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聯之歌

關向東

89歲高齡的抗聯老戰士李敏，是省級離休干部，她花費近20年心血，搜集出版兩集東北抗聯歷史歌曲，并自費組建“東北抗聯精神宣傳小分隊”。2009年“五四”青年節期間，她帶領小分隊到北京清華大學演出，受到熱烈歡迎，清華大學博士、抗聯烈士張甲州的孫子張壯，拉著李敏的手感言，抗聯歌曲是愛國主義教育絕好教材，李奶奶，我們年輕人應以您為榜樣，繼承發揚祖輩光榮傳統，以實際行動報效祖國！

李敏和清華博士張壯

帶病搜集抗聯歌曲

1974年7月，擔任黑龍江省總工會副主席的李敏體檢時，被查出晚期結腸癌，如不及時手術，會有生命危險。這位1936年參加東北抗日聯軍，1939年加入中國共產黨，久經生死考驗的老戰士，沒有被癌癥嚇倒，她做完手術，仍然堅持上班，靠吃中藥保守治療。醫生說她只能存活3年，結果她工作11年，越活越健康，還當選為黑龍江省第五、六屆政協副主席。

1985年10月，李敏離休，享受省部級待遇。她很適應退下來的生活，她想在家一邊養病，一邊思考所關注的問題?？墒菤v史和現實不放過他，在抗聯史上，她是繞不過去的一個重要人物。

1986年春天，李敏跟一些老抗聯戰士，重返過去曾經戰斗過的地方——七星峰。

七星峰，位于黑龍江省樺南與集賢兩縣交界處，是三江平原第一高峰。

自“九一八”事變以來，在長達14年的抗日戰爭中，七星峰是東北抗聯第三、四、五、六、十一軍的重要根據地和秘密營地，這里有被服廠、醫院、槍械修理所及糧庫等。

李敏12歲參加李兆麟的抗聯第三路軍，就在七星峰，她是抗聯隊伍中最小的女兵。

故地重游，李敏在這與一段歷史、一種精神緊密相聯的地方，探訪新聞舊事，她和戰友們情不自禁唱起《露營之歌》:“……火烤胸前暖，風吹背后寒……突封鎖破重圍……攜手共赴國難……”

陪同一起來的青年人，聽了《露營之歌》，不知道這是什么歌，都把歌詞記錄下來。這讓李敏產生遐想，長期以來，一些青少年不太了解抗聯，甚至根本就不知道抗聯，應該將悲壯的抗聯歌曲都搜集整理出來，作為愛國主義教育資源，這也是一種歷史責任和使命。

李敏把這一想法告訴丈夫陳雷，陳雷也是抗聯老戰士，《露營之歌》作者之一，曾是趙尚志將軍的部下，時任黑龍江省省長。陳雷很贊成，但這么大的工作量，他擔心李敏身體難支撐。李敏笑著說，沒問題，這些年，就是在工作中戰勝癌癥，鍛煉身體，對健康大有裨益，她還想當個“抗癌明星”。

陳雷提出，你搞這活動，純屬個人行為，不要麻煩任何組織，不要動用公家一分錢。李敏說，用自己家的錢，總算可以吧！

1986年夏天，李敏帶著中草藥和熬湯藥用的沙鍋出發了。所到之處，她先到民政部門查檔案，然后去拜訪老抗聯戰士和烈士家屬，雖然沒有驚動當地政府，但她的特殊身份還是被發覺。

一些當地官員得知李敏到來，要陪同一起走，被李敏婉言謝絕:“你們都陪著，我還怎么工作？”有的地方官員擔心李敏的安全問題:“你是省級領導，身邊必須要跟人?！崩蠲粜?“我現在是抗聯老戰士，在老百姓中最安全?！庇械牡胤揭才爬蠲舫宰?，李敏說:“我不吃油膩東西，只能喝粥就咸菜，住一般招待所，能熬藥就行。”她更多的是住在老抗聯戰士和烈屬家里，她認為，這樣收獲更大。

幾年來，李敏足跡幾乎遍及整個東北抗日戰場，拜謁抗聯歌曲誕生的山區、森林、河畔、村落，采訪到眾多健在的抗聯老戰士和家屬，還有那些擁有抗聯記憶的歷史見證人，對抗聯的遺址、密營、戰友犧牲處、重要戰役場地，以及重要會議地址，都進行實地踏查，準確認定，挖掘不少失傳的抗聯歌曲，有軍歌、戰歌、紀念歌、救亡歌、挽歌、嘲笑日寇漢奸的諷刺歌、歌頌老百姓支前歌、打殲滅戰勝利時戰士即興寫的歌，不少歌曲悲壯有力，很有價值。更有價值的是，她還找到抗聯的一些將軍親自創作的歌，如楊靖宇將軍寫的《四季游擊歌》，李兆麟將軍作的《第三路軍成立紀念歌》，趙尚志將軍創作的《從軍歌》等。

