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 軍


10個月與10年,對朱清時來說是兩段完全不同的體驗。前者是他擔任正在籌備中的南方科技大學校長的時間,心力交瘁的感覺時時相伴——他要從無到有、一步到位地創辦一所亞洲一流大學;后者是他擔任中國科技大學校長的時間,在那所中國一流大學里面,孤獨無奈的體驗也從未間斷。
“亞洲一流大學”
7月中旬,在馬不停蹄地到各地公干之后,64歲的朱清時難得抽出兩天時間回中科大看看,他的家也還在這里。出現在《中國新聞周刊》記者眼前的朱清時,衣著樸素,說話緩慢,帶著四川方言口音。走在校園里,他看上去更像一個老校工,而不是一名特立獨行的大學校長。
自從10個月前南下深圳之后,他在中國科技大學的那間辦公室一直沒人使用過。他在中科大連任兩屆校長,前年退休。迄今在這一職位上呆了10年之久的人,除了他,還有郭沫若。
去年教師節那天,朱清時從深圳市代市長王榮手中接過聘書,出任正在籌建的南方科技大學校長。從那一刻起,他感到自己在做一個復雜的大型“實驗”。每走一步都會發現問題,記下來,繞過去,不斷嘗試新的路。
這個“實驗”要在短時間內,以不同于現有大學的樣貌,在深圳建一所“亞洲一流大學”。朱清時的同行們在內地沒有做過這樣的事情,他成了第一個吃螃蟹的人。現在,這所籌辦了三年的大學即將呱呱落地。
南科大是富裕起來的深圳市渴望“仰望星空”的產物。經過30年的經濟發展與積淀,深圳市希望給全國留下的印象不僅是經濟特區,還能有與特區經濟相匹配的文化結晶——一所在南中國首屈一指,甚至與北大、清華比肩的大學。
早在2007年,南科大的籌建工作便開始啟動,但起初并沒有獲得教育部的支持,直到去年12月,教育部才表態把南科大作為國家教改試點。
與以往高校校長由組織人事等上級機關直接任命的方式不同,朱清時是深圳市政府委托國際獵頭公司從全球遴選的大學校長,這在國內沒有先例。遴選之初,進入第一批候選名單的有200余人,外籍人士占據相當大的比例,其中包括美國麻省理工學院一位院長和國內幾所著名大學的校長、副校長。經過評選委員會幾輪篩選和投票,朱清時最終勝出。僅此過程便歷時一年多。
在中科院院士中,朱清時素有聲望。自1998年擔任中科大校長起,他逐步脫離科研領域,身份從一名化學家轉變為教育家。近幾年,他因為高調反對大學擴招、高校評估而頻頻見諸媒體報道。一位曾參與校長遴選的南科大工作人員對《中國新聞周刊》記者說:朱校長當時被相中,肯定與他的這些主張有關。
今年2月,深圳市耗資1.76億收回位于深圳大學城的南開深圳金融工程學院,供南科大作為啟動校區使用。深圳市還另外撥給南科大一片土地用作永久校區的建設。目前當地數百戶村民的騰退已近尾聲,預計9月份就要動工興建。未來校區的沙盤就擺放在南科大的辦公樓大堂內。從沙盤觀看,依山而建的校園規模甚是宏大。
就在最近這幾周時間里,朱清時和他20多人的籌建團隊正在等待教育部的最后批復。接到批復后,南科大就可以正式掛牌成立。
“我們等教育部的批件等得望眼欲穿,但幾乎可以肯定今年開始招生。”朱清時說,也許是9月也許是10月,或許更晚一些。
南科大的第一期教改實驗班將從全國各地的高二學生中招50人。“對不少優秀學生來說,高三(階段)純屬浪費,如果他們愿意,可以選擇提前報考南科大。”朱清時透露,南科大打算自己出題,委托中科大少年班招生機構來組織筆試與面試。今年高考取得556分的山東10歲考生蘇劉溢,曾被推薦給朱清時。朱清時親自對蘇劉溢進行了面試,并準備錄取他為南科大第一位學生。朱清時決定,對第一期招收的50名學生,他都要親自面試。
無論朱清時,還是深圳市,都對這座即將起航的大學寄予重望。
南下履新
其實朱清時起初并不想當這個校長,深圳市第一次盛情邀請時,他明確拒絕了。
從中科大卸任時,朱清時對自己的退休生活有諸多規劃,比如文物考古研究,比如書法創作,唯獨沒有重新出任校長這一項。
被拒后,深圳市方面發起了總動員。時任深圳市委常委、組織部長的王穗明親自到合肥邀請朱清時,同行的還有幾位知名的大學前校長和老院士。
美國加州大學和香港科技大學前校長吳家瑋的一句話打動了朱清時。吳家瑋說:我們這一代人,對中國高校改革一直懷著一個夢想,南科大是一個極為難得的機會,能夠突破現在所有的條條框框。
朱清時動心了。任職中科大校長10年間,他對破除高校陳弊一直有許多構想,但始終沒有機會推行。譬如高校“去行政化”,是他校長生涯的一個最大心愿,盡管他多次于不同場合呼吁,但在體制內,他無能為力。
在任期內,朱清時看到,中科大的不少教師、研究人員爭相競聘后勤、人事等行政職務。他理解他們的苦衷。在現行體制下,教授沒有行政職務,就幾乎沒有公共資源可以利用。教授官員化,官員教授化,高校就是另外一個官場。
幾年前,地方政府官員想建高教園區,多次找到朱清時,答應給中科大批最好的地。但朱清時認為,中科大是培養拔尖人才的,不必把規模搞那么大。去那么遠的地方建新校區,老師每天在路上跑,哪里還有精力搞科研?
