐怕也下不了手!看來是中韋榮的圈套了——這樣日常無事下去,他怎么會輸?

索性反其道而行之,或者也是正面出擊,肖黎決定把《Lietome》給韋榮看。

“喏,一個人在下面也挺悶的吧?可以在電腦上放的。”肖黎遞給韋榮,臉上要笑不笑的。她都鬧不清自己這算哪一出,有這樣甩出魚餌的嗎?

韋榮意外地接過來:“美劇!你也愛看?正好這部我沒看過!放心,我看得很快的,熬通宵那是我強項……”韋榮高高興興地笑起來,帶走了。

肖黎扶著門框,感到自己又笨又陰險,看那孩子剛才笑得多沒心眼。真像徐醫生說的,自己過頭了嗎?

這天晚上十一點多,肖黎正收拾了各個房間打算關燈睡覺——她現在有些怕關燈這個動作,尤其是一盞一盞挨個兒關,總讓她會想到那天替徐醫生關燈,像是吹滅生命之火般的,有種莫名的凄涼感,她不愿意這樣聯想到自己的老年……突然有人輕聲地敲門,肖黎有準確的預感,是韋榮。

韋榮站在門口,表情在黑里,看不清:“小冬睡著了嗎?方便的話,跟你說幾句話。”

“進來吧。”肖黎帶他到小餐廳。上次坐在這里,是那不歡而散的晚餐。

“我一下去就開始看了,邊看邊吃泡面,還傻樂著呢,直看到第三集,才明白過來。-不如直說吧,為什么讓我看那碟子,到底想說什么?”韋榮努力表現得平靜。肖黎看到他鼻孔微張,這是不友好的標志(她運用起那系列劇的推斷)。

“也沒什么……我是想,我并沒有什么機會了解到工作之外的你,所以,那個賭,我基本上不可能贏。”肖黎讓自己說實話。

“這樣子啊。”韋榮瞪起眼,嘴角一提,想笑,“那要不你隨便問問我,任何問題都可以,我百問百答,然后你檢測就是了。”他往椅后背靠著,伸開腿坐著(這是解除對抗的動作)。

肖黎有些不好意思,但這樣實話實說,心里頭倒是很舒服:“那我就真的隨便問問了。你多大?”

“二十二歲。性別男,未婚。受教程度大專。籍貫陜西太白。”韋榮一口氣地報。

自己竟比他大了整十歲,看看,十歲!“嗯……談過幾個女朋友?”第二個問題一出口,肖黎差點沒捂起自己的嘴,為什么不問問他墻上那照片里的家人、問問他對金錢的感受、心目中的理想生活之類的,為什么要問“女朋友”,太不得體了!但算了,坦誠一些,今天就是想到什么說什么吧!

“學校里談過一個,畢業后結束了。找工作期間沒有。最近才又談起一個。”韋榮表情有些凝固。肖黎不明白,這凝固代表著什么。

“她知道你干什么嗎?”

“她是我同行,在老年大學做保健咨詢,她比我干得強多了。銷售額是我三倍。”韋榮突然看看她,“你心里肯定在發笑,一個男騙子跟一個女騙子。”

“是!是想笑,但沒什么惡意。我能理解,她找工作一定也不容易。”說實話,肖黎喜歡這個搭配,另一個巧舌如簧的小丫頭,這反而很好不是嗎?“好吧,咱們繼續,你相信愛情?”

“信。”韋榮毫不猶豫。

“那說說呢,愛情是什么?”這個問題也可以檢測嗎?肖黎罵自己,她問得真太差勁兒了,這是怎么了。

“是……”韋榮停了一下,眼睛挪開去一些,“是一場夢。”肖黎捕捉細節(他閃避眼神,說明這不是他喜歡的話題)。

“你和你現在的女朋友,是什么樣的夢?”肖黎感到自己有些糾纏了,可是,她要對自己的好奇心誠實,況且這好奇,并非出于男女間的曖昧吧——她還記得徐醫生病中的話,蒼涼而超脫地,對愛與忠誠判了死刑。她很想知道,在韋榮這樣年紀的情愛里,有幾分真幾分假?