這些歌曲，是靈與肉鍛造的誓言，血與火鑄成的史詩。有些將士戰死、凍死，餓死之前，沒有留下姓名和墓碑，卻留下歌曲，有些歌沒有詞曲作者，有的光知道曲，沒有詞，有的光有詞，沒有曲。李敏就認真考證，查閱史料核實，有些當年流行，后來失傳，她就讓知情人憑記憶，憑回憶，她識譜整理，填補缺詞，或學著譜曲，有時累倒在路上，有時累昏在老百姓家中，她不讓送醫院，休息一會繼續工作。

有個至今還是農民的老抗聯戰士，對李敏很不理解，你是省級領導，又是70多歲老人，還身患重病，為啥不在家享受待遇，過幸福生活，安安靜靜頤養天年，還要出來遭罪？李敏說，想起犧牲的烈士，傷殘的戰友，還有你們這些人，苦點累點算什么？再說，享受不能得到健康，尋歌找樂，人生難得，這才是享受。

受李敏這種精神感染，一些老抗聯戰士或他們的后代，都支持李敏的工作，積極主動給李敏做向導，當助手。他們說，一個省級領導，能這樣做，實在難能可貴。

1988年，陳雷省長離休，這位藝術才華出眾的老抗聯戰士，在抗戰艱苦歲月中，創作了大量詩詞和歌詞，素有“軍中秀才”的美稱，他也幫著李敏整理抗聯歌曲，他說，挖掘和搶救抗聯歌曲，時間越久，越珍貴。

幾年時間，李敏把搜集到的500多首抗聯歌曲，匯集成冊。

一些詞曲作家看到這些歌曲，都覺得十分有價值，建議李敏正式出版，以便弘揚抗聯精神，激勵今人，教育后人，牢記歷史，不忘國恥。

1991年6月，李敏選編403首，作為《東北抗日聯軍歌曲選》第一集，由哈爾濱出版社正式出版發行。

老一代革命家陸定一在序言中說:“這本歌曲選，很有歷史價值，也有現實意義。東北抗日聯軍的光榮事跡，我們宣傳得太少，全國人民也知道得太少，不要讓我們的子孫一無所知，否則，我們就愧對先烈，也無法向后人交待……”康克清、谷牧、洪學志等老一代革命家，為歌曲集題詞。

《東北抗日聯軍歌曲選》第一集印了1萬冊，很快銷售完，并被不少圖書館、歷史研究部門珍藏。

《東北抗日聯軍歌曲選》是一部悲壯之歌，是對那些血染沙場的抗聯戰士的禮贊，每一首歌，仿佛都在向世人展現著歷史時空。

李敏和她的《東北抗日聯軍歌曲選》

改寫“誤讀”的歷史

李敏把精神和注意力都轉移到工作上來，她精神矍鑠，思維清晰，意志力變強，疾病被意志力驅除。

1992年5月，李敏到醫院復查，癌病灶竟然全無，她風趣地說，癌癥也像日本鬼子，被消滅了！每當聽到“你患癌癥，還能長壽”這句話，她心里特別高興:“心悅能除病，逢兇也化吉，我還要活20年、30年?！?/p>

很多老抗聯戰士看了《東北抗日聯軍歌曲選》，面對沉重的歷史，都產生了一種想法，老抗聯戰士、原黑龍江省軍區副司令員王明貴少將說，“九一八事變”是共產黨先號召抵抗日本侵略者的，并很快組成抗聯的前身“抗日義勇軍”，比國民黨馬占山部隊的江橋會戰還早打一個多月。馬占山的抗戰，國民政府不支持，得到共產黨全力支持，是共產黨發動群眾，支援馬占山抗戰。江橋會戰只打幾個月，就失敗了，而抗聯卻一直在堅持打，沒有共產黨領導的抗聯進行局部抗戰，就沒有國共兩黨領導全面抗戰，共產黨領導的抗聯抗戰14年，國民黨領導的軍隊抗戰8年。抗戰14年，是共產黨的抗戰史，也是共產黨的戰功，連日本、朝鮮和前蘇聯都認可，而黨和國家為什么不認可，還像《沒有共產黨就沒有新中國》歌中唱的那樣:“抗戰八年多”？這個問題應該解決。

