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大愛

一

許小未生來就是唱歌的，用她自己的話說，除了唱歌，我不知道還能做些什么。

說這話的時候，她一臉的認真，眼神里甚至還流露出無盡的迷離，似一汪秋水，令我不忍吹皺，只好順著她的話說，那是，你的歌絕對一流棒哦!

于是，她笑，伸手過來撓我的癢，我跑，她追。等我們跑累了，她會一邊平息若有若無的小胸脯，一邊不斷地尖著嗓子罵我，楚天來，你個大壞蛋，明知我追不上你嘛!

我便逗她，承認了吧?是你說追我的哦!

知道上了我的當，她便再打，我再跑，奔來跑去，我們這種毫無顧忌的日子就結束了。老媽將不及格的數學題砸到我臉上的同時，明令禁止我跟許小未的一切往來，她眼淚汪汪地說，你要學著爭氣。

老媽一流眼淚，我就得徹底投降。因為我沒有爸爸，從小就沒有，問老媽的時候，她除了呵斥就是流眼淚，好象我問的是一個天大的冤屈。

夜里，我在窗下寫作業(yè)，許小未就像貓一樣地在我家窗外叫，她叫三聲，我回兩聲，然后我們迅速地跑到外面會合，再然后，我就聽到她高亢的歌，唱完了，她會歪著腦袋，極為認真地問，楚天來，咋樣兒?像不像老麥?

許小未一直崇拜美國歌手麥當娜，她喜歡麥當娜的聲音，還有那一身的嫵媚，甚至有一次偷偷用她媽媽的吹風機給自己整了一個大發(fā)卷，因為熱度沒把握好，吹風機將她一縷長發(fā)差點報銷成灰卷。

面對她的詢問，我像個認真的裁判，凝神沉思半天，直到她急得原地跳腳時，我才說，嗯，有點意思，就是聲音的高度還差些，你得繼續(xù)努力。

許小未絕大多數時間是相信我的評判的，偶爾她也會從我戲謔的眼神里瞧出端倪，這時她會跳過來打我，知道她打不疼自己，我從不躲避，享受她的拍打。這時，她常常會突然住手，然后用那雙單純的眼睛瞄我，瞄到我心里發(fā)慌，我便會討?zhàn)堈f，真的，我的夸獎出于真心吶!

她便笑，臉微微地紅。然后一本正經地說，楚天來，我媽媽給我報了歌唱班，你以后可不可以陪我去學唱?一天一個小時就夠了。心里一百個愿意，可我還是搖頭，那可不行，我媽媽說了，考不上第一，回家不許吃飯，我得學習。再說了，你去學唱歌，我去能學到什么呢?又沒什么好處，不去。

許小未跳過來撓我，她貓樣的小手在我的腰間不斷地游走，我漸漸有些吃不消，只好逃，可那次我沒有跑過她，被她一把扯住，面對她怒氣沖沖的小臉，我只好再次投降。

二

跟許小未的第一次分手，是在十六歲那年夏天。

我叫爸爸的那個男人回來了，他的回來其實我并不歡迎，雖然老媽為此激動地兩天沒睡著。老爸用盡手段討好我，我知道他想挽回過去的那些遺憾。老媽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地請求我叫那人一聲爸爸。她說，天來，你爸爸要帶我們到大城市生活呢，你快叫呀。

我張了張嘴，卻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呆在家里實在是悶，就去許小未學唱歌的地方找她。透過音樂教室的窗戶，我看到了這一生都無法忘記的美麗。那張幼稚的小臉兒被人涂抹上了油彩，嘴唇紅潤得像顆應季的小櫻桃，一張一合間，我仿佛真的聽到了麥當娜的聲音。看著眼前的許小未，我第一次心動。等她下了課，奔到我面前時，我竟忘記了該說些什么。倒是許小未一肚子的埋怨，她說，楚天來，我真是煩死了呢，那些男生，總塞紙條給我，今天竟然還有人送來一個玩具熊，真是好煩呢，怎么辦?怎么辦?

陽光下她洗去油彩的小臉分外嬌嫩，頭上散開的發(fā)在微風中向我飄蕩著，那張因激動而撅起的嘴令我再次啞然。一個十六歲的少年，心亂不成形。

許小未終于看出了我的異樣，她上前輕輕碰觸我的胳膊，喂，怎么了?

