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電影《山椒大夫》創作于1954年,是電影大師溝口健二的代表作之一。公映后,這部電影不僅在日本,而且在世界各國電影界都獲得了高度的評價,并榮獲第15屆威尼斯電影節銀獅獎。電影《山椒大夫》改編自日本明治時期的文學大家森鷗外的一部同名小說。這是一部短篇作品,于大正4年(1915)1月刊載在雜志《中央公論》上,小說的素材來自“說經節”[1]。“說經節”的日語發音為“se-kkyou-bu-si”。“說經”指的是佛教的傳經、講經,“節”是“曲調”、“小調”的意思。所以,“說經節”可以理解為“佛教的傳經小調”。從字面意義上我們可以看出,“說經節”這種曲藝形式起源于佛教的說經和講經。“說經節”是日本中世紀末(從1336年的室町時代算起)至近世初期(江戶時代初期 從1603年算起)流行的一種說唱藝術,類似于我國的說書,演員和聽眾都是生活在社會底層的普通百姓。開始,流浪藝人在街頭巷尾、寺廟神社門前為過往行人說“說經節”。后來,演變為配以簡單曲調和樂器的說唱形式并走進了劇場。但是,到了江戶時代中期,這種說唱形式被“凈琉璃”所代替,逐漸消亡了。“說經節”的經典曲目共有五個,其中之一是《山莊太夫》。
有觀點認為[2],《山莊太夫》中,“山莊”的日語發音為“san-syo”,與“散所(san-jyo)”的日語發音相似。日語“散所”指的是:日本十一世紀,散在于奴隸主莊園周圍、驛站、港口等地的村落。“散所”里居住的都是當時社會最底層的人物,有奴隸、流浪藝人、云游僧侶、占卜師等。另外,《山莊太夫》中的 “太夫”與“大夫”在日語中的意思相同,發音都為“da-yu”。它有兩種含意,①大夫。②藝人。所以, “說經節”的曲目《山莊太夫》原是由“散所”的說書藝人流傳開來,開始也沒有正式的名稱,人們只把它簡稱為“san-jyo-da-yu(散所的藝人)”。
“san-jyo-da-yu(散所的藝人)” 講述的是,在平安時代(794—1185)末期,原本屬于貴族、有身份地位的一家人,陰差陽錯被人販子騙賣到莊園奴隸主家,成為“譜代下人”,在那里,他們受盡苦難折磨,過著非人的生活,后來,終于有機會恢復了貴族身份得以報仇雪恨的故事。“譜代”的意思是“世世代代”,“下人”與“奴隸”的意思相同。“譜代下人”既“世代為奴”之意。隨著時間的推移,說書藝人在散所之間流動,這個故事也就被帶到各地。不知不覺中,“san-jyo-da-yu(散所的藝人)”演變成了“san-syo-da-yu(山莊太夫)”,成為了故事中的人物的名字,《山莊太夫》也成為了它的曲名。
“下人”一詞最早出現于日本平安時代末期,是隸屬于貴族、寺院、地方諸侯及貴族莊園管理人的私家奴隸,可以作為財產被繼承,也可以被隨意買賣。到了江戶時代,雖然官府明令禁止人口買賣,但是“譜代下人”仍然存在。直到明治時期,政府頒布法令徹底取消了身份等級制度,“譜代下人”才徹底消亡。
森鷗外在將《山莊太夫》改編成小說時,沿用了這個曲名,只是把漢字改為《山椒大夫》,使其為了名副其實的人名。溝口健二在把小說改編為電影時,也沿用了原來的名字。
從故事架構及情節來看,兩者描寫的都是平正氏的妻子玉木、兒子廚子王、女兒安壽,在去探望父親的途中不幸慘遭強盜擄劫,玉木被賣到佐渡島淪為娼妓、廚子王和安壽淪為山椒大夫家的奴隸。后來,經過各種磨難兒子終于與母親相見的故事。電影與小說的故事架構和情節都屬于虛構。
從人物關系看,電影與小說稍有不同。首先,小說中的安壽和廚子王是姐弟,在電影中他們是兄妹。電影這樣處理顯然與所選演員的年齡有關。其次,小說中的廚子王出生后從未見過父親。而電影里描寫的是,在廚子王六歲那年父親被降職到筑紫國(現九州地區)。在與父親相處的日子里,父親一直教導他要有慈悲之心和人人平等的思想。塑造了一個開明的父親形象。而且,作為地方官吏的父親很為百姓著想,為他們說話。當他因觸怒上司被左遷時,當地百姓都戀戀不舍。與此相反,小說中對父親只粗略的一筆帶過。
