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 軍
(華南師范大學經濟與管理學院,廣東 廣州 510631)
盡管全球金融危機仍未出現全面復蘇,但從2008年以來出現的各種極端天氣事件在不斷地提醒世界,人類還有一個更加嚴峻的挑戰——氣候危機。在哥本哈根召開的聯合國氣候峰會,聚集了全世界192個國家首腦共同討論 《京都議定書》于2012年終止之后的減少溫室氣體排放的總體安排①該議定書是迄今為止明確提出了發達國家必須承擔減排數額的國際性條約。。世界各國對大會給予了高度重視,并在2009年7月召開了一次能化解各國原則性分歧的預備會議,爭取進入到技術性問題的討論環節。但從各國的表態和實際情況來看,在哥本哈根達成一項綜合性的減排協議的可能性幾乎為零②聯合國氣候變化首席代表德波爾悲觀地表示,在發達國家沒有給予發展中國家必要的財政扶持之前,達成此類協議是不可能的。。
“后京都”時代如何形成更加完善的機制,以替代現有的 “京都”體制,是世界各國必須解決的問題。但現實情況卻難以令人樂觀的相信,在可預見的將來人們能找到合適的辦法真正解決溫室氣體排放問題。曾被世界各國寄予厚望的 《京都議定書》,迄今為止已告失敗了。

表1 《京都議定書》規定的減排義務和達成情況
從表1可以看出,《京都議定書》中規定的減排義務并未得到切實履行。盡管發達國家在使用再生能源、推廣碳交易等方面做出了較大貢獻,但相對于減緩氣候變化的實際需要,仍存在不小的差距。與此同時,發展中國家雖然沒有承擔減排的義務,但其迅猛增加的排放量也為承擔減排義務提供了理由。
從理論研究的視角看,減少溫室氣體排放是一個多成員的n次博弈過程,所要解決的問題便是如何促成多成員的集體行動。考慮到成員的異質性 (如發展水平不同)、成員之間的溝通機制 (如國際政治的互信問題)、國際間懲罰機制 (如履行條約的外部約束),這個集體行動問題極端復雜。從現有的研究成果來看,迄今還未找到合適的理論徹底解決這個問題,但是有些學者的研究工作已成為開拓相關理論的基礎。
諾貝爾經濟學獎得主艾利諾?奧斯特羅姆 (Elinor Ostrom)就是這些學者中的杰出代表。她的主要貢獻是研究如何解決共用資源 (Common Pool Resources,CPRs)使用和管理的問題,目的是促成使用者達成有效的集體行動,以更加有效地使用資源①如何翻譯 “Common Pool Resources” 仍存有爭議,有的學者(如毛壽龍等)譯為 “公共池塘資源”。本文將其譯為 “共用資源”,一方面不同于公共資源,另一方面也與公有資源相區別。。這一研究為應對氣候危機提供了有益的借鑒。
共用資源是指可以創造一定收益的自然形成的或人為的資源系統,其重要特質就是要支付較高的成本,以排他性地使用并獲益[1]。因此,共用資源的使用者不止一人,但每個人的消費將會減少其他人可獲取的資源,顯著的例子如漁業儲量、草原、森林以及飲用水和灌溉水等。在更大的范圍內來看,空氣和海洋都屬于共用資源。
如何協調各個行為人對共用資源的使用情況和條件并達成一定的合作狀態,以促進行為人福利水平的提高,是人類社會長期存在的問題。Fehr(1998)指出:“人類的社會經濟活動是以一定群體性為特征的,因而群體合作是普遍現象,也是人類社會經濟發展的基本動力”[2]。Sen(1996)也認為,人類更多的時候是需要合作和妥協的[3]。
Gordon(1954)和Scott(1955)的研究工作開啟了對共用資源理論的探討[4]。他們假定在行為人具有充分信息、行為人是同質的且不與他人溝通的條件下,從博弈論的分析結果看,各個行為人的最佳策略就是欺騙,而最終導致集體不合作。Olson(1965)在 《集體行動的邏輯》中強調,當集體理性與個人理性存在矛盾時,自利行為將排除合作;除非群體中的個體數足夠小,或者存在某種強迫或特殊機制導致個人會為了集體共同利益而行動,理性、自利的個人將不會為達成集體共同利益而行動。這個理論很快變成了熟知的 “集體行動悖論”[5]。隨后,Hardin(1971,1982)的n人囚徒困境博弈也顯示了理性行為人在一定場景下將不會合作,盡管這些合作行為將會有助于共同福利的提高。實際上,囚徒困境博弈以及其他社會困境都變成了集體行動的標準解[6]。
這類觀點的基本模型便是ui=ui[(E-xi)+α?P(∑xi)]。其中,ui是行為人i的個人效用,E是個體資產稟賦,xi是個體為實現公共品而支付的成本,α是公共品分配給個體行為人的方式,P是生產函數。在線性的公共物品函數中,α被視為1/N且0<1/N<P<1(N為行為人數)。同時,在不同類型的集體行動中,上述條件是會發生改變的。顯然,只要P小于1,理性行為人便會選擇“搭便車”策略。
總之,以Olson的觀點為代表的傳統理論認為,由于 “搭便車”行為的存在,集體行動難以形成。盡管Olson受到其他觀點的影響對其理論做出了一定程度的修正,但總體而言,Olson的理論給出一個悲觀的結論,即達成集體行動是非常困難的。依此結論出發,協調世界各國溫室氣體排放水平將是一個不可能完成的任務,那么是不是人類就無法解決威脅我們的巨大危機呢?
