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志剛
“大學”是我們這個時代非常奇怪的一個“關鍵詞”。作為現代社會當之無愧的學術中心和文化教育中心,大學因為關系著民族國家的科技騰飛與文化復興以及各階層的社會流動與社會公平而備受關注,然而到目前為止,大學始終是“突出地未曾得到研究的機構”(克拉克·克爾語,見《大學之用》)。
我們發現,社會大眾對大學的關注常常缺乏宏闊的精神視野。他們雖然贊賞大學擴招所帶來的普遍受教育的機會,熱心于給大學排名,急切地想了解中國大學與世界一流大學的差距,執著而真誠地對層出不窮的大學問題和弊病(如教育高收費、大學腐敗、學術道德滑坡、大學精神淪喪、教育質量下降、就業形勢緊張)表達失望和憤怒的情緒,然而遺憾的是,他們很少去思量大學的性質與目標,大學的實際功能、指導原則以及社會作用,高等教育在現代社會中的意義等更基礎性的問題。他們也許本能地覺察到現代大學深受自身免疫系統紊亂的痛苦,但他們既不了解弊病叢生的現代大學到底陷入了什么樣的深層危機,也不了解大學的危機與現代社會歷史境遇的復雜性之間到底存在什么樣的微妙關系。
更讓人感到不安的是,現代社會正寄希望于大學人——大學教師和管理人員——來推動文教事業,但在大學里,很多管理人員和教師忙于各自的管理、籌款、社會公關或科研資助申請、專業研究與寫作,而對學術自由、教師的職責、大學自治、大學的社會使命和地位等大學賴以立身的重大問題都缺乏最起碼的認識,更不用說由此出發去宏觀地思考大學該如何應對時代的劇變了。
一
一個胸懷抱負而又審慎嚴謹的民族如果寄希望于打造世界卓越大學,那么至少應該從學理上認真地探尋大學之道,全面地研究大學,改變對大學這一復雜機構的一知半解狀態。而在今天,大學的復雜性至少表現在三個方面:大學這一文化機構沒有靜止單一的樣態,而是普遍形式與特殊內容的統一;大學在歷時的演進中養成了諸多可貴的品質;20世紀下半葉以來,由于歷史境遇的復雜化,大學正在逐漸悖離自己的傳統,而仿佛是一種新型的機構。
首先,作為知識生產與傳播的主要機構,大學既是人類文明中最重要的創造物之一,也是世界上最古老、最生機盎然和最穩定的機構之一。說它古老是因為,今天被全人類看作普世性的文明之花的大學最初只是地方性的文明成果,它源于歐洲,是“顯著的中世紀機構”(黑斯廷斯·拉斯達爾語)。正是在中世紀的博洛尼亞和巴黎等地,大學發展出了今天流行的許多特點:一個校名和一個中心場所,具有某些自主權的老師,學生,一套講課系統,考試和學位程序,具有若干系科的行政管理機構。說它生機盎然是因為,大學這一文化機構能根據文化環境進行自我改進和自我繁殖。隨著時間的推移,歐洲大學不僅先后形塑出注重本科教學、推崇博雅教育的英國模式以及注重研究生指導、推崇研究的德國模式,而且還在美洲大陸以及非西方世界生根發芽,繁衍為普世性的文明之花。現如今,注重教學、研究和服務社會三者有機結合的美國模式從總體上代表了大學發展的最高水平。此外,非西方世界的大學也各具自己的文化特質。
可見,大學機構始終在自我調適,因而歷久彌新,呈現出多樣化的發展態勢。不過它也有穩定的一面。若干個世紀過去了,大學的許多屬性和運作方式仿佛是永恒的。克拉克·克爾曾在他那本意味雋永的《大學之用》中帶著贊嘆和驚訝的口吻說:到目前為止,西方世界在1520年前建立的機構中大約有85所仍然存在著,其中包括天主教教會、瑞士的議會、英國的議會,以及70所大學。而且,相比較而言,大學是各種機構中變化最少的:在歷經歲月的沖洗之后,雖然大學所強調的若干功能和指導精神已然發生了巨大的變化,但大學基本上能恪守教學、研究與服務社會等核心理念,并堅持學術自由(教學自由、研究自由)、大學自治、教授治校等核心價值觀。如果說,大學在樣態上的豐富多彩說明了不同時代、不同文化情境下的大學具有特殊的內容,那么,這些在歷史中積淀而成的核心理念和核心價值觀正是大學的普遍形式或者說普世屬性,是值得我們捍衛的寶貴傳統。
然而,20世紀下半葉以來,隨著消費主義的盛行,市場化、全球化以及民族國家的功能轉換等歷史境遇的復雜化,在全球范圍內,使大學發生了歷史性的轉折,走向了大眾化、市場化和管理的官僚化。
