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思想就是行動
用豐饒的筆旖旎寫下
看到不一定存在意義
不記下則意義不存……
麥當勞和肯德基是看眾生相的好地方。從一個人等人的樣子判斷其同來的伙伴是我喜歡做的游戲。小小孩子都是等長輩的,男孩、女孩都乖乖,一旦大人來了,有的孩子才顯出被驕縱的神氣,大人沒來之前,很多孩子都有點不安。關于不要和陌生人說話的教育一定很普遍了。如果他們感到有人在注意他們了,多半的反應是警惕,有的繃起臉,有的做鬼臉,有的看向別處,也有什么都不在乎的。一次,身邊座位上是一個小女孩和媽媽,一會兒媽媽去添東西。
我問,你幾歲啊?
十歲。
哦。你媽媽挺漂亮的,好年輕。一會兒回家告訴你媽媽好不好?
女孩點點頭。大概習慣了被夸獎,這一次夸贊的是媽媽,她有點意外。側歪歪地看了我一眼,又看了我一眼,癟癟嘴說,我是媽媽親生的,蘇雪飛不是媽媽親生的,所以不好看。
我想了一下,大致理出來邏輯關系,笑出聲來。急忙補夸了一下,哦,你也很漂亮,像你媽媽。蘇雪飛一定是你的好朋友了。
得到了對她的夸獎她顯出滿意樣子。說,我們在等爸爸,爸爸胖肚子。我看過我爸爸媽媽結婚以前的照片,那時爸爸瘦瘦的,沒有肚子……蘇雪飛是我班同學,她的后媽挺好看的,她親媽不好看,她像她親媽,所以吧,她長的不好看,不是不好看,是不怎么好看了,所以她爸爸和她親媽離婚,和她后媽結婚了。
我被她眾多的“所以”逗笑了。她的媽媽端著一杯咖啡過來,女孩瞄到媽媽過來就閉嚴了嘴巴,并且做出從未和我交談的樣子,表演得特別到位。我也把目光轉向別處,好與她的表演搭配。不知道女孩有沒有把我的話轉告給媽媽。
另一次。一個瘦瘦男孩坐在對面桌邊一直聽耳機。油膩膩的發縷遮擋著油膩膩的臉,臉上層疊著又紅又亮的痘痘和暗疤。我判斷他是在等人的,大約是女孩,大約是一個,如果多個人約會不會找兩個人的座位。而兩個男孩的約會也多半不會在肯德基。果真,一個斜挎大大的波波包的女孩急急忙忙地趕了來,從身邊走過的時候帶著外面涼氣。男孩沒有動,只是點頭表示看到她了。這一個點頭讓我知道主動的大概是女孩了,心想,這頓餐八成是女孩付賬。女孩說,蕊蕊不來了。我猜“蕊蕊”大概是她的女伴兒,還應該是他們共同的朋友。她大概和這個男孩還沒明確關系,先打算成幫結伙的,但喜歡一個男孩怎么肯讓別的女孩在場呢?所以“蕊蕊不來”了。而男孩早就料定了“蕊蕊不來”了,找了兩個人的座位。猜不準他們是工作的呢還是大學生?這個年紀的他們可以很老相,又可以有長長的青春期。女孩從包包里拿出一疊優惠券,殷切地問,你想吃什么?殷切里有把你劃歸我所有的親切。而男孩的注意力轉移到優惠券上。兩個人從上面撕小塊的紙,一會就是一小堆兒,女孩拿了那小堆兒優惠券去買餐了。從花錢的樣子看倒不像自己賺錢的,那種不知道賺錢辛苦和花父母的錢不知道疼惜的派頭。再細看男孩的長相,實在沒有什么稀奇,尤其那粘塌塌的頭發一定有味道,怎么會討女孩的喜歡呢?唉,有些事情的確搞不懂,張信哲、謝霆鋒都不喜歡洗頭發、洗澡,還不是有大把的女孩追?而那女孩也不錯的樣子,在家里不知道被寵成什么樣,在外面卻肯這樣低頭。不說“低到塵埃里”的張愛玲,就說陳琳,唱《愛就愛了》,唱了那么多年“別把自己弄得像笑話,死了心,也能全部都歸零,當作什么都沒發生”,還是過不了情關,飛身跳下樓去。有什么辦法?愛情中愛的一方永遠是受苦的一方。想起席慕容的詩句“如果你在年輕的時候愛上了什么人,請一定要溫柔地待他”。看看那男孩,我毫無來由地不想他被溫柔地對待。
地鐵里的眾生相不輸給快餐店。一次在地鐵里看到一個貓眼女孩,眼睛大大的,日制動畫片里出來的一般。石膏白的膚色,偏偏有黑漆漆的頭發、黑漆漆的睫毛、濃密的齊劉海兒。我的目光不斷地被女孩吸引,偷偷地看她。奇奇知道我看什么,伏在我耳邊說,一定是吸粉的。到西單,石膏白女孩下車了。我追著問奇奇,你怎么知道她是吸粉的?奇奇說,反正眼神不對,皮膚也不對。我便記住了那皮膚和眼神。以后只要看到石膏白皮膚的女孩我都會想是不是吸粉女呢?而通過眼神我卻判斷不出來。聽說他們的眼神都是飄的,像看耳朵上方的什么東西,并跟著那東西看。太高難了吧!