老將軍的反思，益發深刻。長期以來，無論是從文學作品，還是歷史教科書，都在宣傳中國共產黨抗戰“八年”，這是對歷史的“誤讀”。在一部分青少年中，會產生不良的后果，使他們淡忘中華民族的屈辱史，美化和淡化殖民行徑的奇談怪論。

老抗聯戰士們都希望李敏牽頭，搞一些調查，拿出歷史依據，向中央建議，糾正不確切的提法和被“誤讀”的歷史。

李敏也在思考這個問題，改革開放，不光要實事求是，改變不合理的現實，也要還原真實的歷史，要把14年抗戰史，載入中國抗日戰爭的史冊。

為了將東北抗聯14年的悲壯歷史充分反映出來，李敏又開始艱苦工作。她走訪健在的抗聯老戰士，查閱檔案史料，找出許多歷史依據。盡管這歷史是塵封于遙遠記憶中的一本書——60多年前，它也曾經是現實，歷史與現實相遇，總會推陳出新，60多年后，它依然是現實的一部分，它依然在呼吸，它依然是活的。

中國抗聯14年的斗爭史，堪稱世界戰爭史上一個奇跡?？孤摏]有政府的一槍一炮，一塊軍餉，依靠共產黨領導，發動群眾，團結改造舊軍隊和愛國土匪武裝，用原始武器同日本關東軍展開浴血奮戰，從無到有，從小到大，發展到10萬多人，當時有一首歌到處傳唱:“十大聯軍十萬人，救國抗日一條心。”抗戰14年，共打死打傷日本關東軍18萬人，牽制關東軍70余萬人，有力支援了關內各抗日戰場。蘇聯紅軍開進東北打擊日軍，也是抗聯給引路當向導。抗聯在民族危亡時期，以青春、熱血、生命為代價，做出不可磨滅的貢獻，在中國抗戰史上刻下一道無法抹去的年輪，歷史的豐碑上，不能沒有抗聯的足跡和身影。

李敏用3年多時間，走訪100多人，查閱近千萬字的資料，又結合大量珍貴史料與重大事件幸存者的口述，寫出一萬多字的《東北抗聯14年抗戰應載入中國抗戰史》的建議書。

1995年，是抗戰勝利50周年，李敏把《東北抗聯14年抗戰應載入中國抗戰史》建議書，寄給黨和國家有關部門，但沒有回音。李敏不氣餒，仍然堅持投寄，還發給黑龍江的全國人大代表和政協委員。

2002年2月14日，胡錦濤來黑龍江調研，到李敏家慰問時，問陳雷和李敏，你們有什么想法和要求？李敏說，就有一件事，這也是所有老抗聯戰士的心愿，她把《東北抗日聯軍歌曲選》和《東北抗聯14年抗戰應載入中國抗戰史》的建議書，呈遞給胡錦濤。胡錦濤很高興地說，你們實事求是的尊重歷史，這是對黨負責，對國家負責，對歷史負責。胡錦濤把李敏的建議書帶回北京，轉交給中共中央黨史研究室。

李敏向胡錦濤(中)呈歌曲集和建議材料

2003年5月30日，中共中央黨史研究室發文件給各部門，文件指出:中國的抗日戰爭，經歷了由局部到全國抗戰的過程，局部抗戰是從東北地區開始的，前后共14年……

組建宣傳小分隊

消息傳出，各路媒體絡繹不絕地闖入李敏安靜的家。她的家成了電視演播室和記者會客室。

2003年8月，已過耄耋之年的李敏，組建起一支上百人的“東北抗聯精神宣傳小分隊”。小分隊大多數成員都是抗聯后代，他們身穿抗聯軍裝，以演唱抗聯歌曲為主，不要任何報酬，到各單位義務演出，有時去外地，都是李敏個人掏腰包。

作者與抗聯精神宣傳小分隊合影

小分隊幾乎演遍黑龍江，中央電視臺《心連心》和《同一首歌》節目到黑龍江演出，小分隊都被邀請參加，在時代的大舞臺上放送。

無論是“三八節”、“五一節”、“青年節”、“兒童節”、“教師節”、“國慶節”，還是“春節”、“元宵節”、“清明節”、“重陽節”，在哈爾濱的舞臺上和電視里，經常能看到小分隊的身影，甚至有人結婚、祝壽，也請他們來表演。抗聯歌曲，唱出一些鮮為人知的故事，生動的歷史在歌里流傳，歌曲的感染力、影響力、親和力、凝聚力，是其它藝術形式不能比及的。

