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子倩 何曉鵬

與中國其他省份不同,云南的近代化進程,不是始于鴉片戰爭,而是滇越鐵路的開通
這項艱難且曠日持久的工程始于1903年那個秋天。在之后一百年中,對云南人而言,這既是一段不堪回首的苦難記憶,同時也是一個轉折,它改變了幾千年來古滇大地偏遠閉塞的歷史,使之一舉成為亞洲腹地最繁榮開放的所在,并在“二戰”中,成為支撐中國人民抗擊侵略者的主要生命通道。
但在工程開始的一刻,人們對滇越鐵路還沒有這樣的預知。這個當時被英國《泰晤士報》盛譽為與蘇伊士運河(1859年修建)、巴拿馬運河(1903年開鑿)并稱的“世界第三大工程奇跡”,正被覬覦云南的法國不遺余力地推進著。七年之后,這條鐵路將建成通車,云南800萬生民的命運軌跡也將因此改變。
筑路古滇
位于中國西南邊陲的云南,因山高谷深、瘴癘蘊積,古來便被中原人士視為“畏途”,在眾多發配之地中,以去云南者最感無望。正是由于這種地理疏隔,讓云南千百年來一直以自己的節奏緩慢前行,即便到了19世紀下半葉,中國其他地區因鴉片戰爭而陸續出現傳統社會結構的松動,云南也未曾改變。
但這種寧靜在1910年4月1日,隨著一列駛入云南的火車而告終結,沉睡千年的紅土高原因為一條鐵路的建成通車直接與西方文明對接。
事實上,早在1787年,在中南半島傳教的法國大主教百多祿便向法王路易十六建議,“以越南為基地開辟一條通向中國中部的通道”,這條通道便在云南。之后百年,占越入滇,進而深入中國內地便成為法國政府的努力目標。
1898年,法國政府照會清政府,要求從越南往中國云南省城修造一條鐵路,如若不允,“派艦重辦”。重壓之下,清政府最終承認了法國在中國云南的筑路權,滇越鐵路的籌建開始啟動。
滇越鐵路的修建,即使在科技高度發達的今天,也是一件令人驚嘆的工程。鐵路起于越南海防港,終于云南昆明,全長854公里。其中,從昆明到河口的云南段長465公里,80%以上路段鋪設在險惡的崇山峻嶺中。沿途海拔落差極大,從2030米降到91米,落差22倍;所經地區氣候炎熱,人煙稀少,自然災害頻繁,隧道坍塌、軌道沉陷等事故不斷。
在1910年法國出版的《云南鐵路》中,法國人感嘆這種險峻區域“可以與阿爾卑斯山媲美”,也因此,鐵路在建設之初便被設計成軌距為一米的窄軌(標準軌鐵路為1435毫米)。
為修筑鐵路,筑路公司、承包商、包工頭遠赴廣東、廣西、四川、福建、浙江、山東、河北等地招募勞工。在整個修筑過程中,因修路而死亡的人數,竟達五六萬人之多。在云南當地,關于滇越鐵路流傳著這樣一句話,“一顆道釘一滴血,一根枕木一條命。”
滇越鐵路整個工程耗資1.65億法郎。施工期間,工程經歷了每年狂暴雨季造成泛濫水災的干擾;1903年和1908年的戰火;1905年流行病的肆虐而造成的大批人員死亡;1906年的鼠疫、霍亂;1909年5月至8月間頻繁地震引發的地質災害;更有資金斷裂、運輸困難、勞工缺乏、技術困擾……盡管如此,鐵路依然不屈不撓地向著目的地昆明延伸。
1910年3月31日,經過七年艱難推進,滇越鐵路滇段工程全線竣工。這一天,在昆明城外盤龍江東岸的火車站舉行了通車典禮,十幾輛蒸汽機車同時拉響汽笛,響徹春城。
摩登春城
1910年4月1日,首列滿載旅客和貨物的火車從越南海防出發,兩天之后,它將到達云南昆明。至此,這個近代工業文明的產物裹挾著前所未有的力量與速度,闖入這片千年閉鎖的古滇大地。
滇越鐵路的開通,使云南一夜之間成為中國西南內陸地區距出海口最近的區域。以往,通過滇越古道,從昆明到越南海防至少需要一個月的時間,但火車通車后,三天即可到達。清朝最后一個“狀元”袁嘉谷是云南人,當他1910年10月返回故鄉時,便是通過滇越鐵路。過去他從家鄉赴京趕考,至少需兩個月時間,而此次還鄉,卻只用不到半月,這讓他大為感慨,并預言這條鐵路將給云南帶來巨大改變。
歷史正如袁嘉谷所預料。雖然1889年蒙自開關可以視為云南近代化的開端,但西方工業文明對云南的沖擊,直到滇越鐵路通車之后才真正開始顯現。
今天的歷史學家更能看清楚一百年前這條鐵路的意義。滾滾而來的西方工業產品從世界各地運抵越南海防,再經滇越鐵路運至昆明,進而向整個西南地區流淌。這其中,以鐵路沿線地區收益最為直接。
以昆明為例,火車通車前,昆明對外交通只有幾條驛道,日用消費多為本省土特產品,不多的外來物品也局限于周邊省份。通車之后,昆明市政建設、消費習慣、思想觀念出現前所未有的變化。一些聞所未聞的商品開始出現在昆明百姓的生活之中,罐頭、香檳、咖啡、手表、縫紉機、化妝品開始被一些富戶人家接受和消費;市區內開始出現許多西式或中西合璧的建筑,今天的云南大學會澤院便是當時法式建筑的代表;電話、電燈、自來水、汽車、自行車也陸續在這個城市里出現;社會上逐步流行起西式生活風尚,咖啡館、酒吧、電影院成為市民的消費場所,新式學堂開始普及,女孩子也可以進入學校,接受新式教育。