從細節處理上來看,1、電影中的廚子王升任丹后國國守(最高長官)后,馬上就下達令禁止買賣人口,解放奴隸。對此,山椒大夫非常不滿,一度與之相對抗。最后,廚子王親臨山椒大夫的莊園,解放了那里的奴隸,并把山椒大夫逐出了丹后國。而小說中描寫的是,山椒大夫有了悔改之意并洗心革面,從此善待莊園里的奴隸,使莊園更加繁榮。2、多次保佑主人公度過風險的護身符,在小說中是地藏王菩薩像,而電影中是觀世音菩薩像。
從對人物描寫的比重來看,電影和小說都將安壽和廚子王姐弟倆(或兄妹倆)作為中心人物,以大量的筆墨和篇幅描寫了他們的苦難和經歷的一切。如果將上述各項對比以圖表的形式列出,就是以下圖1。

(圖1)
從以上對比,我們可以看到,電影與小說的故事構架和情節基本相同。故事的中心是圍繞著安壽和廚子王的經歷講述的,對山椒大夫的著墨并不多。因此,很多中國觀眾看過此片后總是帶有疑問:為什么這部片名叫《山椒大夫》,而不叫《安壽和廚子王的故事》或《廚子王落難記》?如果叫《廚子王尋親記》豈不是更好?這確是一個值得探討的問題。
前面已經提到過,小說《山椒大夫》改編自“說經節”。而“說經節”的故事內容來自日本的“說話”,“說話”類似中國的民間傳說或傳奇。作為“說話”的《山椒大夫》還有一個名字叫《安壽和廚子王的故事》。這個名字應該更加容易理解故事情節,但是,“說經節”和森鷗外的小說都使用了《山椒大夫》,這應該有其原因和理由。
在回答第一章里提出的問題之前,在這里先將電影與小說《山椒大夫》這一故事發生的時間和地點做一分析比較。
眾所周知,閱讀文學作品首先要弄清楚的是時間、地點、人物、事件及人物的心理變化歷程。從第一章中我們知道,《山椒大夫》這一故事的構架和情節在電影與小說中基本相同,主要人物及他們之間的關系也沒有太大的變化。但是,在時間和地點以及展現人物心理路程的描述上,電影發揮了自己的獨特魅力,為觀眾展開了一個獨特的視覺空間,使我們如親臨其境般地感受到了故事主人公們所處的立場和環境。根據小說我們知道,故事發生在永保元年(1081),平正氏一家人住在巖代國(現福島縣中西部地區)一帶;平正氏是那里某地一個地方官吏,后被降職到筑紫國(現九州地區)一帶;他的妻子和孩子在越后國(現新潟縣)一帶遭到了擄劫;山椒大夫的莊園在丹后國(現京都北部地區),至于具體在哪個村落,并不清楚。也就是說,這個故事可以發生在那個朝代的任何時間、任何地點,是一個虛構的故事。但是,正因為如此,使其更具有了典型性和普遍性。
在電影中,導演充分利用了電影語言的特點,利用視覺效果為我們展現了那個時代的特征。通過服裝、道具、背景等,以寫實的手法再現了十一世紀日本莊園制度下奴隸的生活狀況,反映了日本奴隸社會的政治、經濟狀況。電影中的房屋建筑和人物服裝都很講究,很多細節都經過縝密的考證,是在史料研究的基礎上完成的,并且對小說中模糊不清的人物身份和情節做了潤色加工,對我們了解那段歷史和社會生活方式提供了幫助[3]。電影中有這樣一個場面,山椒大夫接待從京城來的莊園領主的特使。僅這一個場景就簡單明了地告訴了我們,山椒大夫是一個為莊園主管理奴隸的“工頭”。這是日本莊園制度的特點,既莊園主將土地交給山椒大夫這樣的“工頭”去管理,自己只收取“租金”。另外,電影還再現了生活在“散所”里的奴隸們的狀況。我們可以直觀地看到處于社會最低層的奴隸們怎樣在惡劣的環境中為奴隸主打鐵、紡線、織布,奴隸主使用怎樣的酷刑對待逃跑的奴隸等等,每一個場面都經過了仔細推敲,甚至連小道具的使用都非常準確。在場景制作上,電影也下了一番功夫。例如:莊園里,山椒大夫的大宅作為一種權利的象征,無論從莊園的哪個角度都可以看到,與“散所”中奴隸的生活形成鮮明的對照。