后來網上出現一篇帖子《朱清時校長的戰略錯誤》,認為朱清時不趁機占地圈錢,一旦國家為其他高校的巨額債務埋單,中科大就錯過了一次大好機會。朱清時知道這帖子出自校內“持不同意見者”之手,這讓當時快要卸任的他備感壓力。
壓力還來自教育部的擴招要求。當時朱清時接到上頭一個又一個電話,希望中科大擴招,并把擴招提高到拉動內需的政治層面。第一年,中科大響應號召,擴招了300人。但朱清時很快就發現,食堂、教室、圖書館立刻吃緊,老師不夠用,作業和卷子改不過來,教育質量明顯下降。
朱清時決定停止擴招。做出這個決定不容易——國家按學生人頭數撥經費,再加上學費,每擴招一名學生,學校就能多收入1.5萬元,擴招1000人就等于多收1500萬。朱清時同樣頂著壓力堅持了下來,從2001年起中科大每年只招1860名學生,一直保持到現在。
但不能做的事情卻更多,比如他一直想做的讓教授的待遇遠遠高于行政人員。
如今,南科大為他提供了機會,讓他的構想有機會在深圳落地。朱清時開始動搖:在深圳白手起家,沒有那么多盤根錯節的利益關系,有可能打造一個理想國。加上深圳方面再三表現出來的誠意,朱清時考慮再三后,告別了退休生活,懷著滿腔期望南下。
“撕裂口”
但是南下后發生的種種事情,還是出乎他預想之外。
朱清時履新后,需要一臺電腦辦公。但他被告知,由于買電腦需要向深圳市政府有關部門報批,兩個月后才能買回,他只好從其他地方先借一臺回來。這個小小的事情只是一個開端,直到幾個月后朱清時才明白,他的大部分精力都將耗在這類事情上。
今年3月,為迎接教育部的評審,朱清時需要先建一個教學實驗室,這是爭取教育部同意南科大今年9月開學的一個必要條件。朱清時對此很重視,特地邀請多位專家制訂出規劃,打算按計劃采購二三百萬元的設備。
早在朱清時南下之前,深圳市已表示要為南科大拿出2300萬元啟動經費。原本以為這些設備采購不會有問題,不料幾天后辦事人員告訴他,計劃報上去后被市有關部門否決。理由是,這一階段要采購的所有東西應該匯總起來報批,不能一個項目報一次。
朱清時對此很難理解,盡管這種行政口吻他再熟悉不過。建南科大本來就是“摸著石頭過河”,要求把一個階段的采購計劃做全做細,實在不太可能。
按政府部門規章制度,南科大所有物品的購買,哪怕是一疊打印紙的采購都要走市財政撥款,每筆花費都要先報預算,10萬元以上還必須招標。餐廳買餐具要提前報批,房頂漏水維修要先同市有關部門打交道……種種瑣事讓朱清時不勝其擾。
直到現在,對南科大非常重要的那個教學實驗室仍未建起來。朱清時說,目前南科大推進的節奏已落后于計劃,自己就像陷到了泥潭里,走一步停一下,著急卻走不快。
“沒有紅頭文件支持,我們寸步難行,只能找領導爭取一個接一個的紅頭文件。這幾個月我都在做這種事。”朱清時對《中國新聞周刊》記者說,他感覺自己就像是在現有的行政化體制下撕開一個一個裂口,“全撕開之后我想中國教育就有希望了,多樣性就會出來”。
在來深圳之前,朱清時心里盤算的全都是如何辦學、如何制定章程、如何找到優秀人才。眼下的遭遇在他料想之外,但他又覺得很自然,“因為行政話語體制充斥整個社會,根深蒂固。”
什么是“自主權”
南科大的團隊組建被朱清時視為這所大學能否成功的關鍵。這所大學在籌建之初就有一個明確榜樣:在短短20年內迅速崛起的香港科技大學。朱清時雄心勃勃,打算五年內面向全球招聘30位領軍教授,待遇不低于香港科大。然后再以這些教授為號召,招全中國最好的學生。
