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

安妮寶貝

對我來說，有太長的時間，一直消耗在漫游的路途上。小時候被寄養(yǎng)，成年之后四處漂泊，始終在搬家。各個城市的無數(shù)次遷徒，大大小小，平均下來，大概每半年搬一次家。從帶著一只行李包開始，到用搬家公司馱滿整整兩車的物品，有大床，沙發(fā)，那么多的畫，瓷器，唱片，影碟，以及一直都讓工人頭痛不已的大箱和奇重?zé)o比的書。

從一座城市搬到另一座城市，從南邊搬到北邊，或者從一個人的家里搬到另一個人的家里。流離失所和寄人籬下都不是容易的事情。試圖獲得一個穩(wěn)定居所，最終成為內(nèi)心情結(jié)。三里屯是租過的最后一處房子。陳舊老式樓房，窗外有高大白楊，早上醒來，大簇樹葉在風(fēng)中翻動，總以為在下雨。后來這樓房被拆掉了，又一次搬家。最終我決定給自己買一個房子。

在家里，放下一張櫻桃木大沙發(fā)茶幾，一扇手工描花的屏風(fēng)，一盞枝形小吊燈，一只牡丹蝴蝶漆畫的紅色樟木箱子，配上零星中式家具。這個空蕩蕩的房間，逐漸塞滿物品。買過舊的衣櫥，椅子，還有一個古老的梳妝臺，有破損的花紋。舊的東西依附太多不明的能量。會對人產(chǎn)生影響。因此有一段時間，經(jīng)常點(diǎn)著檀香來消除不明的能量。

清晨在二十多層的房間里醒來，搬進(jìn)去還未來得及掛上窗簾。睜開眼睛。看到的大落地玻璃窗之外的日出。絢爛朝霞，噴薄日出，有著沉郁而恢弘的場景。這樣的奇跡。是新年的第一個收獲。終于，有了一個暫時安穩(wěn)的家。

有時會因?yàn)橛鲆娨粋€男子，為了與他在一起，再一次離開自己的房子。拿了簡單的書和衣服，搬進(jìn)他的家里。白天他去工作，我留在他的房子里寫作，照顧陽臺上的花草，在廚房里做烹飪。清洗他的白色襯衣。有時候他很晚才能結(jié)束工作，我在客廳里看書。

在覺得難過或者孤單的時候。想回去的，依舊只是自己的家。打開房門，因?yàn)榫貌痪幼。諝饫镉嘘惻f灰塵味道。暖氣的溫度很高，一屋子老式家具還是沉靜美麗舊日模樣。拉開白色床罩，把舊被子抱到沙發(fā)上，喝威士忌，直到醉醺醺入睡。后來習(xí)慣偶爾以酒精解決內(nèi)心問題。也許是因?yàn)闊o法對任何一個人說出心里的周折。那是無法消解無法說明的，就跟羞恥一樣。

如果有一個房子，可以讓人喝醉，埋起頭來哭泣，放下所有的羞恥和秘密。它就是自己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