《山椒大夫》的演員陣容也很強大。既有演技純熟的實力派演員,也有當時集聚人氣的青年演員,還有舞臺劇演員的加盟,大大增加了電影的可看性。例如當母親與孩子們在水邊慘遭人販子擄劫,被強行分開時,母親的哀求與孩子的呼喊聲伴隨著船只的漸漸遠去越來越弱,但這個撕心裂肺的場面卻深深印在人們的腦海中。
電影中母親的扮演者是實力派演員田中絹代。影片中的母親雖然出場不多,但她經歷了從官吏妻子到娼妓、再到盲人老婦的大起大落,生活帶給她的是從身體到心靈的傷害。然而,在那樣的環境下,她頑強地活了下來并找到了自己的親生兒子。田中絹代把這位母親大起大落的人生,表演得很到位,高超的演技為本片增色不少。
因此,可以這樣說,《山椒大夫》這部電影的情節是虛構的,但是,它的細節具有歷史感,是真實的。這就是這部電影為我們帶來的獨特視角,也是小說無法做到的。如果將電影與小說各自的特點用圖表顯示的話,它們應該如圖2和圖3。

(圖2)

(圖3)
從圖2和圖3中可以看到,當讀者閱讀《山椒大夫》這部小說時,是通過近代文學家森鷗外的視點去了解日本古代故事的。當觀眾觀看《山椒大夫》這部電影時,是通過森鷗外和溝口健二兩者的視點去了解十一世紀末發生在日本的一個故事的。這都會影響我們對小說或者電影的理解和判斷。同時,我們也可以得到這樣的結論:電影與小說既有相通之處又有各自不同的魅力。
無論在電影還是小說中,護身符都具有重要的意義。首先,安壽和廚子王曾夢見遭到懲罰額頭上被烙上了十字火印,但醒來之后發現護身符的額頭上出現了兩個十字痕印,這代表神佛代為承受了懲罰。另外,廚子王逃跑后,正是依靠攜帶的護身符才得以證明自己的貴族身份。電影中的護身符是觀世音菩薩,小說中是地藏王菩薩,都屬佛教的四大菩薩之一。這說明在中世紀的日本,佛教在日本相當普及,民間信奉佛教的百姓還是很多的。
在佛教中,地藏菩薩又被稱為“大愿地藏”,與文殊的“大智”、普賢的“大行”、觀音的“大悲”相呼應。地藏的“大愿”指的是“地獄不空,誓不成佛” 的心愿,佛要用自己大慈大悲之心,幫助人們脫離苦海。而觀世音菩薩的“大悲”也是以大慈大悲之心,以眾人苦難為苦難,普度眾生濟世救難。佛教主張“無緣大慈”與“同體大悲”,承認人性是善良的,只要放下屠刀,就可以立地成佛,認為真正的‘犯人’不是罪惡,而是無知,一切罪惡都由于無知所引生出來。
也許是受到佛教的影響,小說中的廚子王在地藏王菩薩的保佑下,終于脫離苦難,找到了自己的母親;山椒大夫也洗心革面解放了奴隸,放下了屠刀。在電影中,溝口健二將作為護身符的地藏菩薩換做了大慈大悲的觀音菩薩,也許是為了要更加強調人要有“無緣大慈”、“同體大悲”的悲憫之心吧。這也配合了電影結尾的改編。因為,山椒大夫沒有放下屠刀而是受到了應有的懲罰。當然,無論是哪尊護身符,都為這部電影和小說賦予了一定的佛教意義。
前面已經提到,《山椒大夫》這部電影改編自同名小說,而小說改編自日本中世紀的“說經節”。“說經”與“說教”的日語發音相同,既“說經”也可以理解為“說教”。“大慈大悲”、“勸善懲惡”的說教,與佛教的主張也是正相符的。只不過,這種說教采用了文學的形式,顯得不那么生硬。
如果抽離《山椒大夫》的具體故事情節,我們看到的是這樣一個故事結構:原本幸福的人(貴族)→遭遇到不幸(淪為奴隸)→重新獲得幸福(恢復身份)→幫助不幸的人(解放奴隸)→大家共同過上幸福生活。但是,由于所處的時代不同,也給這個故事打上了不同的社會烙印。
日本中世紀的“說經節”,情節帶有血腥,復仇的味道。安壽和廚子王的額頭被烙上了十字火印;廚子王逃走后,安壽被山椒大夫折磨而死;而山椒大夫最后被鍘刀割頭而死。雖然講的是‘勸善懲惡’,但方法是用暴力對抗暴力。加害者用殘忍的暴力對待受害者,于是,受害者在翻身后也以牙還牙,用暴力對待過去的加害者。
