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偉


改變分配狀況需要很長時間,但這些政府部門的表態、規劃和政策證明,改變分配不公的現狀已經是中國政治生活的重要主題。
政府準備提升國民的收入。
人們還記得總理溫家寶年初的承諾:在他接下來3年的任期里,將把主要精力放在促進公平分配上。
在過去的60年里,增長是執政黨謀劃的主要目標。但在中共中央正加緊制定的“十二五規劃”里,分配將占據醒目的位置。將于10月份召開的中共十七屆五中全會上,將審議規劃內容:分配很可能被看成是和增長同等重要的事情。
國務院同時將公布經過多次修訂的《關于加強收入分配調節的指導意見及實施細則》。人力資源與社會保障部準備牽頭制定《工資條例》。
改變分配狀況需要很長時間,但這些政府部門的表態、規劃和政策證明,改變分配不公的現狀已經是中國政治生活的重要主題——另一個方面則證明貧富分化的嚴重程度。
經濟學家主要用基尼系數來衡量一個國家的貧富差距。和其他來自中國的數字一樣,中國的基尼系數有多個版本。新華社世界問題研究中心研究員叢亞平和李長久的報告認為,中國基尼系數已經超過0.5,北京大學中國經濟研究中心主任姚洋在一篇文章中說,這個數字是0.47。不管哪個數字,都顯示中國的貧富分化已經到了危險的邊緣。
是什么驅使著中國的收入差距不斷上升?
經濟總量的急劇膨脹往往帶來收入差距拉大和貧富分化,類似的情景在幾乎所有經歷過快速增長的國家的歷史上都發生過,人們處置的方法不同,結果也不同。有一些國家成了當今世界上的“成功國家”,另一些要么墜入了動蕩不寧的泥淖,要么重新回到了貧困的深淵。
導致貧富分化的主要原因,都關系到中國最深層次的問題,改革將考驗政府的意愿、勇氣和能力。
財政支出失衡
要縮小收入差距,有些人認為,關鍵是提高中國工人——尤其是制造業工人的工資,也有人認為,政府掌握了過多的財富,是中國人“勤勞而不富有”的關鍵。
第一次分配,也就是工資收入,在過去的10年里,占GDP的比重一直在下降。通常認為這和中國勞動力供應的形勢有關:需要就業的人太多了,工資就難以上漲。但最近,經濟學界開始有人從另一個角度解釋這個問題:政府過于傾向于資方,工會沒有為工人爭取應有的權利,人為地壓制了工人的有組織抗爭的后果是壓制了工資上漲的可能。這種情形正在逐漸被工潮所改變。
第二次分配指的是政府在社會保障、教育和醫療方面的支出。和中國急劇增加的財政收入相比(連續多年的兩位數增長之后,財政收入今年將達到8萬億,僅次于美國政府的收入),民生方面的開支上升得很慢。
財政收支既關系到第一次分配,也關系到第二次分配。因為政府的所有收入都來自社會,財政收入一元錢,企業和個人就要失去一元錢。
2010年中國財政收入將達到8萬億元,如果計入政府基金收入和其他經營性收入,政府收入占GDP比重可能與世界上經濟總量最大的美國持平。但中國的人均GDP(3800美元)不及美國的十分之一。一般來說,在人均GDP3000美元的水平,財政收入不應該超過GDP總量的20%。
政府收入多了,個人和企業收入就少了。國家行政學院教授汪玉凱說,在多數國家,勞動收入占GDP60%左右,而中國只占到42%多一點;與此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多數國家用于醫療、社會保障、教育和就業服務的開支要占財政支出一半以上,但中國這方面的開支僅占財政開支的28.8%。中國政府的錢主要花在固定資產投資和自身消耗上了。
在討論導致收入差距的原因,人們的主要注意力集中在財富的分配上——不管是企業層面的分配,還是政府層面的分配。但我們同樣不應該忽視財富的生產對貧富分化的影響。
那些體制性的障礙——戶籍制度、行政壟斷和審批,限制了中國人遷徙和創造財富的自由,讓官員變得腐敗,造成了一批既得利益集團。利益集團使得法律、行政命令甚至司法判決都開始向少數人傾斜,大多數人就無力改變自己的命運。
中國財政資金大量投入基礎設施和其他領域的投資,這些資金使用效率如何,缺乏有效的評估。普遍認為用于經濟刺激計劃的4萬億投資——配套投資還遠不止這個數字,絕大多數都是政府資金——對中國GDP“保八”起了決定性作用。今年,美國和歐洲準備退出刺激計劃,但中國政府仍然表示,將繼續實施“積極的財政政策和適度寬松的貨幣政策”——這是繼續刺激經濟的另一個說法。但麻省理工學院斯隆商學院教授黃亞生認為,這樣做很可能是得不償失的。
城鄉分割拉大收入差距
麻省斯隆商學院教授黃亞生給記者發來的材料中,有他和中山大學2009年在廣東所做的一項農民工調查。他的研究表明,中國的城市化有一種特有的迷惑人的地方。
