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春風里誰將你撥動
秋夜里誰將你思念
誰將你寫下
成為傳奇
當我們追尋一個已經逝去的生命,發現那么平凡的歲月里有著不為人知的驚變;當一個生命來了,經歷了她當經歷的,又驚心消然逝去,仿佛從未來過,我們反躬自省,到底生命是什么?我們手中握有的光陰,到底在追趕的又是什么?
用粗糙的筆寫了不少的女人故事,在不停地講述中,忽然明了,原來所謂的名女人、女強人,與柔弱小草一樣平凡的女性,在生命上沒有區別,甚至幸福與不幸都沒有本質上的差別,那都是一段動人的生命弦律。當生命存在,當年輕存在,當情懷存在,都是那么動人,無論幸與不幸,都是心碎存在。因為心如不曾碎裂般顫動,怎知幸福滋味?
這是一個讓人心生柔軟疼痛的女子,那么微小,那么不動聲色,那么不屈不撓,當命運與歷史巨浪一同打來,她默不作聲地站在那,無處躲藏,便努力讓自己姿態好看一點。當她過世,在小小的追悼會上,一個革命同志說,這是一個沒有為國家作出貢獻的人。她的好友失聲痛哭,生命在不同人的眼中,具有這么殘酷的劃分。
她本名叫韋耀,疼受她的人都叫她姚姚,她是電影演員上官云珠的長女。讓我們從她的媽媽講起,上官云珠是一個嬌小的江南女子,生得非常美,18歲時與第一任丈夫,逃難來到上海。幾年后,她成了話劇電影明星,大上海就這樣翻手為云覆手為雨,成就著誰也毀滅著誰。她太渴望成功,對領路人以身相報,她是一個真正敬業的演員,為了能演到戲,可以付出一切。她從來都將自己包裹得很好,永遠是友好的,只有一次在片場哭得拍不下去,黃宗英過來勸她,“小心把臉上的妝沖壞了。”對于這樣一個內心要強不肯外示一點軟弱的女子,我們甚至無法勸解她,因為那也傷害著她拼命保護的自尊。從沉悶江南小鎮來到上海,沒有靠山,不是洋學生,靠自己,沉浮在上海弱肉強食的名利場。1944年,她離開第一任丈夫,在法租界安家,嫁給姚克,他就是姚姚的生父。他的生父,就是那個寫出《清宮怨》,魯迅過世時12個抬棺木中的一個。1944年7月9日,姚姚出生在霞飛路上一家外國人開的尚負產科醫院里。從她出生,家人叫她寶貝,姚姚還是個小姑娘時,就常常垂著眼簾,讓別人看不到她的眼睛。這個動作,跟了姚姚一輩子,幫助她經歷了一個又一個難堪的時刻。
她的母親上官云珠在家里立下很重的規矩,要讓姚姚從小成為教養嚴格的淑女,當媽媽打她時,她不響,只流淚。姚姚兩歲時,父親姚克愛上富家女,上官云珠毅然離了婚,姚姚跟著媽媽。姚姚6歲時,上官云珠嫁給第三任丈夫程述堯,繼父程述堯給了姚姚真正可以撒嬌的懷抱,姚姚7歲的時候,有了弟弟燈燈。1952年,全國開始反貪污反浪費,有人說程述堯貪污公款,程述堯錯誤判斷形勢,以為承認了就可以回家過日子了。于是他成為新中國最早一批被清除出去的人,這么多年要求進步的上官云珠,不可能和他再繼續生活,于是離婚。這是一場轟轟烈烈的離婚,上官云珠恨得破口大罵,聽說,他們真正分開的前夜,夫妻兩個對坐,淚流滿面。