歌聲留存的歷史記憶，使人們從那段蹉跎歲月的回望和思索中，得到更歷史、更深刻、更冷靜的政治醒悟，更現實地面對社會和人生的殘酷挑戰，激勵人們勿忘國恥，為了民族不再受欺辱，為了同胞不再受蹂躪，為了古老的華夏文明能夠傳承，為了泱泱中華的血脈能夠延續，要永遠繼承和發揚抗聯精神！

2005年8月15日，胡錦濤在紀念抗戰勝利60周年大會上發表重要講話，第一次提出中國抗戰是14年，肯定了抗聯在抗戰中的歷史地位，端正了人們對那段歷史的認識，具有深遠的歷史意義。

莫大的鼓舞，使應邀參加紀念大會的李敏感慨萬千，熱淚盈眶。

如今很多理論和文藝作品，都把中國抗戰是14年的歷史寫了進去。

2005年9月，96歲高齡的王明貴老將軍，在臨終前對李敏說，感謝胡總書記，感謝你！

2006年12月5日，享年89歲的陳雷，在哈爾濱病逝。

一些抗聯老戰士都靜悄悄地走了，健在的已寥寥無幾，李敏決心在有生之年，多作點工作。

不少人看了《東北抗日聯軍歌曲選》第一集，聽到抗聯精神宣傳小分隊的演唱，紛紛向李敏提供一些抗聯歌曲新的線索，變一人找，為大家尋，經過不斷征集、考證和甄別，李敏又整理出300多首抗聯歌曲。

2007年3月，《東北抗日聯軍歌曲選》第二集，由華夏翰林出版社出版發行。

為擴大抗聯歌曲的影響，李敏義務辦兩期青少聲樂班，教一些青少年唱抗聯歌曲。歌曲的力量是無窮的，年輕人雖然沒有直接觸碰那個年代，但是每一句歌詞，都染上歲月的痕跡，歷史感、縱深感，在不經意間在他們的頭腦里形成。不少青少年喜愛抗聯歌曲，他們在校園里傳唱，不少學生都認識這個臉上總露出平和笑容的李奶奶，稱她“抗聯老奶奶！”

2008年3月14日以來，“藏獨”分子和西方一些國家，借奧運圣火傳遞之際，對中國進行惡毒攻擊和誹謗，國家尊嚴被踐踏。李敏率小分隊頻繁免費演出，演出前，都要有個開場白。她激情難抑，因為激動，提高嗓門，一下甩出一連串充滿力量的句子:中華民族不是好欺負的，我們要高唱抗聯歌曲，來傳播愛國的熱情！

2009年4月12日，小分隊在哈爾濱國際會展中心的環球劇場演出，來的觀眾，竟然超過看電影《集結號》的數量。

東北林業大學研究生江微，冒著春雨，看完小分隊的精彩演出，給李奶奶寫一首詩:風也喝彩，雨也喝彩，風雨中走來李奶奶。光榮過歲月，光榮過時代，采集抗聯英雄歌，載入青史傳萬代。您夕陽伴著晨光走，我們肩扛期待向未來……

2009年“五四”青年節期間，李敏率小分隊揮師北京，把抗聯歌曲唱到清華校園，演到釣魚臺國賓館，北京電視臺特作實況轉播。

小分隊在清華大學演唱了抗聯烈士張甲州70年前創作的《反日大同盟》歌。張甲州烈士當年曾在清華大學讀書，“九一八”事變后，他奔赴延安參加革命，后來受黨的派遣和周恩來委托，來到東北抗日前線。29歲英勇犧牲。如今，張甲州的孫子張壯已30歲了，正在清華大學讀博士，當他聽到70年前爺爺創作的《反日大同盟》歌時，激動地對李敏說，真不知道，爺爺還寫過這么有氣魄的戰歌，李奶奶，你們進行傳統教育很有必要，不是學生不想知道歷史，而是現在對愛國歷史的宣傳還不夠……

目前，李敏正籌集在哈爾濱建立抗聯廣場，抗戰勝利凱旋門。她一天到晚，精神煥發，越活越年輕，受到東北林業大學研究生江微給她那首詩的啟示，她也寫一首詩:

不在病中吟，長壽靠勤奮。

夕陽無限好，黃昏當早晨。

作者與李敏合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