從2000年開始,中國開始急劇地城市化。根據其他國家的經驗,城市化會帶來家庭收入的增加,進而刺激消費的增長。
“中國城市化把2.3億農民變成農民工,這個過程本身增加了國民收入”,根據黃亞生團隊的調查,農民工在廣東打工的收入是在老家相同條件下打工收入的2-3倍。但這一“不得了的經濟成就”卻沒有拉升中國的消費。黃亞生說,2000年以后,中國家庭消費占GDP比例實際上在下降。
這也可以理解為中國家庭更注重儲蓄而不是消費。事實上,農民工的確很重視儲蓄。廣東的農民工的儲蓄占收入的40%,比城市居民要高15到20個百分點。
城市化帶來的增長之所以沒有在消費行為中體現出來,黃亞生說,是因為公共服務的欠缺抵消了這種增長。而中國的公共服務是和戶籍緊密地聯系在一起的。
公共服務和戶籍聯系在一起,人口史專家葛劍雄說,意味著農民工雖然在城市里工作、生活,但不能享受與本地市民一樣的醫療、教育、社會保障和就業機會。
黃亞生和中山大學調查了2000多名農民工,一半以上的人在廣東已經生活了6年以上,其中有一人從1976年就在廣東打工。他們都沒有取得當地戶口。
城市和農村的一個主要區別在于人口密度高,消費需求集中,能夠減少交易成本,有利于發展服務業。黃亞生說,這種經濟上的規模效應是近代以來全球性城市化的主要動力。城市化往往會帶來消費上升,但中國例外。
農民工雖然在城市里生活,主要消費卻發生在農村。以廣東的農民工為例,他們存錢的主要目的是供孩子上學和在老家建房,僅前者一項,就占到了農民工總開支的33%。
如果農民工子女能夠和有城市戶口的孩子一樣,進入收費低廉而資質更好的公立學校讀書,農民工的收入就能夠得到顯著的提高。所以,東部的城市如果能像給有職業、長期居住的農民工和本地居民同樣的公共服務,就能夠降低他們的儲蓄率,從而促進消費。
中國城鄉居民的收入比一直在擴大,從1978年前的1:2.36擴大到了2009年的1:3.33。如果算上公共服務方面的差距,國際行政學院教授汪玉凱說,這個比例將進一步擴大到1:4以上。
實際上,復旦大學教授陸銘認為,這是中國貧富分化的主要原因。
“重慶的人均收入比上海的人均收入低很多,不是因為重慶城市居民比上海城市居民收入低很多,而是因為重慶的農村人口比重比上海高很多”,陸銘說,在城市化率較高的東部省份,收入差距在縮小。這說明地區間的收入差距背后是城鄉收入差距。
誰能進入高收入行業?
以對基尼系數的貢獻論,唯一能夠和戶籍制度相比的是行業收入差距。少數行業的收入遠遠高于其他行業,這是導致城鎮居民內部收入差距不斷拉大的主要原因。
根據復旦大學陳釗教授的一項研究,1988年,行業收入差距對整體收入差距的貢獻幾乎可以忽略不計,而到了2002年,行業間不平等已經成為僅次于地區間差距這一因素之外的,導致城市居民收入差距的第二重要的因素。
90年代以來,“交通、運輸、郵電、通訊業”和“金融、保險業”這兩大行業相對于其他行業來說收入越來越高,“電力、煤氣及水的生產供給業”的收入也迅速和其他行業收入拉開差距。這三個行業的高收入是行業收入差距擴大的主要原因。
有一些行業收入較高是因為需要特殊的技能,比如軟件業和計算機服務業。但中國的高收入行業的普遍特征是行政壟斷。陸銘說,行業收入差距拉大“主要是由一些具有國有壟斷性質的行業引起的”。
陳釗說,對公用事業、郵電、通訊等沒有受到市場化沖擊的壟斷盈利部門來說,勞動力市場的競爭對它們影響不大,而金融、電信等部門則積累了大量的利潤,其中一部分就體現為這些行業內員工收入的快速增長。
這一時期的特點是,“改革進入了難以根本觸動以壟斷行業為代表的既得利益集團的階段,因而壟斷行業在市場化改革中逐漸得益,并最終較為穩定地處于高收入行業之列,而競爭性行業則一直維持著相對較低的收入狀態。”
在經濟學上,壟斷并不必然導致行業工資過高。只要勞動力能夠在所有企業之間自由流動,人的競爭會導致行業收入趨向于均等化。也就是說,即使老板之間的競爭不可能,只要員工之間能夠自由競爭,壟斷并不會持續拉大收入差距。
但陸銘和陳釗合作的另一項有趣的研究表明,進入高收入的壟斷行業做員工,和成為這個行業做老板一樣困難。教育、經驗固然重要,但關鍵是父輩的政治和社會地位,以及他們擁有的社會關系網絡。比如說,量化研究顯示,父親受教育年限和黨員身份,對于子女進入高收入行業都有重要作用,但在東部地區,父親的黨員身份更重要——其作用相當于給父親增加了近10年的教育。
和一般人想象的情形相反,他們的研究表明,越是經濟發達的地區,父輩的社會關系和當地戶口對能否進入高收入行業的影響越大。
行政壟斷在行業準入上、也在分配上造成了巨大的不公平。盡管壟斷國企都聲稱自己對國家的貢獻不可替代,但事實并非如此。壟斷國企提供的絕大多數產品和服務,同樣可以由民營企業提供。
錯過了的機會?