但很快,上官云珠與演員賀路成為情人,并繼而成為她的第四任丈夫。姚姚就在這樣的環境下長大,看慣成人世界里的情愛利益而不表達任何喜怒,穿自制的綁褲,護持身材的苗條,一看就是個嬌小姐,衣著講究,用的都是最貴的東西。姚姚17歲那一年夏天,上官云珠做飯,姚姚站在后面給媽媽打扇,媽媽罵姚姚,罵到氣處,轉身就打了姚姚一個耳光,姚姚什么也不說,誰也不看,接著給媽媽打扇,非常平靜,這就是姚姚。進到成人世界的姚姚。
靠媽媽的關系,姚姚進入上海音樂學院師從周小燕學聲樂,這時是1963年,姚姚19歲。姚姚也成為像媽媽那樣的人,凡事積極向上,爭取進步,她們母女在各自的環境里拼命努力,以為靠自己的努力就可以最終改變一切。如今想來,那真就是她們母女對世事的天真。這份天真,變成世故的影子跟隨她們一生。1967年,文化大革命洶涌而來時,那個動蕩的深秋,姚姚愛上燕凱,那一年姚姚23歲。當年看過他們戀愛的人,都說那是一個從冬天到春天,讓人看著都心醉神迷的愛情。暮春時姚姚住進燕凱的琴房,公開同居,那在當時是太不尋常的事。多年后,姚姚的朋友說,“那就是幸福,姚姚還是一個有過幸福的女人。”而他們相愛的同時,文化大革命正酷烈地繼續著,幾乎每天都能聽到他們的老師因不堪忍受污辱而自殺,她的媽媽上官云珠被斗,而在1968年的春天,姚姚與燕凱去杭州旅行,也在那一年的11月23日,上官云珠自殺。也在那一年末,姚姚去軍墾農場,姚姚和燕凱都輕松地說著再見,他們以為馬上就可以再見,等到燕凱的父母不再反對他們,他們就會結婚,而這輕松的一聲再見,竟成永別。1970年3月,燕凱自殺,他用剃刀割脈,兩個手腕都割了,然后脖子上的大動脈也割斷了,再割兩個大腿上的腹股溝上的動脈,最后切腹。他的尸體,在血放光了以后,縮得小小的,讓人認不出來。從此姚姚將頭發養長了盤在頭上,為了遮掉她頭頂上那一縷白發,那是知道燕凱已經死了那天長出來的。姚姚額前天生的美人尖,就那么突兀而優雅地顯露著,一直到她死去。
姚姚后來曾和弟弟燈燈說,開始的時候,根本靜不下來,不能看報紙,不能看書,整個人好像是在夢游一樣,過了好幾年,才能和人說起燕凱這個名字。當愛情讓姚姚生了白發,當在文化大革命的洪流里,上海弄堂里最最家常的生活,帶著那一年上海人默默珍惜的氣氛,來救姚姚。姚姚就是在那時學會了燒上海小菜,拌色拉、炸豬排、燉香菇鴨湯、炒素。在繼父程述堯家里,她遇到了凱凱,那是1971年,姚姚27歲,凱凱17歲,是個即將畢業的中學生,一個早熟而堅定的少年,凱凱眉宇酷似燕凱,但比燕凱更書卷氣,也更高大。那時的凱凱會站在姚姚身邊,慢慢地不停地說著“姚姚姐姐”,他們就這樣親密起來。打橋牌的時候,他們用一個杯子喝水,神情里有一點曖昧的笑容,那是將許多東西混雜在一起的沉迷的笑容,那里面的順水推舟、那里面的心痛與心動,那里面的自責和推諉,那里面的少女氣息。有一個好友,在38歲時愛上一個22歲的男子,對我說,當你愛上時,什么也顧不了,只覺得自己的過往歷史都不存在了,重新成為一個少女。就是那樣的感受,當年的姚姚也是這樣的嗎?