“我們之間么,才不做夢。”韋榮緩慢地眨了一下眼睛。這是一個回憶的動作,他在回憶什么呢?他大學的第一個女友?

“那你們……算是什么樣的戀愛啊?”肖黎不明白,又有些微的欣然。的確,兩個騙子,如何談情說愛呢。

“就是很實際的唄,我在她那兒搭伙燒點吃的;一起淘寶,買些小玩意兒,看看碟子什么的。”停了一停,“我們從不做夢……我們做愛。”好似突起的惡作劇,韋榮直盯著她。

是韋榮無忌的作答或是他的表情?肖黎突然間心緒崩壞。

他真的只是把她當做一臺測謊儀了?可,難道不是嗎——她忽然感到,自己真是一個笑話。在徐醫生那里,自己不夠老,不懂得比較與妥協、可在韋榮這里,他的年輕又刺痛她!他意識不到任何道德上的困境,還跟他討論什么原則或是真偽呢?他大概一輩子都不會與這些玩意兒發生瓜葛,他、他的女朋友、所有后來的年輕人們,他們不會在乎任何東西,他們輕裝上陣,并在奔跑中接二連三地拋棄,扔掉一切,而他們所痛快拋掉的卻正如紙枷鎖一般緊緊扼著自己……

“你們兩個……就在我租給你的地下室?”肖黎堅持著她的測謊工作。她把手挪到桌子下,一個個掰著指頭——她意識到,按照《Lie to me》的說法,自己有點神經質。

“是。她那里是跟人合租的。”

“我不是說過,不要帶人回來同住!”最好強硬得像一個就事論事的古板房東吧!

“你也要求過我不要看電視,但你借我碟子看。”韋榮不緊不慢地反駁。

“行了,到此為止,你已經騙了我,對不對?被我抓住了,你輸了!就照咱們的賭,明天,明天你就搬走吧。”肖黎的手指在桌子下捏得更快了,潦草收兵算了!讓這家伙快點消失吧,她不能忍受這樣與他面對面!

“我并沒有讓她過夜……這不違反你的規定。”韋榮解釋,他瞧著肖黎,瞧了一會兒,搖搖頭,“如果,你實在要我走,也行。但我不承認我輸了——我從沒有騙過你!”

肖黎站起來,把門打開。韋榮卻又把門合上。“既然都要走了,最后再說一句吧……你,你知不知道你這個人很不好相處?你到底在跟什么較勁兒?你自己過得別別扭扭,也讓旁人別別扭扭的,這簡直就……挺傻的,也挺幼稚的!你比我大幾歲,可是我真覺得你還不如我、不如我那個女朋友。世界就是世界,它臟也好、假也罷,存在就是合理,想那么多干嗎,只管去適應就好!我周圍的人,誰都明白這個道理,偏偏你跟它去較什么真!你在對抗什么?完全就是以卵擊石嘛。唉,真的,不要怪我說得難聽,什么真話假話的,老天,真是弱智真是童話啊!你是成年人啊,三十多歲了!我都覺得你太可悲了!”

肖黎閉閉眼,沒吱聲。隨便他說什么,她都不會再生他的氣了——他們只管輕松去吧,這是他們的進步與解放,可她決不妥協,哪怕她會成為最后一個悲慘且愚蠢的捍衛者!

