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悅陽


講信用,有噱頭卻不滑頭,是上海職場—貫的行業準則與職業道德。
黃永玉曾經說過一段趣事,在上世紀30年代,他們那個小城鳳凰若是有人去過大上海,那絕對是很有面子的事情。而當時湖南人對于上海最直觀的印象,莫過于外灘的萬國建筑博覽會,有一次,一位剛從上海回來的同鄉在眾人面前夸耀:“上海的摩天大樓,高到你抬頭望帽子都會掉下!”沒想到純樸的鳳凰人在驚訝之余,隨即接口:“那你不會手按住帽子再抬頭看么?”
可以說,當年只有游走在這些雕飾繁復、氣派宏偉、巍峨大氣的外灘建筑群中,上海的繁華金夢才變得如此真實可信,而一家家洋行、銀行、政府機關里進進出出,身穿西裝,梳著油光錚亮三七開發型的每一位老上海職員,也仿佛別有一番榮耀感與自信心。
“學生意”進洋行
“老上海的職場,最大的特點就是講信用。小到初進門的學徒,大到洋行買辦,無不講究這兩個字。”87歲高齡的作家沈寂先生向《新民周刊》記者侃侃而談,往昔流金歲月的斑駁光影,霎時間在老人明亮的眼眸間鮮活生動起來。
據史料記載,上海自1843年開埠以來,租界人口逐漸呈遞增趨勢,華人與外僑共同生活在這片土地上,而這其中,外僑多為當年第一批前來淘金的外國人,他們大多是向本國銀行貸款,帶著投資資本與冒險精神來到上海這片神奇的土地,在當時剛剛起步的各個領域中進行資本輸入,同時又將一套完整、規范的西方現代企業管理制度帶入了上海。而在租界生活的華人,不少都是洋行中的職員、買辦,為外國老板打工,同時學習西方先進的管理制度,從而為自己賺取“第一桶金”。
這群第一批洋行職員,一般都曾是老城廂錢莊或雜貨鋪的“學生意”,且來自各地,后來錢莊的資本小,逐漸被外國銀行所取代,雜貨鋪的待遇也遠沒有洋行高,于是這批學徒轉而投身銀行或洋行,并在長期與外國人打交道的過程中學會了一套“洋涇浜英語”,從而成為外國人來中國投資的最好幫手,也成就了第一代買辦。
“老上海的職員,往往出身貧寒。且不論大小,一律從練習生開始做起。哪怕是當年大亨杜月笙的兒子,也是從他老爸開的中匯大樓開始從學徒做起的。”作為過來人的沈寂,曾是上海灘棉花大王家的小開,介紹起舊上海職場種種規矩,更可謂如數家珍:一進洋行大門,首先看到的必定是一個碩大的天平秤,以此表示公平交易。在簽署各項合同時,無論盈虧,都清晰地注明雙方所承擔的金額,絲毫不含糊。當時洋行最高領導為“大班”,下設兩個“二班”,相當于現在的副總經理,隨后是“大寫”,即部門經理,“小寫”則相當于助理或秘書,除此之外的其他人員則皆為職員。
舊職場規則
在職員的穿著上,頗為講究,必須整潔統一,從西裝到領結,都要整整齊齊,同時規定,所有人員必須在老板上班之前到達洋行,若是一般的勞工,則規定需要在職員進入洋行前將辦公室打掃干凈,做到窗明幾凈,一塵不染,若勞工沒有打掃干凈,那么任誰都不能走進辦公室。這套規矩極為嚴格。職員上班,必須排隊坐電梯進入辦公室,走路時要求腳步輕盤,不能發出響聲,進出大樓還需要領牌子,次序井然,極為嚴格。
在大樓內,不論大小職員均禁止喧嘩,甚至連噴嚏都不能打,因為外國人特別敏感,生怕傳染感冒。此外,辦公室內甚至沒有痰盂,所有員工都要求帶好白色手絹擦拭,絕對不允許在辦公室內吃東西,更不能抽煙,對于上級命令要絕對服從且很少有爭辯的機會,無論在哪里遇見高層,一定要求放下手頭工作,畢恭畢敬站好,四十五度鞠躬并叫一聲“sir”。因為在這個外國人占主導的特權環境里,只有外籍職員才能掌握最為關鍵的技術和職位,職員階層注定只能處處受制……然而,所有的苛刻規定畢竟都是有回報的,哪怕起早貪黑,哪怕受盡管制,哪怕升遷無望,但職員的待遇畢竟明顯高于當時其他職業。據考證,早在上世紀20年代,一個高級洋行的華人職員能拿到每月2000元的高薪待遇,郵局的一等職工則是400元,而一家普通工廠工人的工資僅有三四十元,黃包車夫月收入更低,僅15元左右。難怪當時社會流行一句俗語:“海關是金飯碗,銀行是銀飯碗,鐵路局是銅飯碗。”據中共上海地下黨在1938年編寫的《上海產業與上海職工》一書估算,上世紀30年代,分布于政府機關、警察機構、洋行、工廠、銀行、保險公司等單位的職員,有將近二三十萬之多,居當時全國第一。
待遇優厚固然是上海市民階層向往做職員的重要原因,同時,洋行先進的管理理念與洋派的生活作風也逐漸影響了上海市民的價值觀念、文化品位與生活習慣。這一點,可以從張愛玲小說以及當時流行的文藝電影、爭奇斗艷的畫報故事中得以印證。值得一提的是,當時“學生意”的練習生盡管還不能拿到高薪,但卻有著一個十分獨特的福利——允許在晚上選擇不同課程進修。一應學費均可由老板承擔。因此,當時夜校開設極多,課程也從英語、法語到金融、美術等,包羅萬象。著名連環畫家賀友直曾經就在自傳中詳細描述過自己當年作為“學生意”,為了打發夜晚時間而去進修英語的往事。
除了洋行等外國企業,在中國人自己開設的各類商鋪中,學生意同樣有著許多獨特竅門與行業文化。沈寂先生舉例,當時綢布店學徒,不僅識得一手好衣料,更能憑肉眼量尺寸,分毫不差,再如南貨店,什么顧客需要怎樣價位的商品,每一種干貨分別是何時進貨,新鮮與否,名貴程度,都要靠職員的直觀判斷與豐富爛熟于胸,還有百貨商店,所有職員穿著統一的制服,全天直挺挺地站立在柜臺內,永遠面帶微笑,熱情服務,無論顧客買與不買,都要主動熱情,不能讓顧客有絲毫難堪,信奉“顧客永遠都是對的”原則,和氣生財。“講信用,有噱頭卻不滑頭,是上海職場一貫的行業準則與職業道德。可以說,當時盡管有著很多花哨噱頭的廣告,但的的確確沒有任何假貨,誠信是整個商業社會的根本原則。”
當然,凡事有利有弊,不少歷史學家承認,舊上海商業制度有其合理性與先進性,可同時,老上海職場又以其嚴謹的規矩與清晰的等級制度,逐漸形成了上海人“小心謹慎、顧及個人利益、不外露、不張揚、缺少闖勁”的性格特征。然而,無論褒貶,任憑風吹雨打,老上海的職業精神,不依舊能在今天的社會職場中找到昔日的影子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