“二戰”后人口膨脹所引發的中學畢業生人數的劇增、平等觀念的深入人心、工業和后工業社會對高深知識和技能的需要、大學學位對于個體的社會流動以及經濟成功日益重要等因素,使得高等教育的規模擴展和大眾化變成了一種世界性潮流。20世紀60年代末,美國、西歐等經濟發達國家和地區已經進入高等教育的大眾化階段(即高等教育的毛入學率超過15%);90年代以后,世界上許多國家和地區實現了高等教育的大眾化甚至普及化(即高等教育的毛入學率超過50%),其中,在2008年,中國各類高等教育在學人數達到2900萬人,毛入學率達到23.3%,高等教育規模躍居世界首位,實現了進入大眾化發展階段的歷史性跨越。
高等教育的這種規模擴展導致了教育成本(教學、研究、圖書館以及其他配套設施成本)的急劇增長。然而另一方面,眾多的因素在導致政府高等教育開支的總體削減:福利國家所遭遇的周期性經濟衰退;發展中國家所面臨的財政危機;尤其是,20世紀80年代之后,工業化國家逐漸將高等教育看作是“私人產品”而非“公共產品”,因而相應地改變其高等教育資助政策。這樣,高等院校要想在財政資源減少的情況下接納更多學生,就必須遵循商業化的標準,亦步亦趨地走市場化的道路:大肆追逐政府資助以及私人、基金會捐助;與工業聯合,利用自己的科研優勢使自己成為工業研發中心,實現科技成果的資本化;增加教育收費;將自己“品牌化”以吸引更多、更好的生源;對學術明星開出天價工資以提高大學的知名度和聲望;集中財力發展那些接近市場的應用研究與科技領域,而壓縮那些無助于營利的基礎研究和人文學科……
此外,大學還邁入了官僚化管理的新時代。大學的規模擴張所引發的職能增加和發展上的多樣化,以及來自政府、基金會等的經費注入所帶來的問責要求催生出了不與學術工作發生直接聯系的專職行政管理者。這些管理人員“控制著預算、學校規劃機構和院校權力的其他杠桿”(阿特巴赫語),他們所采用的科層制管理方式疏離了師生關系,加重了校園內的離心化傾向,削弱了學術權力以及教授治校的傳統。
大學在傳統上是遠離社會的,是“純粹研究學問之機關”(蔡元培語),不過由于上述原因以及其他眾多的原因,現代大學與社會的聯系越來越密切,而離“純粹”的象牙之塔漸行漸遠,變成了各種力量角力的世俗機構。首先,現代巨型大學是一個過于復雜的“多元”機構,借用克拉克·克爾的說法,“有若干目標而不是一個目標,有若干權力中心而不是一個權力中心”,“它并不是一個群體,而是若干群體——本科生群體與研究生群體;人文學者群體,社會科學家群體,科學家群體,各專業學院群體;所有非學術人員群體;行政管理者群體。它的界線是模糊的——它延伸到校友、立法議員、農民、商人,他們都關聯到一個或幾個這些校內群體”,這些復雜的群體使大學內部存在多樣化的精神訴求與利益博弈。其次,大學還面臨著來自外部的諸多侵蝕性力量:一方面,“二戰”之后的幾十年里,巨額資金源源不斷地從政府、工商界、私人基金會注入大學,這些資金在給大學帶來富足的同時,也損害了大學在面對政治和市場壓力時的獨立性;另一方面,20世紀60年代以來的各種社會運動與思潮對大學構成了極大的沖擊,它使大學內部各群體在種族、階層、信仰、政治立場、大學的發展方向、治理模式與資源分配等重大問題上常常出現重大分歧乃至沖突,越來越缺少凝聚力。
大學在應對這些內部矛盾和外部侵蝕性力量之沖擊的過程中常常容易“迷航”,喪失自己的使命、方向與寶貴傳統:大學疲于響應國家、工業、商業界日益擴大的要求,越來越不能主宰自己的命運,并逐漸喪失學術自由與獨立自治;大學的過度擴張以及對于金錢的無止境的追求減輕了大學對學術、學生和社會責任的關注;大學重視研究勝過重視教學,本科生教育和通識教育普遍受到忽略,高等教育不再關注人格養成、心性提升、公民精神塑造以及系統的文化傳承,而淪為了狹隘的專業訓練;商業文化和官僚文化甚囂塵上,大學賴以立身的學術文化在萎縮——基礎學科和人文學科普遍遭到削弱,對真理的愛、學術包容情懷以及自由探究、自由論辯的精神日漸稀薄。
二
為了從學理層面引領國人思考大學和探尋“大學之道”,北京大學出版社積五年之功,認真遴選了英語、德語世界高等教育研究領域的經典之作以及少量中國優秀學者的精心之作,推出了下轄“大學之道”、“大學之憂”、“高等教育與全球化”、“大學教師通識教育系列讀本(教學之道)”、“學術道德與學術規范系列讀本(學習之道)”等叢書的“北大高等教育文庫”。