驚醒一般，我立即笑她，沒事，我在想你的話是真是假呢?要知道，有人追求可是幸福的事情哦，沒見電視上的男男女女，整天都是你愛我，我愛你的嗎?許小未，你的愛情來了哦。

許小未沒有撓我，而是突然生氣了。她站在原地瞪大眼睛怒視著我，楚天來，你混蛋!開什么玩笑!我的夢想可是去美國，當麥當娜第二，好好唱歌!你懂嗎?懂嗎?!

有些叫失望的東西瞬間浸潤到我的心里，我連連點頭說，懂了，懂了。

晚上回到家，我第一次開口叫了那人爸爸，他一臉激動地抱著我親了又親，第二天就帶上了我跟老媽，浩浩蕩蕩地往另外一個城市挺進。

所有知情的鄰居都說，小來的媽媽終于熬出頭了，要去大城市享福了。老媽一臉幸福。而我每走一步，心就會下墜，不斷地下墜。

三

我沒有跟許小未說再見，是故意的，帶些賭氣的成分。

但時間不過三天，我便開始想她，強烈的想她。她那高亢的歌聲，每到午夜就來打擾我的夢，有時候她畫滿油彩的臉也很不自覺，總是若隱若現地考驗著我的意志。

我終是沒敵過自己的心，給許小未去了信。她的回信在三天后安然地落到我手上。她說，楚天來，你是這世上最大最壞的混蛋!你將再見變成了永不相見!

我笑。怎么是永不再見呢?我們不僅聯(lián)絡上了，且將未來也定在了同一所大學。

三年后，我考上A大，許小未卻落榜了。雖然失望，卻在預料當中，她的成績永遠比不上她的歌聲。沒考上大學的許小未非但沒有悲傷，反而興高采烈地按著新地址到學校來找我。再見她的時候，我有一些恍惚，還有一些詫異。

都說女大十八變，這話因她成了真理。

身材窈窕，面容清秀，稍加粉飾便是一個亭亭玉立的美人兒。我?guī)缀鯖]能認出許小未，倒是她顯得落落大方，上前一把將我抱緊了，喊著，楚天來，我好想你啊!

我站在原地鬧了一個大紅臉，心里卻美美的，甚至在她離開我的懷抱時，忍不住比較一下彼此的身高，我們個頭差不多，她的鼻尖正對著我的嘴唇，只要稍稍抬頭，就很容易吻上彼此，可她沒有抬頭，我也沒敢動。

許小未雖然沒考上大學，但她還是接到了本地一家音樂學院的錄取通知書。用她的話說，其實想錄取我的學院多著呢，到這兒來上學，就是想離你近一點兒。

她的功課并不緊張，以唱歌為主。下午一般早早下課，然后她就會抱著一堆吃的來找我，我的同學基本都認識她，每次她來大家就會嚷著，楚天來的女朋友來嘍。我只是笑，也不反對，久而久之，我跟許小未的關系就這樣暗許下來。寢室里的男生們開始一個個談戀愛了，他們懂得成人之美，所以許小未再來時，他們便紛紛找借口離開，讓我們單獨相處。

得到許小未那天，我過十九歲生日，她紅著臉說要給我一份生日禮物，我當時心里想的，只是一個吻，卻沒想到她將整個人都送給我，有些不知所措，還有些妙不可言，總之，她成為我結束前半段人生的一個里程碑。我擁著她發(fā)誓，一畢業(yè)就結婚。她卻笑笑說，別傻了，我以后要到美國去深造的。

心里很不舒服。但我已經懂得，什么叫理想，什么叫愛情。我們就這樣，不遠不近，偶爾在一起，偶爾又吵吵鬧鬧，半是甜蜜半是憂傷地相處，直到大學畢業(yè)，我進了IT業(yè)打拼，而她則進了另外一座城市的劇團。

四

參加工作第二年，老媽開始張羅著給我介紹對象。每一個姑娘看起來都相當優(yōu)秀，除了歌聲比不得許小未之外。

我對老媽坦誠，自己跟許小未戀上了，或許也能結婚。老媽對這個消息顯然有些吃驚，聽到我說或許會結婚時，她立即跳了起來，不許你跟那個唱歌的來往!你是什么人?她是什么人?說得好聽點叫唱歌的，不好聽點就是賣唱的!