而且,韋榮這么說開來,哪怕刺耳,某種程度上,肖黎還是略感安慰——好歹,有人愿意跟她這么說開來吧。

“你搞不懂我——這很正常。再見。”肖黎重新打開門,夜風冰冷冷地涌進來。

4

關于韋榮的走,小冬的反應,比想象中要激烈許多。第二天,肖黎下班回家,他像小野獸一樣地撲上來,抓住她就傷心大哭。韋榮不忍心的樣子,嘴里含糊招呼了一聲,徑直就下樓了。

七歲的小孩,火熱而脆弱,隨便肖黎怎么樣勸說,他就是抽咽不止,也許,不僅是因為韋榮的離去,這孩子還有日積月累的其他不痛快……晚飯,小冬一口沒吃,雙頰紅腫著昏睡過去。

肖黎也無心吃飯,只回到客廳呆坐,覺得心里頭異常堵塞。有些想到樓下徐醫生那里去聊聊,可是,去了又怎么說呢,她與韋榮之間的幾場爭吵,具體竟不知如何說清,她雖自有道理,但真正講述出來,卻頗困難,包括那個賭,她確實算是耍賴嗎?她曾經答應過老太太,不趕韋榮的,然而,還是“趕”了……

現在這樣,真的便算是如愿了?韋榮將會從地下室搬走,從視線里消失,不會再有人自作主張地到處修補,替小冬洗校服刷球鞋(他說只是順便,因為他要洗他的白襯衫),在陽臺上變戲法似地弄出那觸目的嬌艷花朵——所有這些令她傷懷而感到冒犯的事情都將一并消失了……她的生活就要重新變得清潔了,重新踏上孤家寡人的黑夜獨行舟!她該歡呼這寂寞的回歸嗎?是否要想想韋榮的話,她的生活與性情還算正常嗎?

那么,又是什么讓她陷入今天這樣的性情與境況,三年前的無名高架橋以及那遁于無形的“午間之馬”?那個,究竟在多大程度上影響并導致了她的現在?或者,并不能歸咎于往事——許多人都有不堪回首的部分,比如徐醫生!為什么偏偏她就這樣的失魂落魄、格格不入?

而最不敢往下追問的是:自己的如此這般,明知不可為而為,到底在執著于什么?公道良心?絕對真實?道德正確?這便是她苦苦維系的信仰嗎?然而捫心自問,她果真信仰什么嗎?若早已沒有了“相信”,信仰又如何存在?

肖黎沒有頭緒地苦苦思索著,想自己的由來與去處,唉,人啊,到底是什么?就是所吃過的食物,所讀過的書,所經過的事與人,其之所以成為現在,均由過往一步步堆砌而成,而今日的一舉一動,又維系并鑄造著明日……

這樣的夜晚這樣的心境下,如此一想,真是有些驚心,昔已往矣,來日何為?她不敢想象,如果繼續這樣孤獨、不為人所理解地走下去,她所“鑄造”的“明日”之自己,會是何種面目?她再次想起那天在樓下替徐醫生關燈的情形,那次第濃黑下去的陰影,恰如臺階,臺階的終點,會是什么?

一直坐到將近凌晨一點,手腳冰涼,肖黎終于打算去睡。睡前,她去看小冬,這才發現,可憐的孩子發起高燒來,小身子滾燙,肖黎撫摸著弄醒,孩子卻在迷糊中惦記著:“媽媽你能保證,真的能找到跟韋榮一模一樣的人?”肖黎又心疼又懊惱,急忙收拾著裹起小冬下樓。

病孩子可真重,要替他裹上外套,還要拿包,外加別的零碎——雖說肖黎一直都是一個人帶孩子看病,但今天可是上了一天班、又沒吃晚飯,加之方才那樣坐了好幾個時辰,下得樓來,兩腿直打晃,又發愁著恐怕出租車很難等到。

或許也并沒有睡覺,聽到了單元鐵門的聲音,或是從半地下室的窗戶里看到了肖黎兩個,韋榮突然出來了,他默不做聲地從肖黎手上接過小冬,碰到小冬的臉,難過地小聲叫起來:“這么燙!快點,你先到巷口叫車吧!”

