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幸生
這“改革路”,上海浦東嚴橋鄉比安徽小崗村,走得遠多了。
節前,到上海已經取消了地名的地方去采訪:嚴橋。30年前,浦東嚴橋是上海四大菜籃子基地之一,盛產花菜。嚴橋出名,是菜農們集資“轟然”建造了一幢星級由由飯店。由由者,田字出頭的意思。
采訪前做案頭事務。書籍與網上“呱啦松脆”的表示都是:農民集資,組成股份有限公司,等等。權威表述,來自國家級期刊論文刊登地之一的某《機關動態》,題目是《以改革促發展以創新爭優勢——上海由由(集團)股份有限公司改革的實踐和探索》,刊期為2001年第6期。
媒體有朝花夕拾的作業習慣,今日事今日畢,明天再唱明天的山歌。而論文類的思考記錄,也僅是如此“放之四海而皆準”的文本,我讀了等于不讀,當年嚴橋“以改革促發展”,菜農們首先“革掉”了什么?職業生涯告訴我,事實真相的繁復曲折,永遠超規模超嚴峻地越出了穿靴戴帽式報道的邊界。有個基本問題:嚴橋菜農集資,一共是多少錢?當年嚴橋股份有限公司集資注冊數字是2500萬人民幣。20多年前,萬元戶是個豪奢的字眼,菜農們哪來的這么多巨款?
上世紀90年代,浦東開發開放,嚴橋鄉三區夾一縣,南市、黃浦、楊浦各有一塊,當中還夾著川沙的地,全部收歸國家。當年“班子”遇上三個問題:首先是民生。土地資源重新分配,帶來利益的重新分配。國家收地,菜農沒地,手中資源為零,失地百姓以后靠什么活?第二,農民離土,同時離屋離鄉,他們住到哪里去?第三,即使到了“新地方”,菜農們干什么呢?這是就業問題。“班子”完全可以跟菜農們說:沒地、沒屋、沒業,你去問“上面”好了。
在中國農耕社會,被迫離土離屋離鄉而釀就的社會動蕩,俯拾皆是。農民臉朝黃土背朝天,春種秋收,吃飯、活著、繁衍,繼續地周而復始。真正到顛沛流浪也難以為繼的時日,剩下的路只有:造反。在20世紀上海某個“渺小”的鄉級班子面前,不存在這條路。
班子“想通就做”的事情是:“對鎮、村、生產隊三級集體資產和國有資產,進行界定。第一,劃清國有資產和集體資產的界限,明確‘政府靠稅收,企業靠利潤,即鄉政府是財政稅收主體,鄉政府財產屬于國家財產。集體資產管理委員會是集體資產主體,企業已有的自身積累資產,屬于集體資產;鎮的集體資產是全鎮鄉民勞動所得,所以屬于全體鄉民。第二層面,就是再細分界定,鎮、村、隊的集體資產界限。根據市政府和新區政府文件,村、隊兩級集體資產可用股份形式量化到個人,我們向農民進行分配。”
用大白話表述,大抵就是經政策界定,“一息尚存”的嚴橋鄉政府,還要繼續執行向國家上交稅收的義務(若干年后,嚴橋鄉從上海市行政區域中“取消”),而下屬村、隊“幾十年”積累的賬面集體資產,分配給全體鄉民。
改革年代,安徽小崗村農民的分田到戶有點“虛”,地在名下,可地仍在“所有制”里。上海嚴橋菜農“瓜分”集體資產,兌換為現金,入袋為安,“私產”卻是任何人再也動不得的了。在全民或集體所有制的頭上“動土”,銀貨兩訖“化公為私”,這事情,在中國有哪個人敢做過?
任何社會問題的根由,出于經濟基礎“生產關系三元素”的沖突和矛盾。嚴橋菜農當然感激“市政府和新區政府文件,村、隊兩級集體資產可用股份形式量化到個人”的決策人。然而,從文本到“拿錢”,其間橫臥著原體制的千山萬壑和風云變幻,嚴橋“被”逼上“試點”的梁山。班子在保留的鎮級集體資產基礎上,成立股份制合作企業,要求鄉民入股,每股1元。公司第一任務是造房子,鄉民們居住的由由新村,就此而來。如上事件,細細追根尋源,那是一件真正驚天動地的事情;動地在先,土地上交國家,菜農們就此“一無所有”,似與原所有制“了斷情緣”;驚天在后,菜農們能夠動出的腦筋,還是原所有制這個“資源”,這就是在集體所有制這爿“天”上的蟠桃園里摘桃子,先分錢歸己,再投資分成。這“改革路”,上海浦東嚴橋鄉比安徽小崗村,走得遠多了。
質疑的眼光,自然也沒斷過。其實,“由由”兩字出于孔子:“原鄉人處,由由不忍離去”;“由由”三解:愉悅;遲疑、猶豫貌;寬舒貌。離土離屋離鄉及后面的故事,從那年代就有,老人家早作了概括表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