在明治時期森鷗外的小說中,大大地淡化了暴力傾向。安壽和廚子王額頭上的十字火印只是惡夢,痛苦由地藏菩薩代為承受了;廚子王逃走后,安壽投水自殺而死;在廚子王的敦促下,山椒大夫洗心革面解放了奴隸。在這里,‘勸善懲惡’的說教采取了更加委婉、文學的方式,山椒大夫的結局做了質的改變,體現出了一種“放下屠刀,即可立地成佛”、“廢除階級對立 倡言眾生平等”的佛教思想。
1954年的電影,大部分承襲了森鷗外小說的情節。額頭上的十字火印是夢境;安壽投水自殺而死等等。不同的是,在開始部分加入了父親教誨孩子的場面,父親說:人生來就是平等的,幸福不應有高低貴賤之分[4]。另外,在結局處理上也做了改變,山椒大夫被廚子王驅逐到了國外。導演借父親之口,明確地點明了這個故事的主題,既“眾生平等”的佛教思想。但是,又從當代人的感知出發并不認可山椒大夫那樣的人會洗心革面、‘放下屠刀’,暴力自然更不認可,于是將他放逐國外。
從以上不同的結尾處理我們可以看到,“說經節”的“勸善懲惡”故事結構表明山椒大夫是絕對主角。森鷗外小說里“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思想也適合用山椒大夫做題目。從前面顯示的故事結構來看(原本幸福的人→遭遇到不幸→重新獲得幸福→幫助不幸的人→大家共同過上幸福生活),故事可以起名為《廚子王尋親記》等等。但是,若要展現“眾生平等”這一主題的話,只有在安壽和廚子王遭遇到不幸的時候。而他們這一時期的生活與山椒大夫緊密相關。所以說,山椒大夫這個人物雖然著墨不多,但是有著重要的地位,他的結局也影響著讀者和觀眾對“眾生平等”的理解。安壽和廚子王是舞臺前面的中心人物,而山椒大夫是潛在的中心人物。
與雍容富貴的牡丹相比,日本人更喜歡轉瞬即逝、花期短暫的櫻花。日本古典文學中的“物哀之美”,描述的是面對瞬間即逝的美好景象,內心深處油然生出的感嘆。舞臺藝術能樂所追求的“幽玄之美”,是一種內心深處無法言表的思緒和感受。在日本歷史上源氏與平氏兩族的戰爭中,日本人把更多的同情給予了戰敗的平氏一族,并有小說《平家物語》流傳至今。這與“勝者王敗者寇”、“以勝負論英雄”的價值觀念完全不同。在文學作品中關注弱者和失敗者,通過語言描述或鏡頭視覺效果激發人們心底里的那種最真實、最樸素的情感,這種透著陰柔之美的表達方式似乎更符合日本人的審美理念和思維方式。
在小說和電影《山椒大夫》中,最引讀者和觀眾關注的是安壽和廚子王的悲慘命運,看到山椒大夫對他們的殘酷迫害,不僅潸然淚下,憐憫之心油然而生。這種悲憫之情自然會引發人們很多的感慨,例如人應該是平等的,不應有三六九等之分等等。“哀”生之后,一切盡在不言中,每個人都會有自己的感嘆、思考。這種“感由心生”或“感由哀生”的敘述風格充分體現了日本傳統的美學意識。所以,用迫害安壽和廚子王的山椒大夫作為電影題目,也正是為了強調“哀”這一主題。“哀”是每個人都有的情感,是人類最自然的感情,也是人性最純真的流露,猶如嬰兒啼哭。“哀”猶如凈化心靈的針劑,使我們找回最原始的最真實的自我。哀傷之后的感嘆能夠得到大家的共鳴。
《山椒大夫》這部作品看似講述了一個簡單的故事,但她跨越了地域文化的差異,使觀看過這部作品的人“哀”從心起,涌動出一股說不出的悲天憫人的情懷,使各自心靈都不同程度地得到凈化。這樣的電影能榮獲國際大獎,真可謂實至名歸。
[1]『研究資料現代日本文學1』.小說戲曲Ⅱ.明治書院.1980.第129頁
[2]柳田國男.「山荘太夫考」.『柳田國男全集9』. 筑摩書房.1990
[3]佐藤忠男『溝口健二の世界』.筑摩書房.1982.第 206頁
[4]日本大映株式會社1954年拍攝的電影《山椒大夫》.原文為:人は等しくこの世に生まれて來たもの、幸せにへだてがあってはならな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