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在希特勒書頁上的人類抵抗

徐賁

從2010年2月11日到6月15日，舊金山現代猶太博物館有一個奇特的“藝術”展覽，吸引了許多參觀者，給人們帶來心靈的震撼和共同反思歷史的機會。展出的600件作品有一個共同的特點：它們都是在同一本書的書頁上創作的，這本書就是希特勒的《我的奮斗》。

5年前，法國藝術家琳達·艾麗婭偶然得到了一本法文版《我的奮斗》，突然產生了一個想法：“我要在他的文字上寫上我的文字，我要給他我的回答。”因為作為一個猶太人，這本書就像幽靈一樣一直纏住她的心靈，令她寢食難安。

開始的時候，艾麗婭計劃自己獨立完成這項工作。3個月下來，她覺得太痛苦、太孤獨了，于是她請自己的兩個孩子加入。13歲的兒子格利高里用花盆里的泥把書頁涂黑，20歲的女兒戴茜在上面粘上自己的大衛星項鏈和其他東西。

接著，艾麗婭又請親戚和藝術家朋友加入。但是一開始大家都難以理解：為什么非要在《我的奮斗》的書頁上做這些？他們連碰都不愿意碰這本書。

一個偶然的機會，給艾麗婭已經陷入困境的計劃注入了新的活力。一位朋友把她介紹給法國衛生部前部長西蒙娜·威爾夫人。威爾夫人是奧斯威辛集中營的幸存者。兩人見面時，艾麗婭帶去了自己已經完成的40頁“作品”。她回憶道：“我非常擔心，不知道威爾夫人會有什么樣的反應……她默默地一頁一頁地翻過去，抬起頭來的時候，已經熱淚盈眶。她抱住我說：‘謝謝你做了這件事。從今以后，我就是它的教母，它的保護者！”

艾麗婭由此受到極大的鼓舞，她把《我的奮斗》的書頁分寄給世界各地的許多人，請他們在收到的書頁上表達自己的感受。這些人當中有藝術家、作家，專業的或非專業的，猶太人或非猶太人，大屠殺的幸存者或普通人。3年之中，有17個國家的600多人給她寄回了書頁。這些書頁有畫上圖的，有寫上文字的，有用膠水拼貼的，有用火燒焦的，有用線縫的，有粘上別的東西的……艾麗婭把這些書頁合為一冊，取名為“我們的戰斗”。這是一場在專制者的書頁上進行的戰斗，一場善與惡、自救與仇恨、抵抗與迫害的交戰。

這次展示的“作品”，都是作在《我的奮斗》書頁上的歷史圖畫。歷史的圖畫不是在一張最新、最美的白紙上畫出來的，它的背景是不容忘卻的丑惡、仇恨和兇殘。這些圖畫上都銘刻著災難的記憶，表達的是集體記憶不斷觸及的共同主題：通往集中營的鐵軌、受難者的手印、因恐懼而變形的人臉、骷髏顱骨、希特勒的面孔……而最刺眼的則是人鮮血的紅色。

就在展覽前一周，有報道稱，一些德國歷史學家正在游說重新出版《我的奮斗》。他們認為，現在應當出版一個有著正確評注的版本，免得這本書以后再次成為仇恨和暴力的宣傳品。

如何看待《我的奮斗》一直很有爭議，要求禁止者和反對禁止者各執一詞。舊金山的這次涂畫《我的奮斗》的展覽，給人們提供了一個新的視角和再一次討論的機會。它讓我們看到了這樣一種可能：可以把一個人或少數人的極權罪惡轉化為對下一代的教育。艾麗婭說，她把《我們的戰斗》給來博物館參觀的孩子們看，“他們一下就看明白了”。

阻止希特勒思想重新施虐于人類的最好辦法，不是不讓民眾知道它的存在，而是讓他們了解它，從而對它更有察覺力，更有警惕心，并且積極地參與到與它的戰斗中去。來自17個國家的600多人已經參與了這一戰斗，他們結成了一個有象征意義的人類道德群體，他們所共同認可的人性價值是具有普世意義的。

（齊盟摘自《南方周末》2010年3月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