幾番忙亂……直到小冬在急診室找到床位掛上水,他們才有了空閑坐在一邊的硬木椅上。肖黎正想著該對韋榮道謝,韋榮卻又站起身出去了,好大一會兒才回來,手上摞著兩碗泡好了的方便面,“我猜你可能沒吃飯。我正好也餓了。將就著吧。”

方便面的味道俗氣而香濃,飄在深夜的醫院里,有著奇特的感人之處——與那朵微綻的月季花相似,這樣無心而細小的美好只會讓肖黎更為崩潰。勉強撐住,吃下第一口面,肖黎終于還是塌了,淚水一串串掉進碗里,方才在客廳枯坐時那些消極而沉痛的想法一股腦涌上來,難過得根本沒法往下吃。

韋榮放下他的面,又從肖黎手里接過碗面放到一邊,很有男子氣概地輕輕地扶過肖黎,讓她靠在他一側的肩膀上。

已經來不及猶豫了,肖黎順從地貼近韋榮一個肩頭,厚厚的防風服并沒有熱度,連身體都感覺不到。可是肖黎還是愿意這樣貼一會兒,她真的太需要了,哪怕明知她所貼近的是堵隔閡著的墻!

最終,小冬的一瓶水快完了,韋榮去喊護士換水。非常淺的這半個擁抱也便就此結束了。

肖黎坐直身子,調整自己,同時發現內心也并非多么羞愧或尷尬——擁抱就是擁抱,僅止于擁抱,不過這樣也夠了,可能這半個擁抱就是她所需要的全部,也是韋榮所能提供的全部。這已是她與他最大的機緣。

等到護士換好水重新離開,肖黎為剛才的失態致歉:“不好意思出這么大的丑……你快回去睡吧,明天一大早要去公園的。”

韋榮很有擔當地搖搖頭:“還是等完了一起走吧,我看你一個人抱他實在太吃力了,還要拿藥。”他看著肖黎——那眼光,竟像是看一個出了岔子的人,疼惜而不解。

韋榮站起來走了幾步,看看小冬:“嗯……我想跟你說說他!你可能自己沒有察覺,你的那套教育,對小冬影響很大。放學路上,看到要飯的,他當面罵人家是寄生蟲,專門騙人錢!我帶他去超市,他從一進門就跟我嘀咕,說這個有問題那個是假貨,活脫脫是你的口氣。他們學校組織愛心募捐,他不參加,我給他錢也不肯,他說那錢肯定到不了災區。他不喜歡合作性的游戲或運動,總認為伙伴會出賣他。他在學校沒有好朋友,每次我去接他,別的孩子扎堆鬧,他都是一個人。還有,他聽故事時完全不會享受情節,而一直警惕地找壞人,就連好人他也能分析成壞人……我真不知道,你到底在他心里埋下了什么種子?不錯,你教會他識別一切所謂的謊言,可你知道嗎,你同時也破壞了他的信任感,他永遠那么緊張、排斥、敵意,看到的全是事情的反面,我真擔心他將來體會不到生活的美好……”

“小冬?”肖黎難過而驚詫地用手捂住嘴,兒子的這一切,她似乎也是知道的,甚至可能還因此表揚過小冬的成熟,可這會兒聽韋榮集中說來,卻又相當嚇人了。她什么地方錯了嗎?她是要保護小冬的,她本是為他的未來著想……

“唉,我真不知怎么勸你。其實每個人都一樣,徐醫生那么大歲數都過來了,我跟我女朋友跌跌爬爬也過來了,你就讓小冬他自己慢慢走,他也自會適應他將來的生活……當然你,你本人大概是個例外,你總跟不上大家的節拍和調子,所以我,想建議你去找醫生聊聊,-哪怕是為了小冬……你這樣,叫人很不放心的。”韋榮把手往肖黎這邊靠了靠,肖黎一只手正擱在腿上。但他只是靠了靠,沒有握上來——也許完全是個無意識的動作吧。

這誠懇的勸說讓人無法拒絕,肖黎用手捋捋頭發(一個說違心話的掩飾動作):“嗯,我會考慮的,為了小冬……”

小冬醒來了,要小便,韋榮帶他出去了。肖黎卻突然回過神——她剛才扯謊了。她根本沒想去找醫生,那種職業性的鬼話她才不信!但問題是,她為什么要對韋榮說謊?為了這么件無關緊要的小破事?想想徐醫生是怎么解釋謊言的吧,難道她竟在乎起他了?

