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建軍
兒時最難忘的文化生活就是看電影。
記得看了電影《風暴》后,小伙伴們第二天津津樂道的,莫過于那急促高昂、噴著白蒸汽、長時間鳴叫的汽笛(大罷工的信號);最佩服、最想模仿的,則是電影中的“施洋大律師”。他穿著大褂、圍著圍巾、留著大背頭,慷慨激昂痛斥北洋政府、揭露黑心資本家。
長大一點才知道,我們的社會已經不需要大律師了,更不會發生“罷工”。因為,眾多“施洋”般的革命者,早把那個需要大律師和大罷工的社會推翻了,建立了新的社會。新社會里大家都成了“螺絲釘”,擰在哪里就在哪里轉;大家都成了普通的一塊“磚”,哪里需要就向哪里搬。
成年后我們又看到,社會上重新有了律師,但罷工被明令禁止,理由是國家是我們自己的,工廠也是我們自己的,不能自己罷自己的工,不能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墒枪S改制了,工齡買斷了。以前的書記、廠長,改叫老板了——這工廠還是我們自己的?
緊跟著,香港老板來了、臺灣老板來了、日本老板來了,我們成了“打工仔”——更不能說工廠是我們自己的。盡管工廠不是我們自己的了,但罷工還是不準,起碼是不鼓勵,理由是“就業崗位是第一位的”。直白一點,就是說罷工把老板嚇跑了,就業崗位就沒有了,飯都吃不飽你還罷什么工喲。
于是,“打工仔”們就只好把中國人堅韌不拔的精神發揮到極致。低工資、低福利、超長的工作時間、超危險的工作環境,千百萬“打工仔”用年輕稚嫩的臂膀,托起了“世界工廠”的美譽。
當頻繁加班成為“呼吸之疼”,當工傷才可以休息,當汗水、青春在機器特有的節奏中被消弭,當對生活的熱愛、對美好明天的企盼被龐大而冰冷的機器消耗殆盡,就只好把年輕的身軀拋向蔚藍的天空。于是從今年1月到5月,在深圳富士康工廠,發生了一跳、二跳……十三跳。鮮活的生命撞擊冰冷的大地,激蕩起全社會的吶喊和思考。
距離深圳富士康不遠的佛山南海,也有同樣赫赫有名的產業大鱷,本田、豐田、日產,日本三大汽車配件供應商,這里產出的配件支持著一輛又一輛的汽車開下生產線。但在配件生產線上的工人,也像一臺臺會呼吸的機器,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拿著每月幾百元的工資,消磨著青春消磨著生命——和富士康一模一樣。
不同的是,在和富士康相同的時間段里,這里的工人們沒有選擇跳樓,而是開始了罷工。從今年5月17日開始,勞動者為自己的權利抗爭,勞資雙方開始對話。工人們在廠內舉行集會,舉行游行,選出自己的代表,向資本方提出自己復工的條件。勞資雙方協商、對話、談判,幾經周折,歷時二十多天,最后以本田同意增加工資35%結束了罷工。這里,沒有血腥的自戕,更沒有暴力的發泄和蠻橫的鎮壓,雙方以理性和平的方式取得了較為滿意的結局。
富士康跳樓事件震驚了社會。我們的社會發展需要“資本”,但如果放縱“資本”在我們社會恣意妄為,很可能“跳樓”就會跳出一個新《風暴》。
本田罷工卻啟發了社會。相同的時間,相同的背景,不同的方式,卻可以為任何《風暴》劃上句號(但愿)——那就是,可以不需要“你死我活”,可以不需要“以血薦軒轅”;代之以溝通、對話、協商、讓步、妥協,找出共生的出路。
《風暴》里的施洋大律師被北洋軍閥殺害了,《風暴》里的罷工被北洋軍閥用血與火撲滅了,但北洋軍閥政府卻被革命推翻了。
本田罷工沒有殺戮,沒有血與火。有的,是政府部門的“斡旋”;是《關于進一步加強企業工會建設充分發揮企業工會作用的緊急通知》;是“給政府很大的啟發和教育,政府應盡量協調搭建一個對話溝通的平臺,充當中間人的角色”;是“加快建立非公企業的矛盾沖突協調機制,加快建立健全非公企業的黨團組織和工會組織。企業和上級的工會組織應擺正位置,代表職工依法維權,真正成為工人利益訴求的‘代表者和‘代言人”。
富士康跳樓是悲劇,本田罷工卻是進步。只要社會達成共識:不以部分人的血和生命去迎合“資本”,謀求“發展”;讓勞動者有說話的權利,有協商談判的能力,這個社會就有可能走上正常發展的道路。
這,就是社會進步!
題圖 / 誰的工廠 / 揚科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