據粗略統計,自1910~1923年間,昆明市內新開張的酒店、洋行就達三四十家之多。而同一時期廣州的洋行也僅有十余家,昆明聲望之隆,“堪比香港”。
作家艾蕪在其《人生哲學的一課》中對此描述:“滇越鐵路這條大動脈,不斷地注射著法國血,英國血……把這原是村姑娘面孔的山國都市(昆明),出落成一個標致的摩登小姐了。”
工業起步
鐵路通車之后,由于大量廉價棉紡品的傾銷,使云南傳統的耕織結合的家庭經濟備受沖擊,從而導致小農業與家庭手工業的分離。同時,大米、紅糖、茶葉、火腿等土特產品出口數量的迅速上升,也改變著云南農業結構;為了適應進出口貿易,一些新興經濟實體如公司、公廠開始出現。與此相伴隨,傳統的商幫組織也開始為商會、新式會館所代替,金融體系也由票號、錢莊升級為銀行,金融資本開始滲入新興的工業領域。傳統的社會階層也隨之開始出現新的分化,民族企業家和新式知識分子逐漸成長起來。新式教育及新的思想觀念開始在云南大地上廣泛傳播。
在這個過程中,鐵路沿線區域的城鎮建設快速發展。以碧色寨為例,這個在清末只有幾戶人家居住的荒僻小村,在鐵路開通后,成為交通樞紐。原由紅河水道運輸的貨物均在此轉運,結果在短短時間內讓這個邊遠小村奇跡般地繁榮起來。在這僅有4平方公里的村落里,匯集了法、英、美、德、日、希臘、越南等不同國籍不同語言的人,公司、洋行、酒店、咖啡館、郵局、稅務局等紛紛設立,一時間,這里成為冒險家的樂園。
也是在這個過程中,自秦漢以來便成為云南與外界主要交通運力的馬幫,因受鐵路沖擊而迅速衰落。這激起了當地百姓的不滿,在“阻洋修路”不成后,蒙自、個舊、石屏等地士紳商賈開始出資組建鐵路公司,并修建了中國第一條主權最完整的民營鐵路——個碧石鐵路,這條長達117公里的鐵路把滇南最富饒的幾個城市連成一片,并在碧色寨與滇越鐵路交匯。
從1910~1923年間,云南先后興建各類工廠55家,同1909年比,企業數量增加了3.7倍。這其中,包括在世界上享有“錫都”盛譽的個舊錫礦公司。同時,中國第一個水力發電站——昆明石龍壩水電站建成,其從歐洲進口的西門子發電機組便是通過滇越鐵路運至昆明。發電廠運轉后,昆明于1920年成立了自來水廠,從蒸汽時代步入了電力時代。
中國的“敦刻爾克”
1937年7月,日本發動侵華戰爭,很快,中國半壁江山淪陷。在戰爭初期,滇越鐵路一度成為西南大后方唯一聯通海外的運輸線,大量軍用、工業生產、醫藥等物資靠此一線運入中國后方。
昆明作為西南大后方云南省的省會,吸引了許多企業遷移至此,大量的資金、設備和人才通過滇越鐵路進入昆明,不僅為中國的工業發展保存了力量,也有力地推動了昆明工業現代化的進程,從而一舉奠定昆明現代工業的布局及發展基礎。
據國民政府經濟部的統計,1940年昆明地區主要的工廠企業已達80個,內遷數量僅次于重慶和川中地區,廠礦工人也從戰前的2000多人增加到3萬多人。
通過滇越鐵路內遷的還有包括被稱為“中國最好大學”的西南聯大的師生。南京淪陷后,由清華大學、北京大學、南開大學在長沙組成的臨時大學經過反復研究,決定遷往云南昆明,之所以選擇云南,而不是當時發出盛情邀請的廣西、重慶,一是因為昆明地處西南,距前線較遠,同時又可以遠離陪都重慶,保持學術獨立性;另外一個原因就是滇越鐵路的存在,學校可以借此與海外保持交通,便于采買圖書和設備。
1938年2月,臨時大學的師生離開長沙,進入云南,大部分師生便是通過滇越鐵路到達昆明,建立“國立西南聯合大學”。“聯大”的文法學院,也一度落腳在滇越鐵路上蒙自城的歌臚士洋行、蒙自海關、周家住宅等處。
一時間,當時中國最負盛名的作家學者大批云集昆明,使之成為抗戰時期中國的文化堡壘。
1940年,因日軍侵入越南,為阻止日軍沿滇越鐵路入侵云南,國民政府下令炸斷中越河口大橋,并拆除河口至碧色寨的鐵軌。1946年,經中法雙方交涉,法國將滇越鐵路云南段主權和經營權移交給中國。新中國成立后,中斷十余年之久的滇越鐵路經過修復,于1957年恢復通車,并運行至今。
在滇越鐵路建成通車的前30年間,它成為云南與外界交通的主要通道,不僅直接促進了云南地區的近代化進程,甚至在抗日戰爭時期,一度成為中國的“敦刻爾克”,成為民族抗戰的生命通道。
可以說,沒有滇越鐵路,云南的近代史也許會是另一種進程。 ★
(感謝吳寶璋、許新民、段琪對本文的學術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