1

徐醫生的亡故直到第三天才被韋榮發現——按照約定的時間,他去替她取前兩天的牛奶與報紙,敲門卻沒有人應了。隨后趕來的醫生大致認定,老太太去了已有兩天,她腦袋歪向一側,枕上有穢物,她被嘔吐物或是痰塊堵住了呼吸道。

作為一個曾經的“專家門診”,老太太大約對此略有預感,或者是她知道她總有一天必然要這樣孤身地猝然離去,在她最喜歡的《東方快車謀殺案》里,夾著她三個兒女的聯系電話、她的財產清單,以及一份相當簡單的遺囑。

外地的兒女們紅腫著眼睛來了,在房子里四處走看,又傷心又陌生,他們非常吃驚地發現了一大堆原封未動的“金視丸”,數量驚人,以及兩個分別針對腰背與腳部的紅外理療儀——包裝也沒有拆。

“唉,她怎么竟會這么糊涂!叫她裝個空調都不肯,卻把錢花到這上面!”徐醫生的女兒,一身來不及換下的條紋套裝,胸前還別著公司的名牌,她找到老太太的一個記賬本,疲憊而傷心地翻看,一邊指給徐醫生的大兒子看,“看。多貴呀,一盒就七百八,真該找那騙子退貨去!”

有來探看的其他老人打圓場:“這不算貴了,韋榮給我們打的是最低折扣!她有白內障,這個藥頂有效果,她一直說她眼睛好多了……”

“韋榮?就是韋榮賣給她的!”徐醫生的大兒子聽到這個名字,聲音發尖,“看,遺囑上寫了,她五年內不準我們賣這房子,要把這房子租給韋榮,每月租金一塊!誰是韋榮啊,我倒看看,這個騙子憑哪一條把我老母親給騙成這樣?臨了還撿這么個大便宜!這種小混混,專門騙老年人!我要告他去!讓他進班房!那里房租全免!”

韋榮當然不在,這是上午,他得在公園上班。但肖黎在,她一直在自責,就為了小冬生病,加之忙著自怨自艾,她這一個星期竟全然忘了下樓看徐醫生。想想看,怎么能怪徐醫生的兒女們來得太少,她與徐醫生那么近,她又做了什么?人啊,總在自己的陷阱里掙扎……

肖黎看著徐醫生的兒女們,試圖在他們的眉眼中尋找老太太的痕跡。說實話,她多想念活著的徐醫生啊,還有許多事情沒有跟她說呢,比如,韋榮的那半個擁抱、她對韋榮撒的謊,真的,她不會隱瞞,她會承認她已經愿意接納善意、體諒別人的感受……她多想讓徐醫生高興高興、圓胖的臉上浮現出老年人那狡黠的笑……

肖黎沒有特別留意老太太兒女們的對話,然而,聽到一個“騙子”,她耳朵卻豎起來,尤其當那兒子開始大罵韋榮,要送韋榮到“房租全免”的“班房”去,她猛然間沖動起來,非常潑辣地開口反駁了:“騙子?天下人都是騙子他也不是騙子!你們都知道些什么?徐醫生這房子,看你敢不租給韋榮!”縱使口氣這樣強硬,但肖黎再一次意識到,她又在撒謊了,哪怕僅僅是從常識來看,韋榮怎么能就算是完全的清白者?

