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么文憑打不倒唐駿

和菜頭

這幾天在唐駿博士文憑上的糾纏,實在是一件可悲的事情,因為這個細節實在是無關大局。唐駿究竟是美國西太平洋大學的博士,還是加州理工大學計算機系的博士,本來就不應該是問題的焦點。問題的焦點在于:為什么多年來各種吹牛皮、撒大謊的家伙總有市場,總會被炮制為神話?

從意念可以改變導彈航向、大興安嶺滅火的嚴新老師,到憑著一張嘴要炸開喜馬拉雅山讓高原變綠洲的牟其中老師,更別說芒硝治百病的大夫、拍攝年畫華南虎的農民,以及剛剛穿了幫的“綠豆萬能”大夫……過去的這幾十年,是一個各種牛人層出不窮、風起云涌的時代,也是各種投機專家和機會主義者呼風喚雨、顛倒眾生的時代。

公平地說,唐駿老師在這一群牛人里,算得上干貨較多的一位。他的確出任過微軟中國區總裁、盛大的總裁,現在也是貨真價實的新華都集團總裁兼CEO,哪怕工資并非他所說的年薪十億。按照今時今日的標準,也算得上是商業社會里的一位成功人士,起碼一直步步高升。職業人的夢想,還能比這樣更高么?

承認這一點,就應該醒悟一件事情:文憑并不是唐駿博士的命門。中國人奉行嚴格的現實主義,拿西太平洋大學文憑還是拿加州理工大學的文憑,并不影響大眾對唐駿成功的定位。如果根本沒有文憑那才簡直堪稱完美——中國人喜歡說一句話:“英雄莫問出處”。在一個大部分國民都沒有大學畢業文憑的國度里,在一個處處都因為文憑而影響就業的國度里,一個文盲英雄會更被大部分的國民引為知己同路。而知識精英階層越是在這個問題上進行打擊,這位文盲英雄的群眾基礎也就越是穩固,越是受到歡迎;在文憑問題上糾纏得越久,支持和同情唐駿的人也就越多?？梢猿闪⒌囊粋€疑問是:唐駿有沒有撒謊?他有沒有在學歷上撒謊?有沒有在自傳里撒謊?有沒有在各種講演和外宣中撒謊?是或者不是,這是民眾渴望得到的答案。

追問是否撒謊本身,要比追問撒謊的細節重要得多。仔細想一下就會知道,許多偉大的牛人都是一等鹿鼎公韋小寶的忠實學生,他們會如實陳述主要的事件,卻在細節問題上大做文章,花樣翻新,不憚于說謊。最后,他們之所以會將牛皮吹爆,是因為這些修飾性質的細節,占據了其個人生平的主要部分,就像一盤菜里的蘿卜雕花,居然把菜肴遮蓋得嚴絲合縫,食客忍無可忍才會掀桌子抗議。

幸運的是,中國人非常矛盾,他們有非常功利、非常現實的一面,也有道德清教徒的天真一面。我們由此可以看到,他們崇敬路數非常的梟雄之輩,哪怕是通過各種歪門邪道的手段,只要最后能夠成功,也會贊之以“有本事”、“上路子”和“懂搞”。同時,他們對主流英雄人物的道德要求卻非?？量?幾乎以“完人”的標準來要求他們,道德上的任何一點瑕疵都會難以容忍。唐駿以梟雄的身份扮演英雄人物,能對他造成真正傷害的也只有道德力量:是否誠信。這是一個繞不過去的大問題,也是唯一能夠追問的問題。

而我個人對此非常悲觀,不認為會有任何實質性的結果,因為太多成功人士的身份,是在梟雄和英雄之間隨時切換。做英雄被質疑了、被挑戰了、失敗了,可以立即轉頭做梟雄,強調自己既有的成績,于是“成王敗寇”法則生效,大家承認他的“本事”,并不耽誤別人賺錢發家?；叵胍幌?過去數十年間,類似的哪一個公眾人物因為撒謊而遭受了嚴厲的懲罰?哪一次轟轟烈烈的“扒糞運動”最終收獲了成果?李澤楷的假學歷影響到了他的上市公司,還是吳征的假文憑造成了陽光傳媒的破產?

唯有一個例外,那人下了監獄,他叫周正龍,他的身份是農民。

寫到這里,由唐駿引發的這次討論才到了真正提問的時刻:

為什么看起來牛人更容易成功?

為什么看起來撒謊的效果好過誠信?

為什么在一個社會里如此流行功利主義?

為什么唯有撒謊吹牛皮才能幫助一個人獲得更多的機會?

如果一個社會的確是機會均等、程序公平,會給牛人那么多機會么?

這個社會里是否存在一種不誠實同盟?沒有人愿意去揭穿,因為要么自己是詐騙犯利益同盟,要么是覺得公布自己被騙是種更大的恥辱?或者,大家有一個基本共識:根本沒有誠信的存在?

最后,為什么我們的媒體忙于制造這種公眾人物的神話?為什么我們的大學敞開大門讓這種人物出入?為什么我們滿足于消費種種牛人和口水販子制造的故事,直至離奇到難以忍耐的程度才幡然悔悟?

我們一定是丟失了些什么。功利主義讓我們遠離良心的責備,實用主義讓我們勇敢地翻越所有良知的欄桿?，F在請告訴我:唐駿是否撒謊了,你真的很在意么?

【原載2010年7月10日《中國

青年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