勸人讀經(jīng)

沈從文

《百喻經(jīng)》說：

往日有夫婦兩人，烙了三個大餅，作為晚餐。大餅烙就，夫婦二人各自吃盡自己的一個餅后，還剩一個大餅，不便給誰獨吃，于是互相約定，不許說話，誰若先說話，就莫吃餅！兩人既然互相約好，便坐在家中，沉默不語。到了半夜，來了一個竊賊，到家偷竊東西，掠盡家中所有寶物。兩人皆因有約在先，關(guān)懷大餅，不愿出聲。到后來賊人眼見這家中人癡呆如此，胡來亂為，皆不妨事，且覺得主婦靜婉可人，便傍近婦人，做了些小小輕薄動作。那丈夫雖親眼見到賊人胡鬧，卻仍因為不忘那個大餅，故不做聲。最后婦人忍無可忍了，就叫喚她的丈夫：“大伍，大伍，你真是個傻子，為一個餅，讓人把我如此侮辱調(diào)戲！”那丈夫快樂得拍手大笑，他說：“咄，咄，愚蠢夫人，你已說話，你輸定了！餅應(yīng)歸我，你已無份！”

這是兩夫婦的問題，誰最愚蠢，別人似乎不能置喙，輕易加以判斷。《百喻經(jīng)》故事所注重的是人的性格。千年前世界上既儼然曾經(jīng)有這種丈夫，這性格也似乎就有流傳到如今的可能。我們?nèi)缃褚巡蝗菀子龅竭@種丈夫了，卻可從別種人物的治國政策和生活態(tài)度得知一二。譬如說，一片土地忽然丟了，或家中老婆跟人跑了，有些人不正是因為守著同那對夫婦相類似的約定，不發(fā)一言，不作一事，沉默支持下去？若有人說了一句話，想提醒他，這些人不正是頃刻之間就會用頂天真快樂的神氣，向人喝著“咄，咄，蠢東西，大餅又歸我了”那種話語嗎？

讀到這本充滿了愚人故事的小書時，我總疑心作這本書的人，書雖在一千年以前完成，他的諷刺卻預(yù)備留給一千年以后。不過如今爭大餅的聰明人，大都忙忙碌碌，雖做了不少不折不扣的蠢事，卻好像從不曾注意到這樣一本小書上來，因此，這諷刺也等于無用了。若希望它有用，又似乎還必須從現(xiàn)在起始，再過一千余年，才能為做主人的明白的。

不過我總想介紹這本書給那些應(yīng)讀這本書的人。

（張新宇摘自《雜文選刊》2009年12月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