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子倩


從群體的散步到群體的下跪,在通往公民社會的路上,個體維權的上訪之路道阻且艱,當個體的焦慮成為群體的焦慮,集體挫敗感的出口,不應只是集體的散步和下跪,群體需要代言人和更理智安全的疏導
4月13日,周二,上午8點,莊河市政府廣場。
邵強透過密密麻麻的人群,踮起腳瞥了一眼市政府緊閉的透明玻璃門,沒有任何動靜。從4月6日起,邵強就與同村的村民每天重復著同樣的生活,早晨出門,趕到5公里外的市政府門口,一直呆到下午4點再返回家中。他們的目的只有一個,要求市長出面答復關于海洋村征地補償款的若干問題。
多日無果的焦躁情緒在現場一千多名村民中蔓延。一陣躁動從前方傳來,邵強抬眼望去,第一排的村民已有人跪倒,揮動著右拳,高喊著要“見市長”。政府廣場的空氣驟然凝聚,受到氛圍的感染,現場的村民如多米諾骨牌般迅速跪倒,已過花甲之年的邵強也跟著跪了下來。
邵強環顧四周,近一半的人群跪倒在市政府門前。對面,6層高的市政府大樓不少窗子都有人探頭觀望,而透明的玻璃門卻依然關閉著。
而此時,他們要“跪見”的市長孫明就在政府大樓里面。
之后發生的一切,更像是情節跌宕的連續劇,令村民始料未及。“千人市政府門前下跪”的照片迅速竄上了各大論壇的顯著位置,市長被責令辭職,村支書被撤職,政府工作組進駐村子,履新的代理市長第一時間接訪,傾聽民意。
政府一系列表達善意的態度在村民看來都是“下跪”的成果,他們以這一直接、無奈的方式,為壓抑多年的情緒找到了一個出口。從海洋村積弊到下跪事件發生后的處置,村民與官方的博弈在上訪與維穩、征地與補償的邏輯中展開。
隨著事件演進,莊河,這座多年來試圖用旅游打造知名度的縣級市,卻因另一種方式名噪一時。
首富的積怨
莊河市位于遼東半島東南,東接丹東,南瀕黃海,為大連下轄的三個縣級市之一,是全國中小城市綜合實力百強縣,2009年,農民人均純收入達1萬元。
然而,世代生活在海洋村的邵強對這個數字不以為然,早在2007年,海洋村農民人均純收入已達11000元,遠遠高于莊河的平均水平。
海洋村地處莊河東南部,總面積31平方公里,陸地不足六分之一,村民世代靠海為生。
改革開放后,海洋村并未實行家庭聯產承包,集體經濟得以保存。如今,海洋村已形成綜合型臨海集體經濟體,占大連市水產品出口總額一半以上,被稱作“中國活貝出口第一村”,固定資產總值超過2.5億元。
海洋村的發展并非一帆風順。10多年前的多次赤潮,讓這個輝煌的漁村貝類資源幾近枯竭,外債高筑,經濟發展陷入低谷。1999年,在內外交困的局面下,村里的致富帶頭人劉慶連擔任村支部書記和村委會主任。邵強仍然記得,劉慶連上任后的幾年間,大力引進科學技術,實施貝類南苗北養大獲成功,全村不僅還清了幾千萬元的債務,村集體的賬戶上也有了大筆存款。此時,大部分村民都在集體的養殖廠工作,每月領著固定的工資,過著相對穩定的日子。
但從2007年開始,村民們發現,劉慶連把村中大部分屬于集體的灘涂、養殖廠分別賣給了自己的兒子、女兒、女婿等親屬。
村民們意識到,雖然崗位和工資未變,但工作性質卻由原來為集體工作,變成給劉慶連全家打工。在村民們看來,原有的集體經濟在數次變賣中已然變相成了劉慶連的私人資產。