Ostrom教授的研究為我們解決共用資源管理問題提供了另一條思路。與傳統理論不同,Ostrom認為應當繼續保留資源的共用狀態,并允許使用者創造管理體制,發揮自我管理作用。在 《集體行動的制度演化》中,她反對先驗地認定共用資源缺乏清晰的產權制度時 “公地悲劇”必然會出現,并提出共用資源管理的有效途徑。
Olson(1965)在理性自利人假設基礎上推演出當缺乏 “選擇性激勵”時,集體行動將無法達成,且認為大集團肯定要比小集團更難形成集體行動。Hardin(1968)認為,要解決 “公地悲劇”,就必須注意兩個問題:一個是人們對自然資源的無盡索取;另一個是人們如何組織使用者去獲取自然資源。Hardin(1968)認為,當行為人陷入囚徒困境時,外部干預就是必要的措施,它可以引導社會形成最優選擇??傮w而言,在Olson等人的理論中,集體合作問題就是一個囚徒困境,尤其是存在多輪博弈時,其結果便是集體行動不會產生。
Ostrom通過對上千個案例的研究,指出使用者之間的合作是廣泛存在的,并提出了影響集體行動達成的因素,包括溝通機制、懲罰背棄者、監督資源使用的能力、沖突解決機制等 (Ostrom,1990)。
1.行為人溝通機制
以往的集體行動理論都忽視了集團成員溝通和協調的能力 (Berkers,1989;McCay and Acheson,1987;Bromley,1992)。從田野調查結果來看,當存在有效溝通情況時,即便沒有外界規則,使用者仍會遵守承諾。實驗結果也證明,溝通或面對面的交流有巨大的影響力促成合作和集體行動的達成 (Ostrom,1997)。其原因便是溝通會提高他人對已存在的承諾的信任程度,溝通的重要性開始進入研究者的視野 (Ostrom,1998)。這種行為人之間的信任機制其實就是社會資本影響行為人的途徑,它暗示了違反承諾者將會在下一階段博弈中遭受懲罰。此結論也被行為經濟學的成果所證明[7]。
2.自發的沖突解決機制
良好的沖突解決機制是達成共用資源有效管理的條件之一。當存在由資源使用者共同制定規則時,人們可以自發管理好共用資源 (Ostrom,1990)。她從大量田野調查獲取的經驗顯示,政府的政策將會阻礙而不是利于個人支付成本以達成集體行動。這是由于政府頒布的管理制度需要較高的監管成本,并且不能被當地資源使用者接受和理解①例如,在研究印度灌溉系統的案例中,當地的農民就非常反對由地方精英單方面制定的資源使用規則。。同時,這些規則可能會違背長期以來社區形成的公平觀念。而公平的管理制度將有助于建立信任關系,促使更多的個體遵守這些規則。由社區成員自發設立沖突解決機制既是公平觀念的應用,也是維系信任關系的紐帶。
3.資源使用情況
共用資源的特性包括穩定的數量、合適的邊界和可預測的資源使用情況,而這些是影響管理體制發揮效力的重要因素 (Ostrom,1999)。與Olson的觀點相似,田野調查的結果也確認了 “搭便車”是妨礙公共物品提供的一大難題。為解決這個問題,許多案例都強調了能以低成本計量行為人的資源使用量的重要性。集體成員清晰地掌握了資源使用情況,就可以促進行為人形成下一階段的偏好函數,并對未來的收益做出修正。在穩定的預期條件下,集體行動更容易達成。同時,根據案例分析的結果,較小規模的使用者往往能比較順利地獲悉資源使用的情況。反之,在更大范圍的資源系統中,獲取這類信息更為困難,需要支付較高成本。
4.適當的懲罰行為
在傳統理論中,改變博弈規則或懲罰不合作者并不是一個合理的選擇 (Ostrom,1997)。因為“搭便車”行為的存在,Olson等人認為將沒有人會支付成本去懲罰那些不合作者,但這一觀點卻在很多調查中被證偽了。在許多已存在了數代的共用資源管理體系中,使用者會投入一定的資源用來監管和制裁違約者,以便減少出現 “搭便車”的可能性 (Ostrom,1990)。傳統理論無法解釋此機制存在的原因。同時,Ostrom也認為有效的懲罰機制應該是給予初次違反者以溫和的懲罰,其后的懲罰水平逐漸升高。