他現在很心急。在他的計劃中,今年9月份招生前,教師就應到位。但現實情況是,他一心要打造的超級精英教研團隊仍停留在紙上。
在朱清時的辦公室案頭,擺著一沓厚厚的打印材料,上面登記在冊的應聘者已達千人。實際上,在香港科技大學的幫助下,南科大已與國外十多名一流學者達成意向,僅香港科大就有三個系主任級教授確定要來加盟。
只是,即便確定了的人員暫時也來不了,因為沒有住處。朱清時必須給市政府打報告,經批準后,他才能向對方作出包括住房、薪酬在內的承諾。
7月上旬,在一次給南科大“政策”的現場辦公會上,主抓南科大籌備一事的深圳市委副書記王穗明召集全市各主要行政部門負責人,再三強調建設南科大對深圳市的重要性,并聲明對南科大可以“特事特辦”。但這個“特事特辦”還有待寫報告審批后形成紅頭文件才能成真。
雖然這條“綠色通道”還未打通,朱清時的權限還是有所擴大。過去規定10萬元以上的采購必須招標,現在則放寬到50萬元。這讓朱清時緩了一口氣:“很多東西要購進,都招標的話,我們一年到頭就開招標會了。”
作為校長,他被賦予的權限真正在哪里,至今仍沒有界定。這是朱清時如今最大的困惑。
當初香港政府拿出500億港幣建立基金會,請吳家瑋來創校。香港科大在短短20年內崛起,成為與香港大學、香港中文大學并駕齊驅的亞洲一流高校。朱清時對南科大期許的最好狀態就是如此。“但現在做不到。我們與港科大的最大區別是,當時香港政府拿出500億放在那里,而我們現在所有的錢都要一筆筆打報告申請,經政府各部門的審核批準后才劃撥。”
深圳市其實“不差錢”,給南科大的啟動經費是2300萬。只是這筆錢也沒有一攬子撥下來,仍然需要朱清時一項一項去申請。為了擺脫被動局面,眼下朱清時正在申請一筆數以千萬元的機動經費來維持運轉。他說,自己在中科大當校長期間,學校賬上的機動經費是幾個億。這次向深圳市政府申請機動經費,他沒敢多要。
但即便如此,有關部門負責人以深圳市沒有先例為由拒絕,直到在市領導過問下,情況才有所松動,讓南科大就此事寫申請報告。報告提交后,目前仍未得到批復。
朱清時說他能理解有關部門的做法。對方也是按章辦事,無可厚非。南科大對深圳市是一個新事物,當朱清時們與政府打交道的時候,雙方都很茫然,政府部門也只能參照既有的規章制度來執行。
“南科大是全新的新生事物,需要政府方面針對它建立起全新的管理機制。”朱清時說。他認為,整個社會的行政化管理思維還很濃重。盡管深圳市曾經承諾“最大限度的辦學自主權”,但很多人并不清楚什么是大學辦學的自主權。
一心要在南科大推行“去行政化”的朱清時,不得不打起精神,先跟行政權力打交道。他對南科大的設想再美好,最終還是要落在深圳這塊土地上,與行政化主導的整個社會對接。
南科大的資金來源是深圳市政府,這是一切問題之源。不少人給朱清時出主意,建議他建立一個基金會面向全球募捐。不依靠政府財政,大學校長才能真正硬得起來,這是最徹底的改革。但這一做法將直接觸動另一個更高級別的行政部門——教育部。沒有教育部的批準,全球募捐根本無從談起,實際上國內也沒有這樣的先例。
教育部“轉舵”
從醞釀之初,南科大其實就與教育部現有規章格格不入。
按規定,大學必須先從大專辦起,在辦學年限、學生人數、圖書館藏書、教師數量、專業系科等方面都達標后,才能依次升格為本科學院、大學、研究型大學。而如今,南科大卻要一步到位辦成一所研究型大學。
此外,南科大“去行政化”的措施之一,是采取一種法人治理的結構制度,這也完全打破了教育部對大學的現行規定。類似沖突還有很多。