這一次坐在對面的女孩又是這樣的膚色,又是黑黑的眼圈,沒有眼影的過度,也沒有唇膏,不知道被折磨了多少遍才由純毛變成了化纖的黃銅色頭發,細樹枝兒樣的手指無聊地在桌子上劃來劃去,臉木著,目光虛著,沒有跟著耳朵上方的影子看。我猜她差不多是和女伴來的,沒有等男孩給買食物的理所當然,臉相也不那么甜蜜。一會兒,另一個女孩端著一盤子食物過來,兩人頭抵著頭邊吃邊嘀咕,像兩只小母雞,然后笑一會兒,石膏白女孩笑得不行了的樣子,笑聲卻控制得住。女孩子都會有一個階段對什么都覺得好笑,無端地樂起來。我心里想,能有這樣的笑也不應該是粉女啊。
秋日的一個暖和天,和媽媽坐在江邊,我們都喜歡那難得的無所事事的閑坐、閑聊。我說,林青霞在《南方周末》寫專欄里,有一篇文章里寫,“我喜歡坐在街邊看人,但是又怕狗仔隊,也不好意思一把年紀了還擠在這里,更怕耳朵上吊著的兩顆大鉆石太招搖有危險……”明星啊,像我們這樣坐在街邊都難。要是她不戴鉆石耳環、不化妝呢?平民婦女的裝束對她不是難事。
媽媽說,坐在街邊看人啊,豈止她喜歡、豈止我們喜歡。前幾天看的那張碟,《聲名狼藉》,那么多監獄和罪犯的事,我都不喜歡,但那段還是挺好的。什么波特和寫《殺死一只知更鳥》的作家哈勃·李坐在公園的椅子上的那段。
我說,卡波特。
媽媽說,對,卡波特,他還有個同性的戀人。
我說,安迪·沃霍爾,復制夢露頭像的那個人。
媽媽,哦,也是一個怪人。卡波特一定和哈勃·李談到了他寫作的想法。他和她坐在那里正合適,如果換成安迪·沃霍爾就不對了。一個怪物似的人物足夠了,都是怪物就太沖擊了。他們在街邊,不是為了看人,他們看盡了人間的嬉笑冷暖,還有什么能入他們的眼里呢。但他們卻可以成為別人眼中的街景。幸好那時狗仔隊沒有像現在這樣無孔不入。否則他和哈勃·李之間是否有戀情就有了直接的證據。
我說,媽媽你夠八卦呀。
媽媽笑,要不說什么?反正是多少年前外國的、八桿子打不著的事,八卦一下無妨。
我喜歡卡波特的《蒂凡尼的早餐》拍成的電影。清晨時分,紐約第五大街上空無一人,穿著黑色晚禮服,頸上掛著假珠寶項鏈,打扮入時的赫莉·戈萊特麗獨自站在蒂凡尼珠寶店前,臉頰緊貼著櫥窗,手中拎著一個牛皮紙袋,邊吃著袋里的面包、喝著熱咖啡,觀望著蒂凡尼店中的一切。換做誰也會把那“看”表現為貪饞,因為演員本身也是人,也會對那珠寶動心,赫莉借了赫本的那縷輕靈,把看珠寶的眼神改成了小女孩看到洋娃娃的神情。當時選女一號時卡波特相中的可不是赫本,電影成功了,但不是卡波特希望的那種成功,赫莉成為了赫本的赫莉。赫本站在蒂凡尼櫥窗前成為了永遠的街景。
媽媽說,你喜歡赫本沒有限度,她怎么樣你都喜歡。
我們前面走過一個老頭,衣服還算干凈整齊,個子高高的。一個老太太跟在后面。走成前言不搭后語的樣子。
媽媽說,一定是老兩口,過一輩子了,什么話都過沒了,就剩下一個雄赳赳地前面走,一個氣昂昂地后面跟著了。老夫妻的話都在電視劇里呢。
誰說不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