盡管這引起了村民們的不滿,但大都“敢怒不敢言”。“早就聽說他后臺硬,對著干不光會丟了工作,也不會有什么好結果。”邵強說出了村民們普遍的擔心。
然而,不忿的種子卻深植村民心里。
在此后近三年時間里,海洋村填海造陸,村里的8座山被挖平了兩座,而剩余的幾座如今也變成斷崖殘壁,破敗不堪。“山是集體的,賣山的錢去哪里了?我們一分錢都沒看到。”70歲的村民施剛告訴《中國新聞周刊》,劉慶連甚至把挖山填海的工程包給了他的妻弟。
多位村民告訴《中國新聞周刊》,劉慶連的兒子曾造了21條單價近百萬的鋼殼船,并賣給了海洋村,而劉慶連又謊報鋼殼船馬力,騙取國家漁船柴油補貼。
“他在大連有700萬的別墅,開著一百多萬的保時捷卡宴,村里親戚個個都開好車。”一位村民說,劉慶連家族的奢華與村民多年未見增長的收入形成了鮮明對比。
2009年,由劉慶連發起,周期長達10年的投資協議在簽訂一年后被村委會單方面終止。邵強連本帶利的2.9萬多元至今血本無歸。與邵強有著同樣遭遇的村民們對劉慶連徹底地失去了信任。
然而,與其村內形象形成反差的是,劉慶連在外界的眼中是一個熱心于公益事業的慈善家。2007年,劉慶連個人捐款20萬,建成了莊河市第一所慈善小學——慈善慶連小學。當年,劉慶連當選莊河市慈善總會副會長,并成為首批“大連市慈善家”之一。
2009年,按照莊河市政府的統一規劃,南城區開發成為打造城市核心競爭力的關鍵,地處城南的海洋村部分土地被征用為新城建設的土地儲備和濱海路、延安路的開發建設。但直到兩條道路建成通車,海洋村村民也未領到土地補償款。與此同時,鄰村的村民卻拿到了相應的補償。
海洋村村民猜測,補償款被劉慶連截留。
“灘涂隨便賣,海隨便填,山隨便挖,地隨便占。沒有一件事征求過我們的意見,我們也沒拿到一分錢,這樣下去,我們怎么活,后代怎么辦。”以施剛為首的村民代表從去年年底開始找劉慶連交涉,要求公開近年來村委會賬目,發放征地補償款,但均被劉拒絕。
組團去上訪
與以往不同,劉慶連的態度并未使村民們退卻。當個體利益受到侵害,尋求群體的力量便成為本能。此時,原本形如散沙的村民們開始聚集起來,集體找劉慶連“討說法”。
4月1日,邵強等百余名村民找到劉慶連,再次要其公開賬目,發放補償款,但劉反問,“你們想要多少錢”,這卻難住了邵強等人。“這些年被征了多少地,國家補償是什么政策,我們都不清楚。”回憶起村民第一次集體行動,邵強頗感遺憾,村民奮起維權,可連自己擁有什么權利都說不清。
兩天之后,上百名村民把劉慶連圍在了村委會。此時的劉慶連似乎失去了談話的耐心,扔下一句“你們愛去哪兒告去哪里告”,隨后,揚長而去。村民們埋藏多年的怒火被點燃,他們決定必須采取更為激烈的行動。
第二天早上,五六百名村民進山堵住了劉慶連妻弟董吉海挖山填海的車隊,要“吃飯錢”。
一場更大規模的行動開始醞釀。4月7日上午,500多名村民步行5公里來到市政府門口,要求見市長,反映村支書腐敗和征地補償問題,但等待村民的是緊閉的大門和維持秩序的警察。上午9點,村民們涌入兩百米外的信訪局接待大廳。信訪局要求村民寫一份書面說明材料并選出談話代表。
令村民們沒有想到的是,一名在村養殖廠工作的談話代表當晚即被劉慶連辭退。村民們意識到,事情遠比想象的復雜,但這并沒有影響村民上訪的決心,自此之后的幾天時間里,村民天天圍堵在市政府門口,等待政府的答復。
