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幸生
有質疑:對外國人(暫且這般稱呼),中國人可以說不;對自己,中國人怎么不說不?
屠岸的詩集,在中學年代就讀過。至今,除了這個姓名,關于詩集名,還有什么佳句,都已毫無記憶。中國當代史上的一線詩人,說到李季,那就是《王貴與李香香》、《當紅軍的哥哥回來了》,說到郭小川,那就是《團泊洼的秋天》:且把這矛盾重重的詩篇埋在壩下,它也許不合你秋天的季節,但到明春準會生根發芽。說到北島,他對世界的鞭撻是: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證,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銘。說到舒婷,她對愛情的吟唱是:在一片叮當響的月光下,用你寬寬的手掌,暫時,覆蓋我吧。上一代與“下一輩”的詩人部落群星燦爛,屠岸棲身此中,顯得“普通”了些。
今日見到關于他新作《生正逢時》的文摘,題目是:屠岸:我始終愧對田漢。讀畢,令人肅起敬意。
1953年4月,屠岸第一次見到身為中國劇協黨組書記的田漢,開始共事。屠岸記錄當年被稱為“無軌電車”的田漢,似“不大懂得黨的內外有別原則”的“軼事”。在文本里,最具人性光芒,最富史料價值的是,屠岸自認“對田漢始終有負罪的心情”。
詳寫的事件有二。其一,“顧工給中宣部陸定一部長寫信,揭露劇協迎春晚會的‘資產階級作風問題。”同年12月,毛澤東批示:許多部門至今還是死人統治著。俟劇協自我檢查呈送“上面”,結果是下達了第二個最高指示:這些俱樂部已經跌到了像匈牙利裴多菲俱樂部那種團體的邊緣。于是,劇協人馬集中到“西山八大處文聯休養所”學習檢查,每個人都須做批判發言。屠岸把“田漢文章摘錄下來,寫在卡片上”。會上,屠岸拿著卡片發言,“講的其實是歪理”。會畢,田漢拍著屠岸的肩膀說:“孺子可教也”,理由是“別人批我都是口說無憑,你做了卡片有根有據,還算認真”。文人之言是多層次的,文豪級別的田漢的表述,當然話外有音。也許,是田漢在聽到多年老友、長期同事胡說八道、心中出血的時候,“低級別”屠岸幼稚的“忠誠”,讓他有了宣泄內心憤懣的“口子”。田漢道出對“有根有據”的“表揚”,內中挺立的是對“口說無憑”的抗爭鋒芒:多少年的老相識、老交情了,踩踏起我來,竟然這般鐵血、如此狠毒。
其二,屠岸“參加過以集體名義撰寫批判田漢的文章”,有個廳,吃飯什么的都在那兒,一個月,沒寫成,回劇協后繼續寫。“寫了一年,很痛苦,因為是‘強扭的瓜,講不通的道理偏要講‘通,改來改去,始終無法定稿。”后將草稿送“理論權威”何其芳,“何其芳不改,只提了意見。”“送中宣部副部長林默涵,他做了大的刪改,總算把邏輯順起來了。”改后的批判文章,發表在1966年4月《戲劇報》,這份“死人統治”的刊物自此終刊停辦。
屠岸看到過批判田漢的“大場面”,“舞蹈協會一位姓周的同志站起來神色俱厲地叫田漢‘跪下,田漢不跪,全場人都站起來說:‘跪下!跪下!田漢撲通一聲跪下了,像一塊僵硬的石頭。”1968年,田漢迫害致死。田漢絕筆,是在歌頌毛澤東的詩。1979年4月,召開田漢追悼會,田漢遺體不知所終,骨灰盒里擺的是他用過的一副眼鏡和一本《關漢卿》。2001年,屠岸參與編輯《田漢全集》,曾給田漢基金會寫信,在談及編輯事務之后,他寫道:“對田老,我是有愧的。”迄今,屠岸的懺悔,已經十年了。
對或“文革”或“武革”的性質,早有定論。近年,文本上也常有對“懺悔”議題的爭論。有質疑:對外國人(暫且這般稱呼),中國人可以說不;對自己,中國人怎么不說不?也有被追問的文字作者,涉及者回辯,并高懸“求證”賞格。那是多少有些“門頭”的事情。要說小事,也有。校友碰頭,說到當年中學校長的“神秘失蹤”,有欣然張口的:那是不能讓批判對象落到對立派的手里,“喪失靶子”,把他悄悄“關”到了一個地方,“具體做這件事情的是我”,大有“天下舍我其誰”的氣概。言畢,還高傲地反問一聲:你們都不知道吧?
懺悔,是靈魂的自我滴血。我從沒奢望過,諸如“那類”的人兒,其中有幾個能夠舉起這把刀,刺向自己的胸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