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政治家最遠也最近的溫州商人

劉洋

在溫州——這個中國私營企業最早萌芽的地方，爭議與喧囂一直存在：在一些人眼中，它是資本主義的溫床，而在另一些人眼中，它是市場經濟的圣地。中國市場經濟發展過程中的每一次思想交鋒，溫州總是首當其沖，而最高領導人對這座城市中商人群體的態度，幾乎已經成為改革立場的“溫度表”。

禍兮，一號文件

20世紀80年代初，沿海走私現象猖獗，部分地區甚至出現“漁民不打魚、工人不做工、農民不種地、學生不上學”，全民兜售走私貨的現象。

溫州，也在這時走進中央的視野。溫州以“亂”出名，而樂清尤甚。當時有個傳言，“香港九龍，臺灣基隆，樂清里隆”，需要“從諸暨到新昌筑造一條萬里長城，擋住南風往北吹”。

1981年初，鄧小平、李先念先后批示，要求浙江省委徹底解決溫州問題。同年8月，浙江省委常委、副省長袁芳烈受命任溫州市委書記。下車伊始，袁芳烈就有一種強烈的感覺：自己陷入了“敵占區”，這里完全不是社會主義的那一套。

對投機倒把的打擊，在1982年正式進入高潮。

1982年國家發布打擊嚴重經濟犯罪一號文件。隨后，國務院兩次發文，“對嚴重破壞經濟的罪犯，不管什么人，都要鐵面無私，執法如山，不允許有絲毫例外，更不允許有任何人袒護、說情、包庇，如有違反，一律要追究責任”。

此后，在1982年4月的一次會議上，鄧小平指出，“經濟犯罪這股風來得很猛”，“自從實行對外開放和對內搞活經濟兩個方面的政策以來，不過一兩年時間，就有相當多的干部被腐蝕了。卷進經濟犯罪活動的人不是小量的，而是大量的”。

這些話部分指向的，就是溫州商人。傳說溫州老板到國有大廠推銷產品，一只手上寫著“有權不用，過期作廢”，另一只手上則寫著“給我生意，回扣20%”。財源隨之滾滾而來。

浙江因此成為中央打擊“投機倒把”的重點，浙江又把重點放在了溫州，溫州則把重點放在了樂清縣，樂清縣最后把重點定在了柳市鎮?！鞍舜笸酢本痛藱M空出世。

“八大王”指的是“螺絲大王”劉大源、“五金大王”胡金林、“目錄大王”葉建華、“礦燈大王”程步清、“翻砂大王”吳師廉、“膠木大王”陳銀松、“線圈大王”鄭祥青和“舊貨大王”王邁仟。這些當時溫州商人的代表，因為歷史上著名的“口袋罪”——因投機倒把而鋃鐺入獄，同時聞名天下。

其實，這八位“大王”不像商人，倒更像各自行業的“冒尖人員”。

以“螺絲大王”劉大源為例，當時，他的五金店中的螺絲種類超過4萬種，而國營的上海標準件公司也只有2萬種?！度嗣袢請蟆返膬晌挥浾邽轵炞C其名聲真偽，曾設法找了兩種因為圖紙修改而停產的螺絲到劉大源的店里要求配。劉大源的妻子只看了一眼，就告訴記者有這種螺絲。原來，這些螺絲的余貨全被劉大源從上海買回來了。

劉大源也是唯一一個沒有“監獄生涯”的“大王”。1982年夏天，他擺脫盯梢，帶著7萬多元成功出逃。在外漂泊了近兩個月后，他偷偷回家，后又再次出逃9個月。直到聽說形勢變了，他才在農歷大年夜趕回家。

另外7人則先后“落網”。沒人知道他們究竟犯了什么罪，但有人聽見專案組的人在考察了“大王”們的住處后說：“將軍也沒住上這么好的房子?！边@讓人感覺惴惴不安。

就在他們入獄前不久，一位溫州商人因為投機倒把獲利4萬元被執行死刑?！鞍舜笸酢敝械暮芏嗳耍虼硕甲龊昧恕氨粩篮脦状巍钡男睦頊蕚洹?/p>

然而，就在這時，命運在轉角處開了一個大大的玩笑。

福兮，一號文件

盡管只是當年全國整治運動的冰山一角，但“八大王事件”嚴重影響了溫州工業的發展，溫州工業增速從1980年的31.5%，迅速下滑到1982年的-1.7%，其后3年一直徘徊不前。