深入的田野調查表明,現實中的確存在大量成功管理共用資源的案例,這些案例挑戰了傳統理論,即缺乏外部干預的自發集體行動將不會發生的結論。但從現有的理論成果來看,還存在不足之處。
1.理論系統化不足
Ostrom的共用資源理論是一個高度依賴于實證研究的模型,其主要的研究途徑是田野調查或實驗室模擬測試,場景的不同會導致結論大相徑庭,因此有必要將經驗進一步抽象并形成體系。Ruttan(2002)指出,對于解釋共享資源的成功治理,目前還沒有一個連貫一致的理論,過分抽象理論將無法解釋現實的 “田野”調查成果[8]。Ostrom(1997)也認為,案例經驗還不能合成在一起成為一個可共同接受、修正后的集體行動理論。
2.大范圍的共用資源管理問題
Ostrom的研究成果主要通過案例分析所得,觀察對象基本上是小范圍的共用資源使用和管理。能否將這些結論過渡到大范圍的共用資源管理,則存在變數。Ostrom(2000)認為,共用資源管理是一個非常復雜的系統,評估資源使用者的數量、各種特質的變化對集體行動的影響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迄今尚未能完全理解[9]。例如,在小規模的集體行動中,聲譽和懲罰機制能發揮較大的作用,但在大規模的集體行動中則很少存在[10];成員人數多寡是如何影響集體行動達成的機制尚未有清晰的結論,合作水平高低與集團大小的邏輯關系還未理順,仍存在較大的研究空間 (Ostrom,1999);成員異質性更是一個充滿爭議的變量,它與其他因素的互動關系研究也還處于初級階段[11]。
總體而言,共用資源管理的研究還處于早期階段,尚有許多亟待解決的問題。不過,Ostrom的成果對改變傳統思維和觀念極具理論價值。同時,以她的理論為基礎,將有助于進一步探究溫室氣體排放或海洋資源聯合管理等大范圍共用資源管理的現實問題。
正如Ostrom所言,研究氣候變化需要建立跨學科、多層次的研究框架,其中較為基礎的就是形成一個涵蓋多國的集體行動理論 (Ostrom,2003)。近年來,她本人也關注能否將實驗結論推展至更大范圍的資源系統[12]。盡管現有的共用資源理論是來自于大量的實驗結論和田野調查經驗,但我們認為其中仍不乏具有基礎性意義的研究結論。因此,在解決減排集體行動問題時,可以借鑒現有的理論成果?;诖?本文結合國際減排行動的發展趨勢,提出幾項達成減排集體行動的舉措。
共用資源的總量以及每位使用者索取的數量是影響集體行動的重要因素。在減排實踐中,世界各國都有義務提供真實、準確的數據,以反映溫室氣體排放情況。尤其是發展中國家,其快速增長的經濟總量以及不斷攀升的碳排放總量經常成為發達國家拒絕執行 “共同但又區別”原則的借口,因此充分地披露排放數據是應對國際壓力、促成國際減排集體行動達成的關鍵。真實反映碳排放量不僅可以加深各國之間的信任水平,堅定各國減排的決心,也能監督各國政府減排措施的執行情況。從現實情況來看,包括中國在內的許多發展中國都已建立了國內減排行動的具體監測和考核體系,這為達成國際減排集體行動創造了條件。
確定每個或每類國家資源稟賦的總量,是明確各國權利邊界的前提。只有確認了資源使用數量,才能將某些交易工具引入減排實踐中,降低減排成本。例如,《京都議定書》中的清潔發展機制 (CDM)就規定了發達國家具體的減排數量,限定了其碳排放的上限水平。人為的 “稀缺性”導致碳產權的出現,由此衍生的碳交易大大降低了減排的邊際成本?,F階段的溫室效應絕大多數是由發達國家在實現工業化過程中造成的,所以發達國家必須承擔歷史責任,在 “后京都”時代仍然要堅持發達國家的排放上限??紤]到發展中國家還處于工業化階段,對其設立排放上限無疑剝奪了發展中國家的發展權。因此,如何解決 “限制”與 “反限制”的爭執,進而確立合理的資源使用數量,則是考驗各國智慧的重大問題。