莊河市信訪局7日當天把書面說明交給了莊河市政法委書記李永祥,并通知村民代表,12日將給予答復。“但12號這天,村民代表沒有來。我們猜測可能是村民們并沒有商量好。”莊河市委秘書長孫德平說。而一名村民代表說他們并沒有接到通知。
與此同時,每畝地補償19.2萬元的傳言在海洋村不脛而走,這讓多日上訪無果的村民們更為躁動。
4月13日清晨,更大規模的上訪隊伍涌向了并不寬闊的市政府廣場。海洋村與龍王廟村等多個村的上訪人群在此匯流,盡管上訪緣由不盡相同,但核心均因土地而起。
對于上訪,村民們已頗有心得,只有集體抱團才有可能受到重視,人身安全才更有保證。龍王廟村村民代表孫志宏說,上訪并不需要動員,均因切身利益受損,但村民的“抱團”上訪更多的是一種默契和心理的相互支撐。
上午8點,市政府門口即出現了村民集體下跪的一幕。
據現場村民回憶,第一次跪了近半個小時,村民們陸續站了起來,稍作休息后,跪了大約十多分鐘。之后,又跪了一次。
站在人群后面的龍王廟村村民鄭明并未受到現場氣氛的影響。這位年過古稀的老人多次向記者強調他沒有下跪,“解決群眾的問題本該是市長的職責,我為什么要給他下跪。”
跪倒市長
4月21日前后,村民下跪的照片迅速成為網絡熱點,幾乎一邊倒的網友留言,將矛頭指向了莊河市政府以及市長孫明。
此時,風暴的中心卻異常的平靜,莊河市政府對下跪一事沒有任何回應。群體性事件后的政府失語令人費解,也給了輿論更大的想象空間。
事實上,平靜之下卻是莊河市政府悄無聲息的維穩布局。莊河市委秘書長孫德平向《中國新聞周刊》透露,13日上午10點,即下跪事件發生兩小時后,莊河市委市政府立即召開會議,當即成立以市委副書記尚書臣為組長,政法委書記、常務副市長為副組長,包括土地、審計、紀委等部門在內的聯合調查組,就海洋村村民反映的征地補償款,村務不公開及村支書財產來源不明等問題展開調查。
當日下午1點,莊河市政法委書記李永祥便與海洋村村民代表見面,了解事件經過,聽取村民意見。
李永祥向《中國新聞周刊》坦言“自己這個政法委書記當的有問題”,向村民代表承諾將盡快解決群眾的困難,并邀請村民代表共進了晚餐。“參加談話的代表最后都表示滿意。”孫德平說。
在之后的3天時間里,莊河市委市政府連續召開8次常委會議,研究群眾上訪和維穩工作,并要求各級單位做好上訪群眾的思想工作。
海洋村的村民也很快感受到下跪立竿見影的效果。4月21日清晨,每戶均收到一份《致海洋社區廣大居民的一封公開信》和《城關街道海洋村征地補償費收支情況》的說明。前者落款是海洋村村委會,后者為莊河市農村經濟發展局。
這兩份書面文字均詳細解答了關于海洋村征地補償費的收支情況。從2009年5月至今,莊河市土地儲備中心在海洋村儲備土地1617.32畝,海洋村共收到各項補償費1.4943億元,村民每畝的補償費用為2.4萬元,與之前盛傳的19.2萬元形成強烈的反差。
當天下午,一千多名村民把劉慶連堵在了村里的養殖廠,并再次因補償款發生爭執。當晚9點,村委會向村民發放補償款,每人9200元。村民們認為這是劉慶連發的“堵嘴錢”,以此想不了了之,大多村民拒領。
除此之外,村民們還發現,對于劉慶連侵占集體財產的問題政府并未給予答復,村中賬目仍不明朗。
4月23日,海洋村民再次大規模上訪,但與以往上訪不同,部分村民與警察發生沖突,4名村民受傷住院。原本平息的事件再次掀起波瀾,當地官員的維穩能力也再次遭遇考驗,而此次沖突似乎也成為了整個事件的拐點。