“為什么當初會定下這些規章制度?這從源頭起就不允許香港科技大學這樣的大學在中國內地出現!中國不少大學為何如此死氣沉沉,沒有活動空間,千校一面?都與這些制度有關。”朱清時在接受《中國新聞周刊》記者采訪時感慨良多。
今年1月,溫家寶總理在談到大學教育時說:“一所好的大學,在于有自己獨特的靈魂,這就是獨立的思考、自由的表達。千人一面、千篇一律,不可能出世界一流大學。大學必須有辦學自主權。”此后,《國家中長期教育改革和發展規劃綱要(2010-2020年)》出臺。
形勢對南科大可謂柳暗花明。在南科大最終被批準成為高校教育改革試點后,朱清時逐步形成了一套完整的辦學方案。
通過對世界一流大學的考察,朱清時決定在南科大取消學院和系,這在國內是一個前所未有的嘗試。“院系對交叉學科有不利影響,取消院系是一種新的有活力的大學模式,我們可能會成為全世界做到這一步的少數例子之一。”
取而代之的是,設幾十個研究所及實驗室,由學校直接管理。鼓勵教師們依照自己的興趣從事高風險、高回報的前沿研究,同時接納本科生在研究所上課和實習。
朱清時打算重劃整個學校的行政機構,使其盡可能小,盡可能不重疊。學校仍然會有各種辦公室,比如教學器材辦公室、人事辦公室等,但這些辦公室不是權力機構,而是服務機構。這樣就把行政對學術的阻力降到了最低,有利于學術自由的發展。
南科大的一名工作人員告訴《中國新聞周刊》記者,在朱清時上任之前,“局長”“處長”這樣的稱呼隨時可聞。但朱清時來后,這些官場稱謂從南科大全部消失。
此外,在朱清時的構想中,學生入學之后不分專業,而是按宿舍來分班,與輔導員、導師住在一起,用一種“書院”制度來培養學生。
為了實現他的這些構想,在校園建設方面,朱清時不惜推倒重來。早在他出任南科大校長之前,深圳市政府就已經招標當地幾家建筑師事務所進行校園設計。朱清時看到設計圖后,認為“風格不對,大而華麗”,他希望按照自己的辦學理念來建造校園:厚重、實用、節能、環保。因此不能把行政大樓建得又大又高,不建學院大樓而建能容納30個研究所的五棟科研樓……
朱清時希望他的南科大能給中國高校一個演示。過10年、20年,當人們看出這樣的大學有活力,自然就會有學校轉到這個方向上,“這樣中國高校的去行政化就有希望。”
教育需要“特區”
回顧10個月來的工作,朱清時說自己的工作只有一個主題,那就是與教育部及深圳市等政府部門的磨合。政府在籌建、管理南科大時的體系仍然是傳統的行政化體系,用舊的規章制度來管理這樣一個改革創新的試點,這是出現所有磨合和沖突的核心所在。朱清時想讓政府理解,他需要的,是如同當年深圳經濟特區那樣的“教育特區”政策。
這個大型實驗,對朱清時來說是掙破束縛,撕開裂口;對政府來說,是學習怎樣通過更合理、更法治的方法來管理學校。怎么立法,怎么合作,每一步都在試驗。
南科大的最大好處是一張白紙,朱清時今后仍然可以堅持著完成他的“去行政化”實驗,哪怕磕磕絆絆。
“我要是陷到這個漩渦里面跳不出來,就會很痛苦。”朱清時對《中國新聞周刊》記者說:“但當我以一種跳出來的心態,站在旁邊看整個過程,就像看一場正在進行的復雜實驗,我會發現很多過去不知道的事情,找到一些深層次的規律。這些收獲讓我體會到一種巨大的樂趣。”
朱清時說自己在南科大只有可能只任一屆校長,他的職責是在這5年內創立各項制度,讓這所大學良性運轉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