在小范圍的共用資源管理體系中,行為人經常面對面地溝通能加深理解,提高達成集體行動的意愿。同樣地,為了形成減排的集體行動,世界各國也應保持良性溝通,尤其是發達國家和發展中國家之間更應該保持有效的溝通。因此,不僅需要全球性的氣候多邊談判,也應當設立地區間的溝通機制。通過全球性的氣候談判,明確發達國家與發展中國家各自的減排義務,達成具有法律約束力的減排協議;通過地區間的溝通途徑促成小范圍的減排合作。同時,發展中國家之間也應該進一步溝通和協調立場,并有意識地實現經濟增長方式的轉變,逐步降低碳排放量。
一定程度的監督和懲罰機制是促成集體行動的條件之一。在國際合作中,世界各國應該達成具有約束力的協議,對沒能履行承諾的國家施以懲罰。從實踐情況看,缺乏有效的懲罰機制也是 《京都議定書》失敗的原因之一。在 “后京都”時代,各國一定要汲取此經驗并借鑒某些成功的仲裁機制,設立具有強制性的監督體系和懲罰機制,促成世界各國履行國際義務。對于拒絕履行義務的國家,不僅要在道義上予以譴責,也應在政治和經濟利益上施以懲罰。否則,在缺乏有效懲罰和監督機制的情況下,達成的減排協議也只是流于紙面,其結局就是另一個 “《京都議定書》”。
Ostrom(2000)認為,形成子集團可以促進大規模集體行動的達成[13]。因此,在達成全球性減排協議之前,世界各國可以進一步嘗試在小范圍內形成減排集體行為。從地緣合作的角度出發,鄰國之間可以互相協調并達成減排行動。例如,美國東北各州與加拿大部分地區自發設立碳交易市場,協調地區性減排立場。從政治現實需要出發,可鼓勵國家集團達成減排協議。例如,歐盟內部協調成員國的排放行為,并力爭達成較為統一的減排政策。從經濟利益出發,繼續推動發達國家與發展中國家在碳減排方面的合作,進一步利用好清潔發展機制,降低減排邊際成本。上述合作措施都將有力地推動國際間減排行為的達成,希望在 “后京都”時代能夠得以延續和擴展。
在Olson之前,基于古典主義分析框架可以得出,當存在潛在收益時,集體行動能自動達成的結論稱為樂觀的集體行動理論。Olson的理論則認為,無論是一輪或是多輪博弈,集體行動最終的結果就是囚徒困境,我們稱之為悲觀的集體行動理論。Ostrom通過對多個成功的共用資源管理案例的分析也提出了集體行動理論,她的研究大大豐富了人們對集體行動問題的理解。
同時,現實的需要也給理論研究提出了新要求。如何解決大規模的共用資源管理 (如減少溫室氣體排放問題、促成世界各國達成減排的集體行動)是一個不容回避的巨大挑戰。在此研究領域中,盡管Ostrom的研究取得了一定成就,但要真正解決該問題尚有許多工作待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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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Elinor Ostrom.Collective Action and the Evolution of Social Norm[J].Journal of Economics Perspectives,2000,Vol.14,Number 3-summer,pp.137-1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