幾個老人也紛紛地替韋榮講話,那大兒子嘟囔著沒有再罵下去,帶著幾分委屈地繼續研究遺囑。好一會兒,他突然沖著肖黎:“我猜,你叫肖黎?你和那小騙子看樣子是二人轉嘍,你們把我母親侍候得真不錯,看,這里也提到了你,不過你沒落到實惠,她只說要給你……一個名單?”大兒子從那幾張紙里找到一串名單,疑惑地掃了好幾眼,遞給肖黎。

肖黎接過這張紙,只有她能看得明白——徐醫生是把她還沒來及介紹給肖黎的男人們全都寫在這里了,名字年紀單位職務收入聯系方式。徐醫生總擔心,她哪天走了,恐怕再也沒有人會管肖黎了……

肖黎忍住淚收起名單,突然,她發現,在名單下面,還有老太太用鉛筆寫的幾個字,因為眼力不濟的緣故,字體粗大而松疏,是《紅樓夢》里的一句話,正反都寫了一遍:假作真時真亦假,真作假時假亦真。

肖黎知道,徐醫生是拿這話送她的。

2

徐醫生頭七的那天,正好小冬要去上一個游戲樂園課(肖黎開始調整對小冬的教育了),肖黎和韋榮約好,挑了晚上五點左右的時間,公園里沒什么人了,找了個僻靜的地方,離韋榮的桌子、離徐醫生常坐的那個位置不太遠——他們打算這樣單獨祭別一下徐醫生。

韋榮挺認真地禱告:“老太太,這地方你最熟悉了,咱們天天見的,你肯定能找到,過來拿吧!我們給你燒書去了,都是你最喜歡的。”

這是韋榮的主意,他手里有好幾本徐醫生以前放在他那里的偵探小說,也有他為徐醫生新買的但尚未讀過的,他要一并燒了給她。

書很厚,兩個人蹲著,慢慢地撕了一張張往火里扔,火苗舔著白紙黑字,然后蜷縮著變黑、變灰、再消失,像是懸疑故事的另一種講述版本。

“我和她之間,還有‘兩只靴子,她這一走,沒有人知道了。我想跟你……”也不知是什么誘發了肖黎,或者也是她有意識地想讓自己更敞開一些。前面這幾天,他們一起送走了徐醫生,心理上似乎真的頗為親近了——這世上,如果再選一個人說說她的來

龍去脈,無疑也只有韋榮了。

韋榮埋頭撕書,臉色被火光映著一晃一晃:“……其實我知道了,但也才知道。就在小冬掛水后不久,我倒數第二次替老太太送牛奶時,她告訴我的。所以,我大致可以明白你為什么會成為這樣了……你知道嗎,雖然你在歲數上該算我姐,可不管從哪個方面,我現在都覺得你像妹妹,你整個人、你整個生活,都太……怎么說呢,我不會說。”

肖黎不知如何作答了,姐姐或是妹妹,聽上去挺自然——但也僅止于此吧。但是,這也是好的:親近而不親狎,她想徐醫生也一定是愿意看到的。

“你的兩只靴子,現在算過去了嗎?我真不知如何幫你才好,你好像渾身長刺,很難幫上忙。”韋榮又換了一本書。風向變了,煙嗆得眼睜不開,他讓肖黎換個位置蹲。

“可能誰都幫不了吧……就直到現在,我每天用到錢,還是會想到這些錢的來源,它是我欺世換來的;看到親密的夫妻,會想到枕邊人的不忠;他留下的那只手機,我還時常充電呢,把那最后一條短信翻出來看看,像定期吞服苦藥……其實時間長了,光著腳與穿著靴子,也差不多,我真的已經無所謂了。”她很樂意對韋榮和盤托出她的這些陰暗與墜落,哪怕他并不能真的明白,“對了,徐醫生還跟你說別的什么了嗎?”