1972年12月,姚姚進行畢業體檢,查出姚姚已經有七個多月的身孕,她和凱凱偷渡。那是一個早晨,她帶著只夠買一張車票的錢,結果被抓回來,在學校反省接受審查,而凱凱因企圖判逃出國,前途盡毀,進了勞教所。姚姚便一個人大著肚子,在學校一直住到去醫院生產那一天。姚姚獨自在沒有一個人和她說話的學校住著,讓人遠遠地看著,大會小會地批著,那些話真的很難聽,不但批她,連帶她母親的生活問題也捎帶上了。1973年1月17日,姚姚在一間涂著黃油漆的產房里,在別的產婦的叫喊聲中,默默生下了一個男嬰。當年為姚姚接生的醫生說,“她沒有叫痛,很安靜,很正常,很硬氣,看不出和別人有什么不同。”她沒有喂過孩子,生下來便送人了。沒有人來看她,她一個人辦理出院手續,穿著那時罕見的皮靴,走出醫院坐公交車回家,回到母親去世,只留下另一個叫賀路的繼父家里,但繼父從干校回家住的日子,她便不住在家里,而是背個大黑包四處流浪。“我要是姚姚,我早就不要再活下去了。有什么好活的呢?這樣活著,到底有什么味道呢?”人們這樣說著,那是在1973年,那一年的夏天,姚姚抱著膝蓋坐在法國公園的草坪上,臉上帶著玉蘭花那樣大的一朵笑,像玉蘭花那樣白凈,那樣不可阻擋,那樣不容易聞到它的香氣。
就是這樣的姚姚,她的媽媽已經死去,她生下的孩子已經送人,她從前的男友還關在勞改農場,而她已經沒有工作,學校要將她發配出上海,因為她是犯過錯誤的人,而且是犯過不只一個錯誤的人,但姚姚拒絕離開上海。她的前任繼父程述堯為她介紹了一個男子,認為這是她最后的退路。可是姚姚對好朋友說,“那個人對她很真心,也很好,可是她和他不是一路人,她不能愛上他。”即使這時的姚姚,還是這樣嚴肅地說著愛和不愛的事情。即使落到無家可歸的地步了,心里還有她對自己生活的要求,而且一點也沒有放棄,她像一個水里的氣球,不管怎么壓它,它也不會沉到水下去,要是能沉下去,也就不是氣球,不是姚姚了。慢慢的,姚姚越來越像媽媽,不光是長得像,而是那份與世的神情。因為沒有錢買新衣服,她總是挑媽媽剩下來的衣服穿,她的性格也越來越像上官云珠,那種倔強,那種怎么也壓不垮,那種在人面前從不露出自己軟弱一面的個性。
最終姚姚被分配到浙江省歌舞團,那是當時她能獲得的最好的結果。所有人都為姚姚松了一口氣,生活終于按照姚姚的心愿,露出了它第一個微笑。1975年9月23日下著小雨,姚姚將要離開上海開始她的工作,姚姚去和朋友辭行。那一天,一輛長江航運局的載重卡車突然出現在南京西路上,將一個騎自行車的女子拉倒在卡車后輪下,兩個結實沉重的黑色橡膠輪碾過她的頭和胸,將她的上半身壓扁在南京西路上。她就是姚姚,就像我們從來不知道那時的世界上有過姚姚這樣一個人一樣,我們也不知道,她變成了城市西邊火葬場上空的一縷煙。姚姚就這樣沒了,當苦難都過去,當她仿佛可以開始正常的生活,她被無常的命運,一下子拉扯下來,香消玉殞,來不及開始她苦難過后的余生。
一切就這樣過去了,生命終結了,好像一切都不存在了。真的是這樣嗎?真的嗎?
2008年夏末,54歲的凱凱回到上海,重提往事,此時他是紐約一家中餐館的合伙人。說到當年向姚姚求愛,不論怎樣努力也不敢對姚姚說,便寫在一張49路電車票的反面:“我可以吻你嗎?”而姚姚微笑,未置可否,凱凱便嚇得落荒而逃。36年后,已經年過半百的凱凱再提姚姚,哽咽得說不下去,臉上陰云密布,他一生最好的時光留在了17歲,與姚姚相遇的17歲。之后的生活,只是活著繼續。
我不知怎樣結束方對得住姚姚曾經的生命歷程,但我卻不知再說些什么。一個悄悄而來,又無人而知逝去的生命,于別人無足輕重,卻將歷史與命運的喟嘆留在我內心的陰影里,說不出來忘記不掉。姚姚,帶著內心的自卑與倔強,走完自己31歲的短暫人生。將凱凱與她的弟弟燈燈留在人世間,繼續前行。
沒有語言留下來,如果你真正活過愛過,其實沒什么可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