翰 丘

20年前的10月3日,兩個德國實現統一。隨著科爾在萊茵河畔自豪地宣稱“德國將為歐洲和世界承擔更多的國際責任”,世界媒體紛紛預言一個“德國的歐洲”時代的來臨。人們還很自然地回憶起1871年德國統一曾給國際體系帶來的沖擊。相信這次統一也將給世界政治經濟格局演變帶來重要影響。著名國際關系學者、美國芝加哥大學教授米爾斯海默甚至還曾大膽預言,德國遲早會“回到從前”,追求霸權和發展核武器。
然而,統一以后的德國卻長期被稱作“德國病人”,經濟增長乏力,內政外交都無大的建樹,雖說年初歐洲債務危機曝光后,財政穩健的德國一度成為眾所期待的歐元救世主,但眾多研究德國問題的學者們依然覺得,20年來德國的國際國內表現遠遜于預期。對此,傳統的解釋諸如東德拖累了西德經濟、二戰因素制約了德國崛起等等,并未留意到德國所經歷的時代變局:伴隨亞太地區崛起的是歐盟東擴后的權力渙散以及歐元區改革的反復遲緩,本應起領導作用的德國耽于本國統一事務減少了對外部世界的關注,從而隨著歐洲在世界權力版圖上的裹足不前而走向邊緣化。這一切,并非德國不統一就能避免得了的。三個“意外”
統觀德國統一的前前后后,有三個“意外”現象令學者們感到困惑。
第一個“意外”是很少有人料到德國會那么快統一。雖然直到1990年,聯邦德國《基本法》都要求德國人民實現“自主、自由的國家統一”,但相信國家統一前景依然存在的人實際上卻越來越少。1989年4月的民調顯示,約1/3的西德人愿意放棄國家統一的目標。即使在柏林墻倒塌后的1989年12月,在大部分東德人希望統一的同時,西德人當中也只有37%的人贊同統一,31%贊同與東德實現邦聯,19%的人明確反對統一。民意如此,政治家們也不過稍具遠見而已。據當時擔任老布什總統顧問的賴斯后來說,科爾領導的基民盟甚至要在黨綱中刪去國家統一的奮斗目標。賴斯稱,不是哪個德國人,而是老布什在1989年上半年提出了德國統一的前景。這反映出,在柏林墻倒塌之前,政治家們并未料到德國統—在一年后就能實現。
第二個“意外”是德國出人意料的“消沉”。在歐洲地緣政治版圖上,德國一直處于樞紐地位,近代歐洲國際關系史一直圍繞著德國的聚合而展開。自俾斯麥1871年統一德國以后,強大的德國一直令四鄰不安。一戰結束后,法國總理克里孟梭有句名言流傳至今——“我是如此熱愛德國,以至于我希望有多個德國存在”。在1990年德國統一前夕,英國撒切爾夫人和法國總理密特朗甚至曾不顧德國人的感受,公開表示反對德國統一,因為他們擔心德國是“披著羊皮的狼”。在美國老布什總統的冷戰后世界秩序構想中,德國將取代英國,成為美國的全球領導伙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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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20年來,德國表現出來的樣子不是太強,而是太弱。軍事上,它沒有絲毫雄心,軍費開支連年縮減,不僅美國無法指望德國軍隊在反恐戰爭中幫上大忙,就是在歐盟共同安全與防務政策中,德國也遠未起到應有的領導作用。雖然在經濟實力上,德國在歐洲還是最為強大的,但它似乎也越來越不愿為歐盟“埋單”。在前不久的救助希臘行動中,歐盟國家普遍不滿于德國的遲疑反應,批評它沒有承擔歐盟大國的領導責任。
第三個“意外”是前東德地區居民的國家認同在統一以后變得很低。1989年,東德人民喊出“我們是一個民族”的口號,有力推動了兩德統一進程。但是在20年后,《柏林日報》的民調顯示,只有22%的東德地區居民覺得自己是“真正的聯邦德國公民”;62%的東部人認為自己處于“懸浮狀態”——既失去了同民主德國的聯系,又沒有在聯邦德國找到自己的位置;還有11%的東部人想要回到民主德國。同時,東部和西部都有超過50%的人認為統一帶來了許多壞處。
超越民族國家單元
學者們對這些現象感到意外,是因為它們似乎并不符合國家政治經濟發展的一般邏輯。首先,德國早已分裂成為兩個分別擁有聯合國席位的獨立國家,東德經濟狀況雖不好,但1989年時的東德卻并非處于東德歷史上最為經濟困難的時期,誰又能想到民主德國在一夜之間就會垮掉?根據歷史經驗,統一以后的德國必將在歐洲和世界舞臺上更加進取,德國老百姓也理應對祖國統一感到萬分自豪才是,可為何德國不是這樣呢?