“也沒什么,就問我們處得如何,我說我跟你打賭輸了,要搬走了。”

肖黎一怔,看來老太太真把她能想到的都給交代了,怪不得要把房子租給韋榮。肖黎竭力地回憶,在她給徐醫生送粥的那最后一個晚上,徐醫生跟自己都說了些什么?“但凡人家愿意費心騙騙你,那說明是看重你、在乎你,謊言就是對你的好,對你的疼……越是跟你不相干、對你沒興趣的人,才會跟你說大實話,那說明你壓根不招人喜歡、不招人待見呢!”

肖黎回味著徐醫生的話,這里面,不知道有些什么東西,讓她很不踏實了。她突然急迫地想知道一個答案:“韋榮,從頭到尾,你是不是從來都是跟我說實話?每一句?”

“是的,我是這樣的,就算騙過我女朋友,也從沒騙過你。”他眼睛閃閃的,有隱約的成就感,“這倒不是為了打賭,我本來就是這樣對你的!”

“哪怕明明知道我不愿意聽,你連一句好聽的都不肯編?”肖黎忍不住再問。她想弄清楚,韋榮是否在意她的感受,韋榮是否只拿她做個不相干的人——這里頭,有個多大的悖論啊:她渴求真話,卻一直把與謊言的斗爭作為生活的全部;而當一個人完全地對她誠實時,她又感到失落與生分——她怎么了,這不是瘋魔了嗎?到終了,她竟還是渴求一個可以騙騙她的人!

“……對,比如,我跟女朋友在你地下室親熱的事,罵你蠢、幼稚的話,還有小冬的事,雖然我知道你不會愛聽……哎,你這是怎么啦,臉色這么難看?又怎么了?你到底希望不希望我說真話?唉,你真讓我有些怕你了!”韋榮真正地迷惑了,手里撕書的速度慢下來。

“哦,沒什么……你做得很對,我就是個愛聽實話的老疙瘩心眼。”肖黎甚至還笑了一笑。可她知道,內心某個地方,非常之鈍痛,韋榮所講的以卵擊石,她這次感受到了。韋榮好好的,他跟女朋友也好好的,世界萬物都是正確的完好的,只有她碎了一地。她是個真正一根筋的孤家寡人,沒有任何人懂得她、體恤她,當她做好了軟化的準備、想要試探性地靠近這世界取暖,卻發現沒有可倚之處、可倚之人——哈,這正是老天爺對她的諷刺與懲罰吧。

見肖黎勉強搖頭一笑,韋榮順便換了話題:“我聽別的老人說,你那天在徐醫生家還替我說了很多好話!我真高興,你終于是對我沒有偏見了……對了,我后來找徐醫生的兒子談過了,那房子我當然不會租的,他們盡管去處理好了。所以現在,他們也不氣我了……”

“那么,你打算……還住在我地下室?”破碎了的肖黎似乎抓到什么,不過她問詢的聲調非常之干澀,會讓聽者獲得另一個方向的理解。

事實上,由于小冬生病、徐醫生故去,肖黎一直還沒有時間去找可以接替韋榮的人。她懷疑她是否會去找、以及她能否找到——潛意識里,還是希望韋榮繼續留下來吧,即便留下來并不說明什么,并不改變什么,可她還是希望,她多渴望生活能柔軟一點。肖黎緊繃著,等韋榮的回答——這一刻多么重啊,壓得她全身疼。

“地下室?哦,別擔心……”韋榮研究著肖黎的臉,慢吞吞地回答,“我答應過你搬走的,我……”他努力著,臉色驟然一陣漲紅。

肖黎看著他。說出來吧,如果他想說什么,如果他愿意繼續住下去,請說出來吧一她忽然感到一陣劇烈的搖搖晃晃,這是怎么樣一個瞬間!如果她主動向韋榮伸出手去,也許可以一并解決許多的問題:她的苦楚與孤獨,她對人際的渴求,一個可以依靠的帶有溫度的觸點,小小的富有積極性的一步……當然,這不是愛,而是需要,她需要一個稍微親近些的人,她希望韋榮是世界的入口。