4月24日,大連召開全市領導干部會議,部署全市社會穩定工作,并專題通報莊河市海洋社區等部分群眾上訪事件,責令孫明辭去莊河市委副書記、市長職務。莊河市市委書記焦正家還就“下跪事件”在會議上作了檢查。
這個結果讓村民頗感意外,他們下跪的本意只是要拿到屬于自己的補償款,而并非想“跪倒”市長。
莊河多名官員均稱,近幾年莊河迅猛發展,孫明功不可沒,而對其意外下課也頗為惋惜。
但龍王廟村村民代表孫志宏卻為大連市的決定拍手稱快。孫志宏說,為了反映失地問題,他與村民多次求見市長未果。他甚至輾轉通過朋友找到孫明的司機,試圖轉交上訪材料,但并未成功。“這個市長一點都不冤,太脫離群眾了。”孫志宏說。
然而,在2009年的工作總結中,孫明曾寫道:“政之所興,在順民心??盡心盡力辦好各項實事,切實解決好群眾最關心、最直接、最現實的利益問題。”或許孫明并沒有想到,自己正是倒在了未解決群眾最現實的利益問題上。《中國新聞周刊》記者也曾多次致電孫明,但其手機一直處于關機狀態。
下跪引發下訪
隨著市長被責令辭職,維穩力度也隨之升級。4月25日,莊河市召開全體干部大會,市委書記焦正家傳達了大連全市領導干部會議精神,要求領導干部,不斷提高維護社會和諧穩定的能力和水平。
與此同時,大連市紀委介入事件調查,并將海洋村賬目查封。
當日下午3點,莊河市四大班子領導來到海洋村,市委書記焦正家向村民介紹了事件進展,宣布對劉慶連撤職,并向村民鞠躬致歉。
4月26日,大連市公安局介入23日上訪沖突調查。莊河市一位官員告訴《中國新聞周刊》,因此次沖突事件仍在進一步的調查之中,故不便發表意見。
4月27日,有消息稱劉慶連于10時30分已被大連市紀委帶往大連接受進一步調查。當天下午,莊河市再次召開黨員干部大會,大連市委副書記里景瑞宣布大連市教育局局長駱東升接任孫明之職。一位知情人士告訴《中國新聞周刊》,孫明曾于當晚在莊河富爾川酒店與莊河市教育局領導餐敘良久,而第二天莊河市第五屆人大常委會第十五次會議即任命大連教育局原局長駱東升為莊河市人民政府副市長、代理市長。這一插曲使此次人事變動更令人玩味。
4月28日晚,莊河市再次召開常委會會議,決定對全市上訪案件進行全面的大普查。副處級領導全面分工,進村駐點,改上訪為下訪,力圖從根本上解決上訪問題。
4月29日,莊河市政府廣場人潮涌動,各地上訪群眾再次聚集在政府樓前。但在孫德平看來,這是海洋村“下跪事件”后的連鎖反應,在此過程中,上訪群眾中有人傳言,中紀委已進駐莊河,有冤必申,逢找必辦。這使得政府工作反而陷入了被動。
與孫明不同,新任市長駱東升上任第一天就開始在信訪局接待上訪群眾。一位水泥廠下崗職工告訴《中國新聞周刊》,雖然市長的答復不能令他滿意,卻是個良好的開始。但令人擔心的是,沒有制度性的保障,這種姿態最終能保持多久。
然而,遠在580公里外的沈陽,卻開始了有益的嘗試。在海洋村村民下跪前6天,一個全新的名為群眾權益保障和投訴受理工作部成立,直接將群眾保障和信訪工作歸屬到沈陽市委機關部門,進一步強化信訪的解決力度。
盡管上訪有了結果,但邵強一點也高興不起來,近一個月的折騰讓這位62歲的老人精疲力竭。對于這位17歲就下海打魚、59歲才退休的老漁夫來說,面對海上風浪似乎比上訪來得更輕松些。★
(應采訪者要求,文中村民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