法籍猶太裔學者格羅塞曾回憶到,雖然法國領導人憂心忡忡,不希望看到德國統一,但當時法國老百姓卻和德國人一樣,對柏林墻的倒塌歡呼雀躍,因為大家都希望看到歐洲統一和冷戰終結。由此我們也可以看到,德國統一不僅是按照兩個德國自身的邏輯來發展的,它還是歐洲一體化和國際體系演變催生的結果。同樣,統一以后德國的“消沉”和東部地區居民國家認同度降低的現象,都是在地區一體化和全球化發展的大背景下出現的。
從地緣政治角度來看,全球化進程引起全球權力中心東移,亞太地區逐漸有取代跨大西洋地區成為世界經濟中心的趨勢,歐洲、特別是中東歐在全球地緣政治格局中的重要性也大大下降。就德國而言,它雖是歐洲的中心,但已不再是全球地緣政治發展的樞紐。
更為重要的是,德國的內部融合進程和全球化進程同時演進,因此德國既面對傳統的國家統一所帶來的一系列政治、經濟、社會融合問題,又面對應對全球化挑戰的問題。在這種雙重壓力的作用下,德國經濟發展和社會福利國家模式都面臨十分嚴峻的挑戰。
而對于前東德地區的居民來說,要適應這個雙重進程尤其不容易。在某種意義上,東德人就仿佛從一個封閉的國家“移民”到一個新的國度,雖然他們的語言和居住地沒有改變,但是政治制度、經濟環境、社會結構和行為準則都在一夜之間發生了劇變,而且他們還突然置身于新的全球聯系之中,所經歷的其實是全球化時代移民們常常遇到的“文化沖擊”。
因此,如同世界各國的移民一樣,東德人對新國家的政治認同程度不高,但與此同時,他們的家鄉認同和地區文化認同程度卻迅速上升。這帶來的積極后果是,地區認同有效填補了國家認同的缺失,通過訴諸共同的文化記憶加強了東德人對統一以后的國家歸屬感。不過同時需要重視的是,在社會底層人士身上,地區認同的增強往往伴隨著排外心理和種族主義傾向的上升,東部地區的極右翼暴力行為明顯多于西部地區。
積極效果
禍兮福之所倚,德國東部地區的經濟發展,也顯示出一定的移民經濟特色。在很多地方,中小企業的興起得益于獨特的經營文化,其特點是利用家庭、同鄉和熟人的關系網創立和發展企業。企業經營者在歡迎市場經濟浪潮的同時,注重以家鄉文化和從前民主德國時期共同的經歷作為聯系紐帶。人們發現,前東德那些“富有效率和技術導向的社會主義經理人”成功克服了轉型危機,在統一以后的東德經濟重組過程中發揮出了作用。
同時,聯邦德國促進東德地區轉型的各項經濟政策也顯現出一定積極效果。1992年,東部地區的工業生產只占全德工業生產總量的3.4%,但到2008年時,這一份額就上升為近10%。1991年,東部地區的生產力水平大約是西部的1/4,2008年時東部生產力則上升為西部的78.3%。目前東部工資水平已大約相當于西部的83%。據德國經濟信息研究所最新調查顯示,工資增長、租金收入增多和國家的衛生、教育投入增多,共同促進了德國東部地區經濟快速發展。未來德國東部發展的方向是提高產業創新能力,并融入全球經濟大循環之中。
雖有“意外”,但德國不僅成功實現了國家的和平統一,而且其政治經濟制度也經受住了統一所帶來的各種沖擊,這一歷史性成就的確值得贊嘆。經歷漫長過程才勉強消化東德負資產的德國,因擁有抵御經濟衰退的風險意識和雄厚國力而在此次歐債危機中嶄露頭角,這注定了其未來依然不可限量。而德國的例子也表明,在全球化和地區一體化齊頭并進的時代,任何國家的政治經濟發展已不可能單純用民族國家的單元來看待。許多在孤立視角下觀察到的“意外”,一旦放人國際體系演變的進程中,則會變得邏輯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