韋榮張了張嘴……最終還是壓下了,他的聲音在半空飄蕩,“我可能快要找到一份新工作了!跟現在比,那可是挺體面的,不過我也有點猶豫……”他只看著火堆,“但我想你一定會喜歡這個消息,那里也提供集體宿舍,所以,最多再過一個星期,我就可以搬走了。包括這個公園,大概也很少會再來了。”他環顧四周,仍是不看肖黎。

“可小冬……可……”肖黎結巴了,不知自己要說些什么,難道可以開口挽留與拖延嗎?她所指向的,并不完全是韋榮的去留,而是一個界限——對明天的生活,她的游離與膽怯。

“沒事,我會經常來看看。我真的不太放心你們兩個!但想來想去,從長計議,我大約還是離開更為妥當。”韋榮用一根樹枝挑動余燼,一角死灰又躥出殷紅的光,他的眼圈發紅。

“那么,一份新工作,祝賀!”肖黎笑得很不錯,軟弱期過去了,可能的契合也過去了。況且,關于他的工作,這祝賀不完全算是自欺欺人。她知道,他很快就要翻過這一頁了,二十郎當歲嘛,他的臉上將再次生機勃勃地寫著“新生活”幾個字,就像他當初搬到地下室一樣,他大概很快都會忘了,他曾經給了她半個救命般的擁抱。

3

漸漸黑下來的公園里,晚風卻大了起來,等到燒給徐醫生的灰燼完全滅去,肖黎與韋榮揮手,分道而行一后者要到女朋友處搭伙了。

確認韋榮完全走遠,肖黎又重新折回,尋到綠樹環繞的深處,找個地方坐下,她閉起眼睛,仿佛又回到了清晨的公園,在萬物吐納、花動葉搖的世外之景中,再一次看到徐醫生閉目假寐的模樣,耳邊有韋榮漂亮嗓音的誦讀,掛在樹杈間的人體經絡圖與視力表飄動著,無限的靜謐而和樂……

肖黎懷念徐醫生,懷念她初次拜訪的那個難挨的凌晨,懷念她介紹的那許多面目模糊的男人,懷念她在病中的奇談怪論,當然,最懷念她所帶來的韋榮——她知道,接下來的這幾天,她還會與韋榮有若干次的見面,說不定還會一起吃頓飯,就算他搬離地下室了,他一定也會信守諾言,常過來看看……但在肖黎心里,她已經開始了對韋榮的道別。從那朵尚未綻放的月季開始,到地下室的混亂邏輯,到不歡而散的晚餐,到人工測謊,到輸液之夜,到幾分鐘前火光中發紅的眼圈……這樣一一地回想起來,她真該多謝韋榮。他出現的意義,大概正是為了打破她的沉淪,雖然從頭至尾,他從未多么地明白她。

也許,懷念徐醫生、感謝韋榮是假,作別自己才是真——對傷逝的糾纏,對人情世故的偏見,皆就此別過了,她將會就此踏入那虛實相間、富有彈性的灰色地帶,與他人友愛,與世界交好,并欣然承認謊言的不可或缺。它是構成宿命的要素,它鼓勵世人對永恒占有的假想,它維護男兒女子的嬌癡貪,它是生命中永難拂去的塵埃,又或許,它竟不是塵埃,而是菌團活躍、養分豐沛的大地,是萬物生長之必需,正是這謊言的大地,孕育出辛酸而熱鬧的古往今來。

至于自己的明天、明天的“新生活”會是什么樣,肖黎不知道,也不想費心去思量,口袋里不還有徐醫生留下的“名單”嗎?

——暫且,先停留在這一刻里吧。肖黎閉著眼,顧自沉浸在漫長而沉重的告別里,沉浸在越來越濃厚的暮色里。

[責任編輯徐則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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