這套文庫的學術特色在于:
一、問題意識集中。大學的復雜性是通過一個個的問題呈現出來的。然而,大學問題浩瀚無邊,該文庫聚焦的是大學教育中的基本問題以及緊迫問題,如大學的目標與使命,核心理念與核心價值觀,大學的基本制度(董事會治理、大學管理、校長遴選、教授治校、終身教職與教師培養、聘任制度、績效考核標準、學生培養制度)與制度創新,大學的文化生態(學術文化、教學的技藝、學術道德與學術規范);通識教育與專業教育;市場化、官僚化、大眾化、全球化、知識經濟與現代大學的命運,等等。
二、歷史視野濃郁。大學教育中的基本問題以及緊迫問題都來自于具體而微的大學發展歷程。因此,文庫中的絕大多數著作在探討大學問題時都有效地還原了問題所原發的現實語境,注意到了“環境——教育思想——制度實踐”之間的深層互動,即注意到了具體的教育思想是如何從復雜嚴峻的歷史文化語境間催生出來并化為具體的制度實踐的,具體的教育思想、教育制度又是如何與變化了的文化語境相沖突、錯位或對話而得到修正、發展或遭遇重大危機的。充滿濃郁歷史視野的大學“敘事”能真切而富有深度地呈現出大學機構的復雜性與多樣性。我們相信,接觸這套文庫的細心讀者能真切地感受到大學的常與變、大學的普遍形式與特殊內容。
三、個案典型而豐富。大學在從西方的地方性成果轉化為普遍性的文明之花的過程中依次出現了英國、德國和美國這三種經典模式,而目前的美國高等教育體系雖有諸多弊病,但仍然是世界上最好的體系,是全人類的寶貴財富。因此,“文庫”在探尋“大學之道”時注意關照大學發展中的這三種典型模式,而特別將探究的重心落在美國模式上。文庫里的很多著作分別論及了美國大學的世俗化過程,社會與大學之間的密切互動,巨型大學的興起,文理學院、研究型大學、專業學院、社區學院的相互補充;私立、公立、營利性高校共同發展,等等。當然,隨著全球化程度的加深,發展中國家的大學也有自己的特色并面臨著復雜的問題,因此,“高等教育與全球化”叢書以及“大學之道”叢書對中國、印度、韓國、巴西等國的高等教育都有深入的論述。
需要說明的是,典型的大學發展模式是與典型的思想樣本以及典型的大學個案分不開的。因此,北大社這套《文庫》中的不少著作,如《大學之用》、《大學理念重審》、《廢墟中的大學》、《德國古典大學觀及其對中國的影響》等,分別著力論及了紐曼與英國古典大學觀的確立、洪堡與德國古典大學觀的確立及其對蔡元培改造北京大學的影響,埃利奧特、哈欽斯、科南特、克拉克·克爾、博克等與美國現代大學理念的形塑,以及經濟全球化時代民族國家的衰微所導致的大學文化使命的缺失,等等。而在《高等教育何以為“高”》、《哈佛規則》、《哈佛通識教育紅皮書》、《一流大學卓越校長》、《高等教育市場化的底線》、《我的科大十年》、《印度理工學院的精英們》等著作中,牛津、哈佛、麻省理工、芝加哥大學、英國開放大學、北京大學、香港科技大學、印度理工等作為典型的大學個案見證了導師制、學院政治、通識教育、高等教育市場化等大學中的基本問題或緊迫問題。
大學的卓越要仰仗包括大學人在內的社會各界人士。關心大學、認識大學、研究大學不僅是教育學者、教育管理者的分內之事,更是全部華夏子孫共同的責任。因此,“北大高等教育文庫”不僅是為高教研究者、管理者而準備的,更是為所有對大學有著深切期待的華夏有識之士而準備的。每一個讀到“文庫”的慧心人都會引發思緒,關心諸如此類的嚴肅問題:大學的靈魂和靈魂人物是什么?大學如何兼顧其學術使命與服務社會的職能?卓越大學的標準是什么?如何看待卓越的歐美大學人孜孜以求的“教授治校”與“大學自治”?中國大學與西方卓越大學的差距何在?如何祛除大學的“中國病”?華人大學如何發展出自己的理念、治理之道與管理之道?我們期待什么樣的校長來引領大學的航程?我們的國家如何為大學的健康發展提供良好的思想、制度及物質保障,在商業文化、官僚文化的氛圍中如何動員大學共同體內部成員以及社會各界力量涵養大學的靈魂?……
總之,“文庫”中這些結合了大學的歷史傳統和現實語境來透視大學使命、發展趨勢、危機與機遇的嚴肅之作,將能拋磚引玉,為大學人審視自我的職責,為大學改進治理模式與管理制度,為國人齊心協力地探尋大學之道有所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