這些年的優(yōu)越生活令老媽開始往上層社會發(fā)展，她不斷地教導我要認清現實，而她所謂的現實就是，對方要有好的職業(yè)，好的家世。

而這些，許小未是沒有的。

于是再見面，我們?yōu)榱私Y婚的事大吵。我說，許小未，你不跟我結婚，就只能分手。許小未更是不依不饒，我還沒去美國，還沒見過麥當娜，怎能安心地跟你結婚?我驚訝地發(fā)現，老媽說的很對，在許小未的心里，唱歌永遠比結婚重要，換言之，她的追求永遠比愛情要重要。

我憤怒地轉身，堅定地要和許小未分手。她終于害怕了，奔過來撓我，直到撓得樂到合不攏嘴，這才罷手。我們再一次糾纏到一起，許小未拉著我的手說，天來，給我一點時間，讓我去美國見見麥當娜，回來就跟你結婚，好不好?

再多的歡愛，再多的愛戀，還是挽回不了許小未對美國的向往之心。

這次不用老媽勸，我自動斷了跟許小未的聯(lián)絡。

甚至按著老媽的意愿，跟那個家里開著小工廠的女子開始交往。我們世俗地相愛，世俗的結婚，加起來的時間不過三個月。

結婚前一天，許小未突然從另一座城市風塵仆仆地趕過來，她在單位等到了我，一臉委屈地說，楚天來，你怎么狠心地連一個電話也不打給我?

我冷冷地問，有事嗎?

許小未突然就臉紅了，她說，有事。不過我想先聽你說聲道歉，不然不告訴你。

我的聲音更加地冷，道歉沒必要了。我明天就結婚了。

五

我結婚那天，許小未一直在人群遠處看著我，很安靜，很冷。

然后就是長長的消失。后來，聽人說她攢足了錢，真的去了美國。再后來，便是生死兩茫茫，杳無音訊。

如今，事隔十年，我不僅生活安穩(wěn)，有了孩子，且每天開著車，腆著日漸隆起的啤酒肚在應酬中忙碌著，完全一個俗人?？蛻魹榱擞懞梦遥\地送來兩張音樂會的票，他說，楚總，這是美國籍華人歌手，聽說歌唱得跟麥當娜差不多，賞個臉去看看吧。

麥當娜，這名字令我想起許小未。想起她一臉的倔強，還有那高亢的歌聲。鬼始神差，我竟拋開繁忙的應酬，一個人去了。

劇場里一片嘈雜，演出還有一段時間才開始，趁無人，我走到后臺，想看看那名跟麥當娜齊名的歌手。

只一眼，我便認出了許小未。

一樣的長發(fā)散開著，一樣的笑容綻放在白凈的臉龐。甚至就連聲音都沒有改變，靠近我，輕聲說，嗨，還好吧?

熟諳的樣子，仿佛我們之間隔著的只是十日，而非十年。

光陰在她的身上仿佛一直停留，而我卻已是人近中年，窘態(tài)百出。忍不住伸手整理衣角，我訕訕地說，小未，能請你喝點東西嗎?

我以為唱歌的人都不喝酒的，卻沒想到，許小未一坐下就點了兩瓶烈酒，猛喝之下，臉頰微紅，我突然記起十年前我們最后一次見面，她的臉也是這樣紅。

許小未喝得有些多了，外表強裝成的冷漠終于卸去，她一下子撲到桌上，嚶嚶地哭了起來，她說，楚天來，你個混蛋!你永遠不會知道，十年前我是以怎樣的心情去找你的!本想告訴你，我們有孩子了，我們結婚吧!卻沒想到……你竟然娶的是別人!

心下一驚，我忙問她，孩子呢?

許小未從桌上爬起來，冷笑，孩子早沒了，沒出生便夭折，我之所以去美國，是因為心灰意冷，也想過找你，可你剛結婚，我不能傷了自己，再去傷別的女人……

淚水終于決堤。一直以為中年將至的我，不再有眼淚?？蛇€是忍不住哭到一塌糊涂。再睜開眼時，許小未已經不在，劇院外面回響著她麥當娜一樣的歌聲:別為我哭泣，阿根廷不需要眼淚，別為我哭泣，愛情不相信眼淚……