緩解收入差距拉大的趨勢,最好的辦法是改革戶籍制度,取消行政壟斷,讓企業和人員進行自由競爭。
戶籍制度是計劃經濟、供給制和人身管制的產物,在今天已經顯得不公平和過時,并且成了中國繼續發展的障礙。但中國政府并沒有下定決心取消戶籍制度,主要原因是擔心大量農村人口涌入城市,脆弱的公共服務將不堪重負。
中國城市養老金賬戶的虧空已經達到了1.3萬億(有人認為還不止這個數字),醫療體系因為“看病難、看病貴”飽受詬病、教育投資不足(各級政府在教育上的投入一直沒有達到GDP4%的目標——這個目標還是1993年制定的),還有數以百萬計的高校畢業生就業困難。
如果4萬億不是去做投資,而是用于取消戶籍制度,情況會怎么樣?黃亞生覺得,那樣做可能更有利于中國經濟的未來。
“‘4萬億提供了一個大規模投資的借口,我們看到了更多的強制拆遷。這是在以一部分人的收入降低為代價來發展城市化,不是刺激消費,而是在降低消費。”黃亞生說,如果不選擇這種方式,而是讓農民工在城市里定居下來,享受同等的公共服務,“唯一的不同就是GDP增長會慢一些。”
“這在我看來沒什么不好”,黃亞生說,“如果關鍵的居民收入沒有相應增加,GDP增速太高實際上是在補貼美國。”
而對行政壟斷,2008年開始實施的《反壟斷法》對此不置一詞,而作為經濟刺激計劃的配套政策,鼓勵民營經濟發展的文件上有允許民營資本進入壟斷行業的說法,但缺乏可操作性。
行政壟斷顯然會在政治上產生效果。大型國有企業控制了中國經濟的命脈,因此,掌管這些企業的高級干部必須服從組織人事部門的安排,另一方面,為了保證國企的市場取向,又必須對這些高管的市場績效進行考核。這兩個目的自相矛盾;因為前者目的在于強化黨和政府對企業的控制,后者卻削弱了中央和地方對企業經營的影響。
現實中國資委屢屢下文,要求大型國企必須加強集體決策、限薪、服從宏觀調控,甚至是約束投資某些行為——如在房地產行業的投資,看上去是為了努力追求前一個目標,但實際上只是反映了后一個趨勢已變得越來越明顯。
壟斷行業的高收入是這種情形的必然后果。這使得縮小收入差距變得越來越困難。這種局面有其必然性。黃亞生曾經解釋這種局面是如何形成的。他說,1980年代中國的金融改革是傾向于農村、個體企業和民營經濟的,到了1990年代,中國經濟改革的重點由農村轉向城市,政策取向由扶助個體私有制轉向扶持國有經濟。黃亞生認為,以個體企業為主導和國有企業為主導的經濟模式的主要區別不在于產值的增長,而在于真正獲利的是哪些人。
不同的政策產生了不同的結果。1980年代,中國農村人均家庭收入每年以超過10%的速度增長,這10年也是中國脫貧成就最顯著的時期,按照世界銀行的標準,中國在這個時期共有1.44億人口脫離貧困狀態。到了90年代,農村收入從80年代的兩位數增長急劇下滑到4%左右,脫貧人口也只有6200萬人。
許多人都知道中國是最嚴重的收入不均的國家之一,黃亞生說,但是可能很少有人知道,在1980年代,中國的貧富差別縮小了很多,到1990年代卻急劇惡化。他認為這和兩個時期不同的發展模式有關。
中國本來有機會讓工業分布在農村,提高農民的收入,同時讓更多人在城市生活,以促進服務業的發展,而不是像現在這樣:2億以上的人口在城市和農村之間奔波,收入差距越拉越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