曾主持處理“八大王事件”的溫州市委書記袁芳烈，面對這些整頓私營經濟帶來的負面作用開始反思。他認識到，“八大王問題不解決，溫州經濟轉好無望”。

機會，在1984年不期而至。

1984年1月，鄧小平在王震、楊尚昆的陪同下，專程來到了中國第一個改革開放經濟特區深圳，進行首次南巡。南巡期間，“時間就是金錢，效率就是生命”的口號得到鄧小平的肯定。同樣是在這年一月，中央一號文件中明確提出，鼓勵農民向各種企業投資入股，興辦各種企業，國家要保護投資者的合法權益。

袁芳烈由此看到了為“八大王”翻案的機會。他就“八大王”的全部案件進行認真復查，最后得出結論：除輕微偷漏稅外，“八大王”的所作所為基本符合中央精神。“八大王”平反后，收繳的財物如數歸還，并以對待英雄般的方式被請回家。

放寬管制，使得1984年成為中國市場經濟發展過程中的里程碑。這一年，張瑞敏被上級派到一家瀕臨破產的電器廠當廠長，歡迎他的是廠里員工的53份請調報告；這一年，柳傳志在單位20平方米的小傳達室中創立了聯想的前身，當時，他的終極理想是有朝一日能實現“年產值200萬元”；這一年，王石在深圳用倒玉米賺到的300萬元奠定了萬科的基礎；這一年，《中共中央關于經濟體制改革的決定》獲得通過。

民眾對經商的態度，也從這一年開始發生本質變化。據《中國青年報》調查，這一年最受歡迎的職業前三名是出租車司機、個體戶、廚師，后三名則是科學家、醫生、教師。盡管“投機倒把”直到13年后才從經濟犯罪的名冊中被勾除，24年后才真正退出歷史舞臺，但從那時起就再無人提起，“倒爺”成了流行語。

而作為事件主角的“八大王”，除胡金林在柬埔寨迎來“第二春”之外，其余7位都沒能再鑄輝煌。劉大源甚至至今仍然在隨身攜帶的包里放著身份證、銀行卡和4000塊錢。他說：“就是為了能隨時走啊，還是怕啊。”這不能不成為溫州第一代商人群體的一個莫大的遺憾。

影響還在繼續

劉大源曾把1978年之后的溫州民營經濟分為四個階段：對著干、開著干（公開）、放著干、扶著干。而在“扶著干”的2004年，在“八大王事件”過去整整20年后，溫州再一次與中國的經濟改革和政策制定聯系在一起。

該年8月28日，促進非公有制經濟發展座談會在溫州舉行，溫家寶總理到會。這是繼一個月前的青島會議之后，為修改非公有制經濟發展的“指導性意見”而舉行的第二次會議，意在征求以溫州民營資本為主要代表的企業界的意見。

9個浙江民營企業家參加了會議，原定只有3人發言，每人10分鐘時間。但溫總理為讓所有企業家都談談感想，取消了事先安排的浙江省領導的匯報。會議最終開了整整兩個半小時。

會議上，一份促進非公有制經濟發展的討論文件發到每個企業家手中，閱讀時間不到15分鐘，討論后旋即收回。

這份討論稿就是2005年版“促進非公經濟發展36條意見”的雛形。

在剛剛過去的2009年，溫州力量再度碰壁，折戟山西煤礦，迪拜炒樓失利，國內炒房團則幾乎在所有大城市都招致批評，溫州商人的投資遭遇前所未有的危機。

在這種背景下，“新36條”適時推出。復旦大學經濟學院副院長孫立堅認為，“新36條”的出臺表明，在未來，更符合市場經濟要求的民營經濟仍將是中國經濟的主要活力之一?！靶?6條”實際上是讓民間資本從虛擬經濟回到實體經濟，畢竟在金融危機爆發之前，民企曾是中國經濟的重要驅動力。

這些政策對溫州意義重大。目前，溫州的可利用資金高達8000億，其中，僅銀行存款就高達5500億，而且這一數字還在以每年14%的速度增長。投資渠道的放寬，也許可以幫助溫州繼續以極富活力的形象，在中國經濟的舞臺上演繹自己的傳奇。

（常寶軍摘自《看天下》2010年第18期，鄺 飚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